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水就是。”姜笺不知作何回答,脑海里一片空白,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甜水就是,就是,喝的甜水。”
她只耳朵听过路人这么一说,真来问她甜水是何,她也答不上来,毕竟没见过,哪里来的形容呢。
风琮一听她吞吞吐吐的说着,忽而觉得他不该这么问题,明明她出门前说的是“听说城西有间甜水铺子。”也就是还没喝过。
不过不过,他和姜笺刚拐进离城西街不远的一条小巷中,一道十分刺鼻且臭烘烘地气味,让二人下意识捂住口鼻。
风琮手捂着口鼻,吐字显然有些不清晰,他脸色十分难堪道:“怎么还没看到甜水铺子的招牌,就先嗅着这刺鼻气味,难道这就是先苦后甜吗?”
姜笺双手都遮挡在口鼻上,视线停留在街面缓缓流淌着的水中,“这气味闻着像好些尸体在水里泡着的味道。”
“什么。”风琮吓得手都从口鼻上拿开,“尸体,你说这里死人了?”随后他又用手把口鼻捂上,风花铺所行招魂一事,也是跟死去的人接触的,断然不会诊断出错。
“晴天大白日,人界有冤情。”他说话毫无遮掩的。
这条巷子属城西的富人窟,但这里的房子基本都是空置的,无一人住着,都搬去城南殷实华贵之地住去了。
在城西剩下的人中,不分伯仲,难民、流民,乃至种田的老实百姓都留在这,城南、城北、城东都不收这些个百姓。
就连闲置的富贵房子,这些人也是分不得的,除了种田的百姓有自己的屋舍外,剩余的难民、流民住的都是被官衙偷工减料得来的茅草屋舍。
夏不遮阳,冬不避寒的。
但凡碰上个寒风暴雨的,每每都要死不少人。
比起风琮大惊小怪的,姜笺显得不甚平静,她抱臂慢慢往前走着,口吻淡淡道:“就是死人了。”
“笺,你等等我。”风琮快步跟上她,也许是没喝上甜水所致,声音难免有了少些失落,“那岂不是甜水铺子也塌了?”他挨着姜笺走着,两道身影一个高挑如蝴蝶好动,一个纤瘦却如在寒霜中依然独开的寒梅傲骨,时不时碰到一处,恰似绿意抚寒梅,红坠摇满天边霞。
姜笺听完,都没忍住调侃一句,“甜水铺子是百姓开的,怎么会塌。”随后她接了句听起来有点夸张的话来,“哥哥,该不会是想喝着甜水,看着一群人把尸体搬走罢。”
她想的没错,就是这样,二人拐过这条巷子以后,就看到那家甜水铺子前坐满了看热闹的人。
都安安静静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看戏听曲儿呢。
姜笺和穷书生过来时,甜水铺中本已经没有板凳可供坐,是铺子老板又给二人重新拿了两个板凳出来,给旁的人一同拼了桌子坐着。
很好,坐在这里的人,都不是那日围着笺笺谩骂之人,风琮将这里坐着的人都扫视了个遍,那日二人进城时,走的是最繁华的城中街,官员一般居所都在城中,人流众多,这里他观四方,大概活着的平头百姓今日都在这儿坐着了。
庄稼地里昨夜刚经历了场暴雨,加上三月末,下地干活的人在今个儿都歇了脚。
俩人点的两碗甜水很快才被端上桌,姜笺垂眸,看着映入眼帘的盛在瓷碗里的甜水,准确来说她觉得不应该叫甜水,但也说不上该叫什么。
是有类似于块状,但又不似糕点那种固化的块状,看起来软软的,占据了大半碗,上头撒了花生碎,瓜子碎,还有酸酸的小果子干,最上面浇了层桂花加糖泡的水,桂花香气浓郁非常。
她拿勺子舀了一口,尝了下,酸酸甜甜的,她那双还在怀疑这甜水到底是什么东西的眸子,甚至在她浅尝时,忽而乍觉美味,一下子亮了起来,甚至连萦绕在鼻息间的尸气都瞬间消失不见。
只剩下满口金桂盈香。
坐她对面的风琮,第一眼看到这碗甜水时,想到了他穿越前做兼职时吃过的‘冰粥’,但也有不同,这里的多加了桂花糖水,吃起来香甜可口。
三月里自没有桂花香,甜水铺子中的桂花都是去岁金秋,择摘,晒干,找干燥之地保存一下,才有了此处香气缭绕。
那在不远处被雇来干活的伙计中,不乏有扭过头吞吞口水的,再接着搬运尸体跟清理那些用来盖茅草屋的的稻草。
做工的伙计那边隐隐可嗅金桂飘香,但甜水铺子这头却未曾嗅到臭气熏天。
姜笺边吃边侧头看对面,这家甜水铺子开的位置正当,就在城西街百姓居所与流民、难民居所中间,寻常日子里流民跟难民攒非常之久的铜钱,走到铺子前,驻足一番,又快速离去,他们未曾尝过鲜。
这便是人界百姓的生存之道。
强者择良地栖,弱者无处选择。
一切乃人界朝代更迭所致,她才神域时,在一座殿宇里看到过人界朝代更迭演变。
弱国局势被动,被迫出兵,出兵击败,百姓最是无选择,要么被杀,要么拼命挣扎去他国当难民、流民。
她所在的这国便是几年前刚发动一场征战,灭了不少小国,如今的王上便是那时被举荐出来的,身经几战,到如今整日整天酒地,若是对上好时候,可能会关心一下流民;若是差的时候,不杀几个恨之入骨的流民都是手下留情。
“诶。”姜笺吃了甜水一半,勺子往碗中一放,叹了口气。
甜水铺子座位紧挨着座位,甚至她桌上还坐着别的来看热闹的百姓,她这轻微一叹,前后左右的人都转过头来看了她眼。
目光不是异样,而是我同情你的叹息之色,风琮很反感没个风吹草动的,就一群人看着你,他刚抬起头想说“看什么看,没见过别人叹口气啊。”结果他注意到那些聚在姜笺身上的目光里,只有我懂你。
姜笺确实看不见她身后百姓看她的目光,但她心不盲耳未聋,余光中能看到的百姓之中,并非是敌意,而是想说什么却又碍于对面的官员,不敢张口。
她先捎过头看了眼对面正在拿着藤条鞭策伙计的官员,满脸怒火,仿佛谁惹他不快,下一秒便要挨顿鞭子。
她听到坐在她对面的风琮,也转了身子同她一起看。
“如此官员,竟还能好生生穿着那一身官服。”风琮握着的拳头在四方桌上重重一敲,就连瓷碗里的勺子都震了震。
‘天罗地网,吐月声消’,姜笺在听到穷书生心声后,早早默念了术法咒语,把整间甜水铺子都隔了屏障,凡是在其里说话者,只其里人能听到,从外头看,还是跟之前这里的人安安静静似的。
这下不管是看没看过姜笺那眼的百姓,都纷纷拍了桌子,言语愤愤,桌上的碗都差点掉在地上。
“做工的伙计都是人,我就没见过如此办事的官衙,派来的官员只会动武,竟还不如我这个武夫。”跟姜笺坐在同一桌的一男子,双手摊开,在桌上敲了敲,他此刻也管不着外头官员听见如何,只恨铁不成钢道。
坐在姜笺身后的有一妇人也痛惜道:“就是啊,伙计也是咱平头百姓,我们冷眼旁观,谁知下一次会不会轮到我们。”
姜笺转过头看了眼这位妇人,巾帼不让须眉,从座位上站起,一拍桌子,单手叉腰,十成十的气势,想去对面跟官员讨个说法。
错也不是,不错也不是,一捧水放进海中,转瞬即逝,甚至都看不到海的尽头,飞蛾扑火是万万不可取的。
人既有怜悯也有愤恨,既有义正言辞,也有充耳不闻。
这里的流民、难民素日里做着连专门做工的伙计都不愿做的活,没见一个百姓愿意为其说话,如今不过是伙计破了点皮肉,倒是坐不住了。
都是人啊,高低贵贱却给你分的明白。
咎由自取。
姜笺垂眸摇摇头,苦涩一笑,重新拿起碗中的勺子,一口两口的吃了起来。
风琮见她默默吃着,勺子抻过碗底,转头跟老板道:“老板,我们再要一碗。”
可能是从小也跟他一样颠沛流离,无父无母的,以至于他看着姜笺垂首不语,静静吃着甜水时,映入他眼帘的便是她半落的长睫上挂着的湿润,大概又是想爹娘了。
女孩子总是敏感些,但也比他好太多,能在修仙界那种人吃人的地盘活到现在,还能开间铺子,令他着实佩服。
“我们换碗新的接着吃。”风琮柔柔道,右手搭上姜笺的大拇指上,他是想让她换碗新的。
却在触碰到她的指头时,眉心一蹙,按说都三月末头了,阳光温和的,她手太过冰冷,像一块冰。
这铁定是以前过得不好导致的。
手凉怎么补来着,风琮把新的甜水碗推到姜笺跟前,看着人吃起来,他双手抱臂坐着,头稍稍歪了一歪,冥思苦想。
多晒太阳?
食补?
哎呀,不行不行,他不懂,不能乱补,还是等回到修仙界去医馆子询问一番。
但却没注意,他对桌坐着的姜笺,这会儿双手拖着脑袋,也正在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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