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柳熙之语气如常，背着日头，笑盈盈示意二人走近些。
断锋崖的风，时徐时疾。后面那句“这里景色，真不错……”送到墨同尘耳边时已是断断续续。
“熙之先生好雅兴。”墨同尘迎着阳光走上前，抬手朝柳熙之施了一个礼，“先生可知……这里是何处？”
这话是问柳熙之，更是问站在柳熙之身旁的猎鹰。
墨同尘不敢回头。收回背后的手，下意识攥紧并抖了几下。
身后山下荒草掩埋之地是何处，他比谁都清楚。或许不回头，还能骗骗自己一切还能是五年前的模样。太阳落山，鸟雀归巢之际，自己尚可以一路小跑回家，进门循着香味奔去厨房：“祖父，尘儿饿了！艾草青团可曾出笼？”
有力臂膀从身后半围过来，将自己圈进翼下。如一棵被风暴蹂躏的孤草，墨同尘瞬时找到了自己的避风所。他平复下心绪，仰起头对身侧人笑笑：“我无事。”
“彦王殿下可好？祭祖仪式还顺利吧？”柳熙之看着墨同尘二人，面上风轻云淡，可眼底的那抹疲惫还是出卖了他。
“先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会到现在还以为我们是彦王一党吧？”
柳熙之半眯起眼睛，重新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书生，还似初见面时那般俊朗风清，只是多了一层难以捉摸的神色，似恨，也似悔。
“没错，当年先太子暴毙的证据，是我们送到彦王手中的……别误会，我们也不是曾经的先太子党。”
柳熙之冷笑一声，摇摇头：“先太子懦弱无能，且逝去多年，即便不论年纪，单依照你和才学和心气，想来也是断断不肯屈居他门下。”
一抹笑扯上墨同尘嘴角，他将视线放远，天际两只鹰隼正遥遥展翅滑翔。
“熙之先生，以为我会投靠是谁人？攸王么？手足如太子尚且难逃毒手，我们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岂不是会随时殒命？”
“不！攸王殿下生性仁慈，先太子之事与他无关……”
听人胆敢对攸王不敬，柳熙之立马换了脸色。果然这攸王殿下才是柳熙之的死穴。墨同尘默默看了颜端一眼。
“仁政，将来攸王即位遍施天下，那是多少黎明百姓之福，你知不知道？”
断锋崖上的风吹鼓着柳熙之的衣袖，像是要将其凌空托起。柳熙之稳稳了脚下，也稳了稳方才的情绪，冷眼看着墨同尘。
“先太子懦弱，若是仅凭圣上恩宠就君临天下，将来不知要惹出多少乱子；彦王呢？四肢孔武，头脑简单。你道庄侯为何选定彦王，不也是看中彦王这一点么！”
墨同尘不在乎什么攸王彦王，顺着回了句：“依照先生之言，攸王殿下是踩着先太子出头。将来这仁政的背后，沾着那么多污血，难道不是另一种暴政么？”
“此言差矣。仁政就是仁政。墨公子到底年轻。为使仁政上位，动用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又有何妨？平世治乱向来需要流血，不流百姓的血，就要流那些碍事棋子的血。墨公子以为，是悄无生息解决掉几个出头鸟好，还是殃及大量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好呢？”
朝堂斡旋这么多年，柳熙之很是精通为政之道，这些并不好看的事实，或许没人敢摆到明面上讲。柳熙之讲了。至少说明他不是个伪君子。
若不是隔着当年之事，有那么一刹那，墨同尘竟然觉得与眼前人成为忘年交，也未尝不可。
见墨同尘眼神滞了片刻，柳熙之继续道：“位列人臣，这权力的漩涡，踏不踏入，可由不得你。周先生可是非常看好墨公子。墨公子将来若走仕途，这点谋略见地都没有，如何为君王分忧？又凭什么忝居仕林，受生民斗米尺布俸养？”
柳熙之深谙为官之道，也深知如何拿捏苦心钻营的后生晚辈。他看着沉默的墨同尘，以为自己像往常面对登门孺子那般又要得逞，却听眼前人冷冷甩出一句比刀剑还锋利的话：
“墨家呢，邶州墨氏只是小小御厨，跟这权利之争又有何关系？为何全家四十八口要全部葬身火海？”
墨同尘哑了声音，他缓缓回头。抓着颜端手臂的手，不自觉攥紧。
野草蔓蔓，凄风无声。时隔再多年，一转头便能找到的地方，再不会升起熟悉炊烟，更不会有人等自己回家。
邶州墨氏？墨同尘？柳熙之愣了下，他随着墨同尘的视线看去，似乎想到什么，眼底有些不敢置信，随即转头对上那一直看向自己的视线。
猎鹰点点头，他肯定了柳熙之心中的疑惑。见对方脚下微微一踉跄，猎鹰刚想上前去扶，却被柳熙之凌厉的眼神直接喝退。
柳熙之重新打量起墨同尘，中等身量，瘦削单薄，器宇不凡，这眉眼……如此看来，眉眼确实和墨玄那老匹夫有几分相似。他不是没怀疑过墨同尘就是墨玄之后。可当年猎鹰门几乎举全门之力去灭一个小小御厨，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还……
他回头又看了眼猎鹰。江湖闻风丧胆的猎鹰门掌门，此时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地低下视线，用鞋尖将脚下的一块山石默默碾碎。
柳熙之冷哼一声，他又看了看墨同尘，将目光放远，冷笑起来。紧接着冷笑变狂笑，一声大似一声，直到笑声变成咳嗽。
猛烈的咳嗽，让柳熙之原本虚弱的喘息更加紊乱。情急之下，猎鹰顾不得那么多，忙上前扶住，与柳昀一起瘫坐在地。
不知是断锋崖的山风太大，还是陈年旧事的分量压身，地上的柳熙之像被抽了筋骨的皮偶，再没了往日的精气神。
柳熙之浑身瘫软，枯瘦的手搭在猎鹰坚实的手臂上，简直如扶风弱柳靠在磐石旁，以两人默认的方式，允许对方进行庇护。
“怪只怪墨玄那个老东西多嘴多舌，在老贼那提到篆儿。”柳熙之像换了个人，脸上再无往日的平和儒雅，被挤压多年的怨念，似乎在此刻全然释放出来，“邶州墨氏这‘落雨观花’的秘密就在于‘青柳穿鳃’带出的柳芽之味。你道这一招是谁教你那好祖父的？”
柳熙之浑身战栗，苍老的手指成拳，在碎石满铺的草地上狠狠砸下去。
“篆儿原本就要答应与我执手到老，谁知那老贼竟派人将她接了去，关在那暗无天日的金笼里。原本我不知此事，是墨玄那老匹夫说当年老贼就是因为落雨观花这青柳之味，召见了篆儿。他还自以为自己是成人之美？是他害我与篆儿情缘难续，难道他不该死么！纂儿大好年华在宫中郁郁而终，让我们天人永隔，难道他不该杀吗！我不仅要杀掉那老匹夫，还要杀尽墨氏满门，杀尽天下所有违背我意之人！”
墨同尘愤而起身，咬牙要冲上前，被颜端一把拦下。
柳熙之似乎全然沉浸在当年的爱恨情仇之中，他垂下这看尽世间万般的眸子，情绪也从方才的悲愤中降落下来，口中喃喃，更像是自语：“后来瑾儿出生，有皇子之人便成了后宫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篆儿母子朝中无人，篆儿无依无靠，那我便是他的依靠。我此生与篆儿无缘，那我便守着他的儿子！我这一生……”
“那我呢？”猎鹰手臂抖动一下，他看着眼前人，“阿昀，在你这里，我算什么？”
猎鹰一下变的沧桑，如如覆巢之鸟，落寞铩羽，无助又带着渴求地看着眼前人那将巢穴踩在脚下。
他渴求着答案，但他又怕那答案是射向自己的最后一枚箭簇，慌忙间，抢在柳熙之开口前忙又说道：“阿昀，我错了，我不该问这个问题。你不要说，你什么也不要讲。不管算什么，都没关系的，我不计较。哪怕是鹰犬……鹰犬又怎样，只要能时常见到你，我已经很满足。真的……”
威震江湖的猎鹰门掌门人，此时竟半跪在那里，对一位连路都走不稳的病弱文人摇尾乞怜，恨不能卑微至尘埃。
颜端暗暗吃了一惊。他从不敢想象，眼前之人真的高高在上、冷面冷心、从不展露情绪的猎鹰。
阿昀？好久没有人唤自己的名字，柳熙之一时竟有些恍惚，等他反应过来，视线缓缓移向等在那里的目光，重复了一句：“你算什么？”
柳熙之眼神黯淡下来。一绺花白头发被风掀起，飘过他的脸颊吹散于半空。一只沧桑叠茧的手，从旁伸过来，却又迟疑地停在那里。柳熙之这次没有阻止，任凭那只手将头发理好，放至自己耳后。
视线一偏，掠过猎鹰肩侧，柳熙之看到墨同尘正一步一步走过来。
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柳熙之此时明白过来，方才墨同尘眼底那难以捉摸的神色，是杀意。
发丝的触感留在指尖，猎鹰罕见反应慢了一刹，墨同尘已到近旁他才发觉。
侧起一掌，墨同尘连人带刀翻向一旁，摔到两步接过来的颜端怀中。颜端将墨同尘扶稳，接过他手中的弦月刀，一个箭步直冲柳熙之要害插去。
猎鹰没料到颜端竟敢在自己面前动刀，他下意识帮柳熙之去挡开这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刀法，奈何徒手接刀，怀中又护着人，寒光闪过，他手臂上陡然划开一道伤口。鲜血顺着袖角，滴滴溅落在杂草横斜的碎石上。
柳昀大惊失色，扯掉衣衫为眼前人处理伤口，眼底闪过愧疚，更带出不经意的心疼。哪怕这一丝心疼是装出来的，于猎鹰而言，自己掉一条胳膊，也值得。
弦月刀被打掉在地，猎鹰转头，愤愤看向颜端：“逆子！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此时，山底行军旗攒动，骏马嘶鸣声也传到断锋崖上。不用想，这是攸王的人。不用想，这也是眼前逆子的手笔。
“有我在，他们上不来。”猎鹰安慰着为自己神伤之人。
断锋崖，易守难攻。五年前，颜端凭一己之力，在此处挡住整个猎鹰门，勉强护全墨同尘。自从猎鹰知道二人还活着时，他曾亲自来过这断锋崖。
不过眼前这倔强老头只低头包扎伤口，似乎并不买账。
猎鹰向前凑了凑：“阿昀，有我在，有猎鹰门在，必不会让你有事。”
猎鹰的阿昀摇摇头，眼神中已无半点对明天的渴望。
“有我在，攸王就会有事。失去我这个‘兴风作浪’的臂膀，皇帝老儿看在父子情分上，或许能留瑾儿一命。”柳熙之抓起猎鹰的手，第一次这般亲近、这般柔和地看着眼前人，“有我在，猎鹰门……有我在，你，就会成为所有人追杀的靶子。答应阿昀，好好活下去。”
庄珩带了数百骑兵追上断锋崖。
柳熙之让猎鹰帮忙看下为首之人佩戴的是什么剑。趁着对方移开视线的空档，他捡起将方才打掉在地的那把刀，深深扎进自己胸膛。
满身是血的柳熙之，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冲着这位侯府世子招招手，然后倒在猎鹰怀中，闭了眼。
落霞浮金，青草连天。高远的天际之上，孤雁难鸣，而雏鸦则寻到了它归巢的路。
全军欢腾庆贺之时，崖风再起，猎鹰抱起柳熙之，毅然决然跳下断锋崖。
*
夜幕降临，将一切俗世纷扰挡在身后。
墨同尘将一只手伸向空中，静静等着什么。看出颜端的疑惑，他笑了笑：“我在等时间，流过我的指缝。”
“余生时间，我们一起慢慢等。”
十指相扣，颜端牵起墨同尘的手，“阿尘，我们回家。”
“家？” 漫漫星河映于眸底，“你在哪里，哪里便是我墨同尘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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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 85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