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哥,您真要去西南啊,要不我和您一起?相互有个照应。”
李随把手里的哈苏放进地上敞开的黑色行李箱,听到这话,抬眼看了看助理,只一眼就移开眼,开玩笑“去呗,但是先说好各种花销我不报销啊,而且这次我要进村里,一起去给我背包抗设备去。”
于杏听到这话,脱口而出“抗设备就抗呗,反正我有的是力气。”
他从李随单干时就跟着了,刚开始那阵俩人两人其实挺难的,小小的工作室没有名气,助理更是刚脱离学校的双眼单纯的毕业生,一问专业还是汉语言文学。
眼瞅着就像一只白斩鸡,李随特别担心他扛不动设备。
面试的时候,李随开口就问为什么想来应聘摄影师助理,谁知这人真的够单纯的,说自己觉得每张照片背后都应该有一个浪漫唯美、触动人心的故事,写故事嘛,专业对口,就来了。
李随一脸嫌弃的招他了,主要原因还是网上发出的招聘信息快要到期了却没有人来应聘。
算了,能招一个是一个吧。
此后俩人乱七八糟的摄影生涯就开始了。
白天李随拍图,什么都拍,晚上就修图,于杏学习如何做一名摄影生助理。
头两年真的是入不敷出,李随又是一个需要随时去学习进修摄影技术的新人,最难捱的时候连于杏的工资发不起,李随就开玩笑说要不咱俩给碗敲个缺口,上街乞讨去。
于杏吓得连忙放下碗,说李哥我保证好好学写故事,您拍的照片一定会挣到大钱的。
两人运气不算太差,一次李随拍的一张路人照片在网上爆火,加上李随技术之后也成熟了,个人风格明显,慢慢的好了起来,工作室接到的单子越来越多,总算是熬过低谷了。
时光荏苒,工作室外的法国梧桐黄了八载,工作室在圈内也越来越有声望。
前段时间一个刚刚毕业的摄影新人发文内涵,明里暗里讽刺李随的学历,说他是野生摄影师,理论知识都没有什么的,特别气人。
于杏想想觉得都要气死了,李哥拍的照片那绝对是顶顶好的,凭什么被他一个什么成绩都没有人劈头论足啊,愤愤不平的开口
“李哥,要我说,根本没必要搭理那个姓张的,他一个新生小摄影师,有什么资格点评您的作品啊,要我说,都是为了博眼球,吸引关注呢,我们当真在意就不是正好进套了嘛?”
“再说如果拍的不好,那么多时尚杂志也不会连续几年都请哥您去做审美监督啊,圈内谁会质疑您啊!”
越说越觉得生气,掏出手机开准备开小号去骂那个摄影小生了。
“别贫嘴了,帮我拉这个角。”
李随没管助理的抱怨,其实他内心觉得张天说得挺有道理的,说自己拍的人像是精美的展示品,最后还用“全是技巧,没有感情”来总结,难为他用心良苦的遣词造句了。
“哦。”于杏看了眼他哥,听话的把手机又塞回兜里,过来和他哥收拾东西,毕竟明天他哥就要走了。
*
“女士们先生们,列车运行前方到站——贵阳北站,请要下车的人做好准备,携带好个人物品……”
广播提示音在到站前五分钟响了起来,李随在广播读到“品”字时醒了过来,周围的人都在揉眼的揉眼,交谈的交谈,他是11F座,旁边的姑娘正在和过道的同伴讨论刚看的电视剧情。
李随把矿泉水瓶里剩余的水喝完,打开手机,微信有三条消息,一条是提前约的司机,说已经在车站外面了,李随回复说马上到站。
剩下两条都是于杏的,几小时前发的,不用看都知道又是控诉说自己不带他来。
果然学文的就是专业,长篇小作文写的那叫一个可怜兮兮。
李随编辑了一段文字,给他发了过去。按照师傅给的信息,李随挎着包,拉着行李箱,拒绝一众拉客司机后,终于在密密麻麻的蓝色出租车里看到手机上的车牌号。
师傅是个中年男人,看着李随的东西多,连忙下车帮忙。贵州人大部分都是比较唠叨的,这位师傅刚好也是。
李随刚坐上,车子汇入车流后,师傅就操着一口贵普话问道
“小伙子看着年纪不大,出差来的?”
现在年节不过,加上三九寒冬的,往小县城跑的年轻人不多。
“不是,我就是回老家。很久没回来了,这次有机会回来看看。”
“哈哈哈,原来是贵州人不是嘞,长得好啊小伙子,是该回来看看嘞,得嘞,高铁坐得挺累吧,你休息休息,马上上高速了,到了我叫你啊。”
说话间车子随大流来到高速路口。ETC想起,车子划过闸机,速度渐渐变快,车内导航声代替了城市的喧闹。
四周不再是高楼大厦,取而代之的是郁郁葱葱的大山,巍峨,沉默,车子向前,山峰往后。
才十一月中旬,虽说时节已来到初冬,但道路两旁仍旧一片深绿。
李随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高铁,早就睡够了,但他也没和师傅闲聊,就靠着车窗,听着车子加速时带起的风,一道山一道山的呼啸而过。
*
“小伙子醒了没?马上到咯。”
初冬的夜晚总是黑的很早,才六点多,路上已不见人影,街道上影影约约的灯光透过窗户洒落在树梢上,屋里热,窗户上一层雾,一不小心盯得久了点,眼睛就生疼。
师傅把车停在路口,转身询问后座的李随,声音里却夹带着担心
“不是这路上活人不见一个,你咋回去啊?”
听到师傅的话,李随摁开手机,随便看了看,又透过车玻璃看着外面,摇摇头表示没事,之后和师傅说了再见后下车。
汽车咻的一下汇入车流,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李随拉着行李箱从车道上下来,思索着刚刚师傅的问题。
轮子剐蹭着地面上的小石子,发出的声音在此时显得意外的聒噪,却并不扰人,也许是今夜真的太冷了,而旁边又没有外人。
正当李随思考要不要去街边旅馆住一晚时,一阵三轮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嘟~嘟~嘟……”不算和谐的车声打断了李随的思绪,这时他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街道上,而发出声音的是前面急促而来的三轮车,提醒这位年轻人注意安全。
红色的三轮车很快经过李随,奇怪的是,刚刚经过后莫名又退了回来,还给车熄了火。
“三舅,您看看这是不是咱村的人啊?”
开口的人看着年龄二十五六,发型利落,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袄,偏过头对着副驾驶上的人问道。
李随不认识这人,也随着这话看向被问话的三舅。那是一个年过40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一小瓶矿泉水,也许是天气太冷,那手一会儿放在上衣口袋里,一会儿又拿起水瓶看一眼,宝贝得很。
听到着话,他漫不经心的抬眼一瞧,和李随对视一眼后毫不在意的又低下头去看瓶子了。
突然,他的手怔住,手里的瓶子没人接住掉到了脚边,他突兀又仓促的把整个头抬了起来,认真打量着李随,甚至为了看清楚,身体挤着驾驶位的人,连宝贝瓶子都没来得及捡起来。
“三舅,这人认识?”
“随子!”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一道疑惑,一道震惊。
李随晃了晃神,没想到能碰到认识的人,随着开车的小伙一样喊了一声三舅。
那小伙下车,热情的接过李随手里的行李箱,解释说今天下来拉化肥,路上叫卖的都太贵了,车厢里都是化肥,询问李随介意吗,李随说了句没关系,自己和行李箱都去了车厢里,一起坐在白色的尿素化肥上。
杜序,就是那年轻小伙上车后回过头让李随抓住车的臂架,之后拧动钥匙,点火上路。
被称为三舅的中年男人回过神后挖下腰把矿泉水瓶捡了起来,思绪恍惚,杜序和李随不熟,加上三轮车声音很大,说什么未必能听清,便也没说话。
街道离村里直线距离不是很远,除了一路的上坡,不到十分钟,就进了村里,车子行驶发出的轰鸣声引得村子里的狗连天的叫,伴着这些声音,不会儿车子驶进一个小院里,杜序熄了火。
“到了,冷死了,快下车回屋暖暖。”
杜序两手搓着取暖,拿出手机看了看,很高兴地说
“天气预报说今晚没雨,不用搬东西下来,拿个防水布盖车厢上就行。”
李随在车一停时就把自己的包和行李箱拿了下来,此时拎着它站在一旁。黑色大衣下摆沾上了一点白,凶手估摸是车上的肥料。
“走吧,随子,快进屋来!”
中年男人,名为李道谦,因为整个村是个李姓大村,辈分交杂错乱,从不同身份有不同称谓,他们这一小辈都统一称呼这位中年男人为三舅。
下车时他总算回过神来,又捡起自己的宝贝瓶子,走过来拍了拍李随的肩膀,率先拉着李随的黑色行李箱推开屋门。
杜序紧跟其后,嘴里抱怨说贵州不是西南吗,这温度与北方相比不分伯仲,李随只能打消之前的计划,无奈的走进屋门,随手把屋门一关,寒冷都被隔绝在外。
屋里亮着白炽灯,陈设简单,一眼尽收眼底,中年男人先把手里的行李箱放在门的一边,宝贝瓶子搁在旁边柜子上,然后走到一个四方形的黑色炉子旁。
那炉子是本地人家必不可少的取暖工具,冬天一烧,里面放点煤炭,可使整个房子暖和,同时兼顾做饭功能。
贵州地处西南,绵延不绝的大山下,煤炭的销售额是空调远远不可比拟的。
只见男人先是用铁钩把它的盖子揭开,仔细看了一番,发现火还是挺旺的,随口夸了一句杜序今天挺厉害,没有让火熄灭,随后就坐在凳子上,抬头看了看李随。
他搓了搓双手,这架势有话要说,张开的嘴说了几句哑话,这是有顾忌,最后看着站在门口的年轻男人,说了见面的第三句话
“快把外套脱了,来烤火吧。”
又对杜序说这里是你家,快去准备点晚饭来填胃,今天砍价可是花费了大气力。
李随看着坐在炉子旁烤火的中年男人以及忙碌着张罗饭菜的年轻人,火炉把周围考的热烘烘,雾气渐渐透过背后的窗玻璃,模糊了人的双眼。
李随道了声好,把外套挂好后走向火炉旁坐在黑色的木板凳上。
十三年前李随背着不多的几件行李在寒夜离开了小蹊,经年后,在寒夜里,他孤身一人带着满身的寒凉,投入小蹊的怀抱。
*
S市,南尔律师事务所
程梁闲坐在办公室里,把上一个案件整理留档。
南尔是他和两位大学朋友共同创办,租下了写字楼的第45层,宽大的的落地玻璃在夜里低调奢华,夜晚绚丽的霓虹灯投射的光晕使工作了一天的人头脑发胀。
程梁闲看着面前的屏幕,电子档显示已到尾声。最后结尾程梁闲准备先留给今年新来的实习生来写,把文档保留后,他抬眼看了后面墙壁上的白色时钟。
21:08。
已经过了律所的下班时间,程梁闲拿起桌子上的手机,打开一个蓝色的app,显示明天S市到贵阳的机票仍有剩余,他没犹豫的点了提交,与付款成功的信息一起而来的是顾借的来电。
顾借是南尔的其中一位合伙人,这个时间来电肯定是与他刚接的案子有关。
果不其然,程梁闲划开屏幕,属于顾借的大嗓音扑面而来
“程梁闲,你给我解释解释你准备接的案子是几个意思,怎么个事你说说,是S市的案子不够您眼吗,S市到贵州有两千多公里,怎么这案子还是落在你手上了?听说还是个什么村里,算了不重要,接一个小破离婚案,你告诉我你怎么想的。”
顾借北京人,说话总是带着浓厚的京腔,且他本人有一个特点,说话总是又臭又长又快,吐字清晰,加上嗓门大,程梁闲刚认识他的时候暗喻过这是旧时代糟糠的陋习。
程梁闲把手机放桌子上,起身拿上外套,对着电话说道
“是小蹊村,我本来接案子就不考虑任何性质,离婚案又有什么问题。”最后又对顾借陈述道
“我已经买好票了,明天上午十点。”顾借听到回答停顿了一下,一秒不到迅速的挂了电话。
……
“随哥,今天你有事没?”
一大早,李随就被电话吵醒,对面是刚认识七八天的杜序,经过几天的相处,知道他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被分配到基层来小蹊当村长的。
大学生村官,得知消息时杜序头脑一懵,想着反正没有工作,在家也是团着,隔天拎着行李箱就来了。
一路飞机高铁转火车飞奔到镇上,一看廖无人烟的低矮楼房,一腔热血慢慢回冷,终于明白“纸上得来终觉浅”。
李随是他在这里五个月以来见到的第一个年轻人,他不想再一个人憋着了,这几天和李随打的火热,亲兄弟似的。
“今天没什么事,怎么了?”
刚来那几天都是借住在杜序家里,昨天才把房子大体收拾好,晚上搬了过来,李随本来就是来休假的,确实没啥事。
“我们一起去街上吧,你回来还没去过呢。”
“差的东西没买够?”李随问道
“三舅没和你去吗?”
说完把手机放在床头,起身拉开窗帘,温度又降低了。
“上次买的肥料 ,昨天清算时才发现少买了三包,这几天土里弄干净了,准备要栽种折耳根了。”
他来这里主要是为了增加村民创收,观察了几个月,会议开了不少,目前种植农产品是提高民众收入的主要方法,之后又上山下地考察土地类型,土壤情况,得出种植折耳根比较好。
折耳根是本地话语,学名为鱼腥草,算是西南地区特色蔬菜,长在地里的蔬菜。
电话那头的杜序说完吐了口嘴里的牙膏沫,用手掬水抹了一把脸,接着开口
“三舅说今天他有事,让我自己去。”
“行吧,吃完早餐我就过来。”
“别忙活了随哥,来我这吃,我先下面等你,你先收拾着,不忙。”
……
“哎呀老板,你看我都在你家买了两次,这三块钱的零头,给我抹掉,下次我还来哈。”
街道上,他们在经常来的店里挑着东西,这家店的货物大多与粮食有关,杜序熟练的和老板打着商量,看那样子,在这里混的挺熟。
“好好好,抹掉抹掉,小年轻可得说话算话,下次也来我家买啊!”
杜序付完钱后忙答应道“好嘞老板。”
买完肥料后,两人正准备上车,杜序的电话响了起来。
李随在车旁倚靠着,给于杏发微信,现在马上十二月了,天气越累越冷,这次回来只带了两件外套,让他今天去帮忙邮寄厚外套过来。
接完电话后,杜序对李随说
“三舅叫我们去张家门口,顺路接一个村里人。”
等于杏回了消息,李随说
“那走吧。”
十二月的天气破天荒的出了太阳,明亮的阳光照耀在地面上,三轮车沿着大街的唯一一条路前进着,不一会儿就到了张家门口——镇里有实无名的车站。
还没下车就看到路旁站了个男子,背对着车辆,拉着黑色行李箱。
想必就是要接的人了。两人下来车,朝着男子走去。边走杜序边给李随说要接的人是谁,听说是个律师,这次来村里是来办一个离婚案。
李随对这个离婚案知道一点,最近在村里面闹的沸沸扬扬的,大致是男的在外面赚了钱,嫌弃自己在家的老婆,想要离婚,既要孩子的抚养权,又不想平分财产,女生就把丈夫给告了。
“你说说男的做的叫啥事啊,那孩子才三岁大,自己平时不管家里就算了,做了恶心人的事,到头来有了几个钱更是抛妻弃子的,简直是丧心病狂啊。”杜序知道所有情况,对出轨男很是厌恶。
两人说着说着就走到了男子旁边,杜序收了嘴,拍了拍男子的后肩
“你是程律师吧。”男子转过身,五官深邃,鼻梁高挺,唇薄而平直,安静时冷酷,此时狭长的双眼晗笑和杜序握手
“你好,我是程梁闲。”
落后一步的李随愣住,没想到会遇到程梁闲,岁月在彼此身上留下的痕迹突兀明显,使他站在相逢的时间里,小心翼翼,不敢向前。
杜序并没有发现李随的变化,热情的和程律师说着话,夸他长得帅气,年轻有为,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把李随给忘记了,于是给着两人介绍道
“程律师,这是李随,前几天才回村的。”
程梁闲看着眼前的男子,十三年不见,漂亮的少年如今多了几分内敛和安静,岁月融化了曾经尖锐的棱角,他平和、安静的站在自己面前,像是为这突如其来的相逢感到震惊。
李随,李随,为什么要呆若木鸡地站着,为什么要别人介绍你,你是不认识我了吗!
程梁闲内心愤恨,变故和抛弃;程梁闲面带微笑,为什么要装不认识呢,李随,他要拆穿!
成年人的体面是什么,程梁闲如今不想知道。
从小时候起,程梁闲就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品德优秀的孩子,偶尔会有破坏欲,比如此刻,程梁闲开口打破了李随想要藏着的平静。
“随分琴书适性情,乍寒偏爱小窗明。是个好名字!”
“李随,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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