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回家”一词,青鸾一时没反应过来,迟迟未放下车帘。
自永明八年起,她有多久没听过女郎说这个词了。平日里她们不想让女郎伤心,都说的是“相府”。
谢知意见她模样,低叹出声:“阿鸾,他回了建邺城,我也有了家。”
此番话换来婢女长久的静默,最终还是应了声喏。
前朝西齐曾南下灭吴,肆意打压吴姓士族,因而本朝初立时,南人对朝廷多有不服。若不是王家鼎力支持,以及谢氏对于南方士族的拉拢,顾氏不可能短短十年内便在江南站稳脚跟。
齐元帝感念谢泽立国之功,不仅赐他丞相之位,在谢皇后病逝后,为了安抚谢家许诺不再立后。谢相虽八面玲珑,周旋于各方势力,却是坚定不移的“东宫党”。
这也是两婢担忧的缘由。琅琊王天资过于出众,虽谦和礼让,从未有不臣之心。可等太子继位,谁又知往后会是怎样光景。
可她们深知女郎这些年的处境,心疼之余,只能无奈默许。
马蹄声远比来时的迟缓。少女仰头啜茶,双眸如淬冰雪。车内淡淡的乌木之香缭绕周身,逐渐随风淡去。
她仍捏着那白玉瓶,轻而缓摩挲着温润的瓶身,似是自言自语:“旁的我都可以不争,她谢知欢想要,便全都拿去。唯有这次,我绝不让她半分。”
马车刚驶至谢府门口,便看到苏媪沉着脸立于阶下。谢知意刚下马车,便听得说她院里的人去了出师宴。
“去多久了?”
“不足半个时辰。”
谢知意转身便往嬿婉阁去。
苏媪没想到她如此迅疾,忙道:“女郎,您先歇歇,那些人都无关紧要,不值当让您动气。”
谢知意笑,扬声道:“只是许久不见我那阿姐,甚是想念。”
时凉风四起,白雪拂面,她的步子未慢半分。紫鸢紧跟上替她撑开伞,苏媪知她家主子脾性,束手跟随,不再多言。
她们走的小径,穿过水榭凉亭,绕过假山花园,远远便见几位女御在门口迎客,为首的妇人容貌端严,淡眉细眼,乃三品女官韩昭仪。
谢知意移步向前,却被拦住了,说是要持帖方能入场。嬿婉阁向来如此行事。她冷脸杵在原地,也不欲多言。
等到宾客都入座了,女御们进屋前,那韩昭仪还看了她一眼。谢知意身后才传来一阵细碎足音。
“阿意,你怎么来了?”
来的是个清丽少女,穿烟紫色杂裾,裙摆层叠,灵动飘逸。
梳单髻,不饰金玉,只斜插了朵淡粉山茶。略敷脂粉,如出水芙蓉,颇有姑射之姿。
她凑上前笑意盈盈:“身子可好些了?”转头娇叱婢女:“你们这些混账都怎么办事的?若是让女郎受了冻,可仔细着你们的皮!”
谢知欢这么一嚷嚷,便有那不明所以的客人看过来,上下打量着谢知意,小声议论开来。
再站一会儿,估计除了架子大,不知道她还要再落个什么名声。
谢知意冷道:“半日不见吾奴,故来此寻。”
“阿意,你院子里何时新添了下人?”
“不是你今天把他请过来的么。”
谢知欢掩唇,讶然道:“名动建邺的南先生,何时、何时成了谢家下人......阿意,我不该不知会你一声,便先请了先生来。若是你有什么气,都朝我发就好了。先生乃神仙中人,你不必这般折辱于他......”
她抚着心口,垂头作出抹泪模样,鬓边的山茶花簌簌抖动,我见犹怜。
“呵,真令人作呕。”
苏媪立在二人旁边,听完这段剑拔弩张的言语交锋,额头莫名地渗了汗。
“欢女郎,这是在你院门前,又是您大好的日子,要不先请我们女郎……”
“我们进去。”
“女郎?”
“ 我来寻我的人,闲杂人等还请避开。”
谢知意不知何时揣了根马鞭,气势汹汹便往席上闯,而这次苏媪没拉住她。
建邺有处翟泉,泉水清冽甘甜,灌溉着华林园的一处果园,产“仙人枣”,长达五寸,枣核细小如针,入口生津。
还有那“仙人桃”,颜色赤红,水晶剔透,果肉如蜜。此二果皆乃皇家贡品,却在今日的宴会上摆了满盘。
据说当时嫣夫人亲自下场吹笛,为南先生伴奏。宾客们如闻仙乐,正如痴如醉之时,倏得听到杯盏破碎之音,凌厉的风声掠过耳背。
主座上的果盘被席卷在地,名贵的仙人果滚落,四分五裂地迸出鲜红汁水,蜿蜒流淌在雪白的地毯上,触目惊心。
舞女们被吓得花容失色,乐师们也纷纷停下,满面惊惧。
“看什么看,走了。”
谢氏最跋扈的女郎扬起鞭子,只留下这么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在场无人敢拦。
昭南抱起他的琴,生平第一次茫然地踏出大门,甚至没看脚下的路,眼前只有那满身霜色的少女。
苏媪领着青鸾,轻车熟路地留在嬿婉阁收拾残局。紫鸢远远地跟在两人后头,就这样走到了藏鸦阁,过了中庭,前面的人方停下。
风吹落几片梅花,谢知意偏头,面容隐在梅树枝叶的影中,冷淡地凝视着男人,平声:“难得,那日你可是宁死不为公主抚琴。怎么,这是瞧上我的好阿姐了?”
昭南垂眸:“奴只是不愿给您添麻烦。”
那日火烧青庐他不肯出,为的是气节。而今日为后院女子抚琴,昭南心里长叹一声,就当是为了这残梅吧。
昏光散尽,惨淡的云聚在头顶,又一场雪悄然而降。女人身上的血腥气混着清淡的梅香,愈发冷冽。
谢知意轻哼一声,用尾指勾出怀中的白玉瓶,扔给昭南。
“赏你了。”
她说完正要转身,却被人隔着袖捏住腕骨,顿时恼道:“放肆。”
昭南没松手,神情严肃:“您的旧伤要马上治疗,否则会伤及筋脉。”
“我再说一次,放开!你不要命了?”
这次男人没有回答,依旧没有松手,单手从腰间布囊里掏出个瓷瓶,启唇咬开木塞,自顾自地给她上药粉。
“此乃石髓,能暂时压住伤势。奴待会便为您开方子。”
她手上的疤有的是刀伤,有的是棍棒所留。那时她得到了最好的医治,仍留下了后遗症。这些年每逢阴冷季节,她的疤便会发痒发疼。
可这些谢知意从未和任何人说过,包括游玉京。无数个夜里她疼到把巾帕咬破,也不肯出半点声。
因此方才她没说几句便砸了场子,强撑到此时,后脊已全是冷汗。
她的病通常只在夜晚发作,这次却偏偏在白日。见被人轻易看破,谢知意闭目不再挣扎,等他上完药突然平道:“此事若泄露,我便杀了你。”
说完她瞪了昭南一眼,回身往内院走去,边走边道:“明日我会让苏媪教你规矩,若你不想哪天死在我手里。就好好学。”
她于火中救下他的性命,又似厌恶他活着。然而昭南并不明白,他自来不喜无礼轻狂之人,为何却不反感她,又为何留下来。
*
翌日天光初现,鸡鸣时分。
谢知意便被叫了起来,草草梳洗过便被塞了纸笔。行云捧着木椟,立在她面前:“女郎,这是今日份的经卷。”
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能不能让我先用膳,我肚饿,没力气。”
行云被她诓过多次,不为所动,掀了掀嘴皮:“女郎,这都是夫人的命令,请您不要为难奴。”
谢知意鼓起脸,认命地在书案前坐下。
这次阿娘没对她动家法,只是将她禁足一月。毕竟前日她才挨了顿棍棒,谢大郎君也即将归家,谢夫人这才难得宽宥一回。
而嬿婉阁也罕见地没动静,听说谢泽当夜便要来藏鸦阁,却被嫣夫人劝下了,次日竟也没再提。
紫鸢还只当是她家女郎鞭法厉害,让人不敢多嘴。
谢知意却明白个中缘由。若说她回府前还有所顾忌,见到那女官的那刻,她便知,她来得晚了。
世家常请宫中女官出面,为贵女们开蒙教习。这韩昭仪便是其中佼佼者,她曾是先帝的陪读,就连长公主嫁女都没请动她。
莫说谢家,就算是王氏家主也没这个面子,可那天她却来了出师宴。
韩昭仪是慧妃的姨母,因她是旁系庶出,所知者甚少。慧妃便是琅琊王的母亲。
这还是顾星野告诉谢知意的,那时他正教她双陆,见她兴致缺缺,便打趣说要让姨奶奶来教她。他那一手无双棋技,便传自这位大家。
那对母女所图已如愿,便不欲多生枝节。王嫣手段通天,竟能避开谢家搭上慧妃。她那丞相爹估计还被蒙在鼓里呢。
谢知意叹了口气,心生惆怅,却并无愤懑。那天她大闹筵席,该撒的气也撒了大半。
就算慧妃作主将谢知欢送到顾星野屋里,他也会将人原原本本地扔出来。
她信他。
只是她此番出格之举,那位姨奶奶不会去和顾星野说吧?
谢知意垂头俯在案前,笔下的《清静经》越抄越歪,行云看不过去,便让青鸾传了早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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