“竖子不足与谋!”
柳凌看见庄珩跟着颜端和墨同尘迈进书房,突然狂躁起来,破口大骂,腿脚在地上歪斜挣扎,还想要起身去撞庄珩。
看守两小厮忙两步向前,拎鸟雀般将人捉起来又踩回地上。
柳凌怒目圆睁,眼底因愤恨而布满血丝。脸虽被踩在地面,他口中却不闲着,边骂还边恶狠狠对着庄珩啐了一口。
颜端将墨同尘护在身边,找了把椅子扶他坐下,回头看向庄珩:“世子,这里交与我们即可。”
庄珩看看颜端二人,又看看地上绑着的柳凌,他知道有颜端在,十个柳凌也翻不出什么花来,便没说什么,转身带人出去了。
“哐啷——”双胜纹木雕房门被关上,将炫目阳光和过去数月的共同在此院落里的生活记忆,紧紧关在外面。
柳凌从地上爬蹭着直起身,盘坐在那,冠巾歪斜、满脸泥土,拧着脖子,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眼神却不敢朝墨同尘这边偏半分。
“……真的是你?”墨同尘的声音有些颤。
尾音砸向冰冷的石面,和这带有棱角的沉寂在书房内缓缓流淌。
一片死寂。只有窗外不懂读空气的鸟雀啁啾不停,显得那么刺耳和不协调。
柳凌是心思缜密之人,又懂经营钻研、体察入微。他一开始在学中与墨同尘结交,确实有报团取暖之意。后来发现墨同尘与柳熙之看上的一家食肆走得近,便认定了墨同尘奇货可居,这条大腿值得一抱。
为了更近一步接触墨同尘,最好能与墨同尘同住,柳凌委实动了些心思。正当他苦思冥想如何遂愿时,天送良机。此前一场大火将墨同尘住处烧了个精光、害墨同尘无处立身。偶然机会柳凌得知这把火的罪魁祸首,竟是庄珩的两个无脑狗腿子所为。那二人知道庄珩不喜欢墨同尘,原想着教训一下他,再去庄珩那里邀功。谁知一把火下去竟酿成大祸。功,是邀不得了。两人正想着如何隐瞒祸事时,却被柳凌听了个正着。
柳凌抓住了二人的把柄,便有了拿捏二人的资本,不仅要挟二人与自己演了一出“苦肉计”,将自己可怜兮兮送进墨同尘院落同住。这次出事后,也是通过这二人与庄珩互通的消息。
墨同尘心思简单,他还只道柳凌身世凄惨,能帮的不能帮的都帮他想好。阿禾见墨同尘对柳凌如此照顾,为了让他家公子少操些心,生活上想到的想不到的也都替柳凌打点着。
然而狼子野心,是喂不熟的。
柳凌通过那两个狗腿子时时跟进侯府一些动向。有些事庄珩看不清,柳凌却能推出个中厉害关系。当他明探暗查,猜出尘端食肆、墨同尘与当年御厨墨氏有着某种联系时,庆幸自己押中了宝,且自认此生腾达指日可待。
此前黑鸢错将他绑架之后,柳凌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猜测,且时时留意能否找到什么实物证据。
恰巧那日颜端与墨同尘一夜未归,众小厮都去找寻二人不在家。而留在院子内负责照看他的阿禾,也在厨房忙着。柳凌便溜出房间,在正房和书房里偷偷翻找起来。
正当他将翻出的那半册食谱揣进怀中,准备从书房回到西厢房继续躺平装病时,却遇到到处寻他未果、见书房半掩正要上前来关门的阿禾。
阿禾起初没发现他藏了东西。是柳凌自己心虚,往外走时撞到桌角碰乱了桌上的书籍。慌乱中检拾整理时,怀中食谱恰巧掉出来,落到阿禾面前。
阿禾自是没见过食谱,也知道这不是他家公子的。但从柳凌躲闪的眼神中,他明白这是颜端之物。他此前是不喜欢颜端,时常称呼他“扫把星”。但“扫把星”对自家公子的好,他也是看在眼底,记在心上。
谁都不可以伤害他家公子,谁也休想伤害真心待他家公子之人!
二人口角几句,便同时去抢夺那本食谱。柳凌原是敌不过阿禾的,不料阿禾脚下一滑撞到了凸起的紫檀桌角,瞬时痛得抱头蹲在地上。
一不做二不休,事情既已闹开,便不可能收场。
柳凌捧起那方敦实的端砚,那方阿禾此前常常用来磨墨、供他们写字作画的端砚,狠狠砸向阿禾头部,一下接一下……
*
与柳凌走得近的那两个狗腿子,颜端早拿来问过话。那二人原本是纸糊的灯,大声呵斥两句便什么都说了。
颜端将案发经过及柳凌种种过往行径道出时,柳凌自知自己翻盘无望,全部供认不讳。他现在只怪自己识人不明,将宝全压在庄珩那个扶不上墙的阿斗身上。
柳凌抬头看着颜端,眼神中全是蔑视:“颜公子是不是早就看出端倪了,只等着能抓住我更大的把柄,好一举将我踩死?”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柳凌脸上,在场之人皆是一愣。
“这一掌,替阿禾打你这没心没肺之人!”墨同尘的手掌和他此时内心一样酸胀,“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们也算相识于微末,大家甘苦与共、相互扶持不好么?不管你是何居心靠近我们,阿禾……阿禾他又有何错?”
颜端上前扶住墨同尘,安抚两下对方因愤怒而颤抖的肩膀,让他慢慢说。
墨同尘长叹一口气,极力调整呼吸,指着地上的柳凌:“你住进来得匆忙,所有东西都是阿禾为你置办。他向来护着你,怕你在这里住不习惯,或缺什么不好意思讲,平时我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他都提前帮你想着。他知你喜喝热茶,哪怕三伏天家中热水不断……
“他从未想过将来你有朝一日为官做宰能给他什么好处。可他全然交付真心,最后换来了什么?你说,那方砚台,你是怎么狠下心砸向阿禾?前一日他还跟我说你的挂的那个香囊脱线了,让我得空约你去趟东街铺子里挑选几枚时兴新款。第二天,你就……你就用砚台砸死了他!明明该死的人是你!你将我的阿禾还给我!”
柳凌只一味垂着头,越垂越低,良久轻咳一声,侧头用衣领擦了下嘴角的血,视线放远,双眼空空。像是听到了墨同尘的话,又像是他自己身处另外的空间。
“是,我是该死,可老天没让我死!我从继母手中逃出来……那个毒妇没害死我,是我造化大。我从家中带了些值钱之物,变卖后凑了些银两来淇州求学。孤草一般的我,举目无亲,如何在这处处深沟陷阱的世道中挺过来?我只能不断寻找依靠,不是么?一开始我是有意攀附庄珩。奈何他身边那两个蠢货总是生事……
“后来遇到你……是,你们是待我好,可又能怎样?我不像你,还有个什么食肆在后面撑着。我若秋闱不中,我连回去的盘缠都没有。当然,你们可以资助我盘缠,然后呢?我再回到那个继母手下,过那朝不保夕随时毙命的日子么!不,我没有退路,我只能向前走。
“庄珩攀附不上,我再寻他人!后来柳熙之来了淇州。我私下递过几次拜帖,希望借着同姓,看能不能扯上几分关系,哪怕做他身边的一条狗!靠近权力中心的一条狗,也是可以咬死老虎的,不是么!
“可这柳老头,假正经,还看不上我,说我利益熏心,每日想着这些歪门左道,心不澄净。哼!假清高!我不死心,几次三番找去,他手下那个什么庞统领,还拿大恐吓我,说我再去纠缠,就想想自己的前程,想想自己脑袋上这颗人头!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既如此,长桥断掉的那晚,我明白了自己该找的朋友在哪里。是此前庄珩是折磨过我,可此一时比一次,利益面前,哪有什么真正的朋友或敌人。何况我效力的是庄候,是庄候背后的彦王。将来彦王得势,庄侯可能就是庄王。到那时,未来等着袭爵的世子爷庄珩,对我也只有感激。
说完,柳凌仰天大笑,仿佛他设想的这一切,眼看就能实现了一般。
墨同尘头痛欲裂,抖动的手紧紧按住额角:“柳凌,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一心想成为乱世枭雄,你可知道野心与资源、能力不匹配的时候,会招来塌天祸事?”
“我只是想出人头地,我有什么错!难道你就不想位列三公、不想青史留名么!”柳凌声音沙哑,极力伸长的脖子上,青筋扭曲爆出,“什么塌天祸事?不过就是死了个小厮!你们将我绑来这里是要作什么?”
颜端见柳凌想冲过来撕扯墨同尘,飞起一脚,柳凌腾空撞到门上,重重摔落在地。
“阿尘,这里交给我。血债血偿,就让我在阿禾殒命的地方,替阿禾报仇雪恨。”
这一脚着实不轻,柳凌顿时摔懵在当地,半日爬过身,一口血跟着吐出来。他这才意识到,颜端是动了杀心。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惯会见风使舵的柳凌当然知道改如何做。
“墨兄,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阿禾……你怎么惩罚我都行……我还不能死!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墨兄……”柳凌翻倒在地,堆在那里,满脸哀戚地看着对方,“墨兄,我知道你也有政治抱负,想在朝堂之上有所作为,想匡扶社稷、想为生民立命。我们一起,我做你的上马石,不好么?”
墨同尘躲开柳凌的目光,冷笑道:“阿禾如此真心待你,你尚且下得去毒手。又岂会将天下苍生放在眼中?他日你若成为上位者,自你以下定当皆为刍狗,皆为草芥!你为生民立命?柳凌,你自己信吗?”
“不不,我不去应试,我不走仕途……”柳凌立马改了口,满眼急切,“我藏在墨兄影子里,只在墨兄跟前做个刀笔吏,甘愿为墨兄驱使,好不好?墨兄爱惜羽毛。那些污糟事、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都让我去做……只求,只求墨兄留我一条命……为墨兄效力……”
“住口!”墨同尘眼神中带出了蔑视和不屑,“柳凌,给自己留些体面!阿禾不是一击致命,你选择再次用砚台迎面砸向阿禾的时候,可曾想过留他一条活路?”
墨同尘掸了掸衣衫,款步走到桌案旁,将砸死阿禾的那方砚台捧在手心。是一方石质细润、色泽沉稳端砚。
“柳兄想来是病了,需要药石调理。这方沾着阿禾血迹的端砚,正好对症。”摸着这方砚台,墨同尘冷静异常。他回转身,淡淡对柳凌道,“此前你病时,都是阿禾衣不解带照料你起居用药。这最后一记药,就由我替阿禾为柳兄炮制。”
石砚上沾着血迹,墨同尘掏出巾帕,怎么擦也擦不掉。他嘴角抽搐一下,语气仍然冰冷。
“柳兄病着,忌食水,也忌讳有人打扰,十字坡乱坟林立,素来僻静清幽。我会着人挖半个坑、再给柳兄铺上一方草席。良心接接地气,就不会那么麻木了,对吧?这一记药呢,我会亲自研磨煮沸,然后着人一日三次、分三天喂柳兄服下。”
“柳兄想问三天之后?”墨同尘指尖抚着砚台的纹路,心中秤量着一方石头砸在头上会有多痛,“三天之后,柳兄这病,也就差不多了。剩下的,就交给那边的财狼鸱鸮。哦,对了!柳兄知道我做事细致,这药呢,定让你喝不出碎石的颗粒感,大可放心。”
墨同尘让颜端塞住柳凌的嘴,他已经不想听对方再说一个字。
“不日之后,当然也会有不一支知名的商队恰巧路过你家,悄悄传话回去告知你继母,传闻你在外惹了不得了的祸事,虽不至于诛九族,但家族该牵连的还是会牵连。想必你那继母总会撺掇族人将“柳凌”这个名字在族谱中悄悄抹去吧。柳兄这位列三公、青史留名的妄想,就留到下辈子再圆。这具躯体,这个名字,很快在这世间便烟消云散了。”
临出门,墨同尘又补了一句:“不过柳兄,下辈子投胎,记得先将‘人’字写正。”
颜端与墨同尘从书房走搀出来时,庄珩正抱着胳膊等在廊下,青缎朝靴踢碾着一块石子。
“为何要帮我们?”墨同尘脸色已经有些发白。
庄珩低头沉思片刻,仍抱着臂:“父亲不同于祖父,他不甘心只做个闲散侯爷。但至高权力漩涡面前,谁能保证万无一失。你二人与柳熙之交好,便是攸王一派。我今日先做个人情,将来我侯府若失势,烦请帮着美言几句,给我们留一线生机。”
或许是觉得自己说得太正经,庄珩素日那玩世不恭的笑重新挂上嘴角,并将靴下那枚石子一脚踢开:“我胸无大志,我想做闲散侯爷。”
*
暑气渐落,墨同尘一边在食肆修养,一边拟着他那册尘端食肆专属菜谱。
他本以为日子终于可以走向常轨,和颜端就这样平平淡淡过下去,就很好。
直到这日,黑鸢陪同一位戴着皂色帷帽的男子走进了食肆。
而通过颜端的眼神,墨同尘知道,来人就是令江湖为之胆寒的“猎鹰”。
竖子不足与谋。—— 西汉·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鸿门宴”典故,范增得知刘邦从鸿门宴脱身走后,骂项羽优柔寡断,不听他进言。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宋·张载《横渠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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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 7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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