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一)班的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快进键,又像是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不断增压的容器。试卷如同永无止境的雪片,纷纷扬扬地落下,覆盖了每一张课桌;黑板上方的倒计时数字,每日清晨都会被值日生面无表情地擦去一个,露出底下更小的、触目惊心的数字,像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无声地催促着,压迫着神经。
在这片普遍性的焦灼与疲惫之上,一种异样的、被高压催生出的躁动,如同水底的暗流,在教室里悄然涌动。课堂纪律,这把在高三伊始尚且紧绷的弦,在持久的精神消耗和“分数至上”的潜规则下,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松弛。细碎的谈话声、偷偷传递的零食、藏在课本下的手机屏幕微光……这些曾经被严格禁止的行为,开始像野草般在纪律的缝隙里滋生。
李贺白作为班级的纪律委员,这个头衔在过去两年多里,更像是一个虚衔,一个稳定的、近乎隐形的背景板上的一个标签。他性格本就不张扬,以往主持班会,多是照着班主任郭老师的要求,例行公事地强调几句,语气平和,甚至带着点息事宁人的敷衍。他的记录本上,以往只零星记载些无关痛痒的名字和小事,大多时候,那本子是被遗忘在课桌抽屉深处的。
但最近,情况悄然发生了变化。那本墨绿色的硬壳笔记本,出现的频率高了,上面记录的条目也愈发密集、具体。或许是因为方昊等人日益明显的、几乎不加掩饰的散漫,那种理所应当的态度刺伤了他某种关于“秩序”的敏感神经;或许是他内心某种不合时宜的、对于“公平”和“规则”的执拗,在高压环境下被意外地放大;又或许,仅仅是因为那长期积压的、对自己总是被忽视、被边缘化处境的无言反抗,终于找到了一个看似正当的宣泄口。笔尖划过纸张,留下一个个名字,尤其频繁地、精准地,集中在以班长方昊为首的那个活跃而享有特权的圈子里。
那个周一的下午,天色是浑浊的灰蒙蒙,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透不过一丝阳光,像极了教室里大多数人在连续鏖战后的心情,沉闷而压抑。当班主任郭老师临时被叫去开会的消息传来,并宣布班会课由纪律委员李贺白主持时,教室里响起了一阵小小的、混合着放松与不确定的骚动。那是权力暂时真空时特有的、微妙的躁动。
李贺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第一排正中的位置,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后排的、各种含义不明的目光。他的手心里沁出了冰冷的汗,紧紧捏着那本此刻变得沉甸甸、几乎有些烫手的笔记本。同桌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压低声音,带着惯常的熟稔:“老规矩,随便说几句,强调下自习纪律,然后就放大家自习?”
李贺白没有像往常那样点头应允。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目光落在笔记本墨绿色的封皮上,内心深处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异常激烈的战争。说,还是不说?像过去一样,轻描淡写地提点几句,维持住表面那层脆弱的和平,继续安稳地做他的背景板,直到毕业?还是……将这本子上记录的、那些在他看来已然越界的行为,摊开在所有人面前,哪怕明知这会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必将激起滔天浪涌,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一股孤注一掷的冲动,混合着长期压抑的愤懑和不平,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寻找着突破口。他想起了方昊在自习课上,公然戴着耳机,手机屏幕上是激烈的篮球比赛回放,那副全神贯注、旁若无人的样子;想起了赵强在需要安静操作的化学实验课上,如何与同伴大声嬉笑打闹,打断了他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解题思路;想起了陈璐早餐的油条和豆浆味道,如何持续地、顽固地混杂在清晨理应清朗的读书声中……这些细碎的、看似微不足道的“不公”,平日里被他默默吞咽下去,此刻却像汇聚起来的溪流,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几乎要决堤的推力。他感到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想要撕破那层虚伪的平静,哪怕代价是自身的毁灭。
上课铃声尖锐地响起,像一道催命符,斩断了他最后的犹豫。
“安静一下。”他的声音透过教室里尚未平息的嘈杂,并不洪亮,却带着一种异常的清晰和冷硬。
他的声音透过教室里尚未完全平息的、窸窸窣窣的嘈杂,并不洪亮,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其中蕴含的一种异常的清晰和冷硬,像玻璃碎片划过地面,让底下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伏下去。
台下渐渐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有好奇,有疑惑,有不耐烦,有置身事外的漠然,也有后排方昊那带着一丝漫不经心审视意味的、仿佛在等待一场无聊表演的目光。
李贺白低下头,避开了那些目光的聚焦,仿佛那样能给他带来一点微弱的安全感。他翻开了那本墨绿色的笔记本,纸张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初临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知道,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了。他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
“下面,我就近期课堂和自习纪律情况,做几点通报和提醒。”他的声音平稳地响起,像在念一份与自己无关的公告。他开始念出那些名字和事项,起初是一些边缘人物的小问题,被点到名的同学大多缩了缩脖子,或讪讪低头。
教室里的气氛开始变得微妙。随着他念出的名字越来越接近班级的权力中心,那种压抑的寂静愈发深沉。当李贺白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念出:“班长,方昊。上周三下午第三节自习课,使用手机观看篮球比赛视频,持续时间约十五分钟。上周五化学课,与邻座讨论与课堂无关内容,影响周围同学。”
“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寂静中炸开了。虽然无声,但每个人都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冲击波。所有同学,包括那些事不关己的,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讲台上那个平静得近乎冷酷的李贺白。
方昊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然后一点点剥落,露出底下铁青的脸色。他原本慵懒靠在椅背上的身体慢慢坐直,双臂交叠在胸前,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地盯着李贺白,那目光几乎要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来。他身边的几个男生也面面相觑,露出了愕然和不安的神色。
李贺白没有停顿,他甚至没有抬头去看方昊的反应。他继续念着,声音在死寂的教室里回荡,像冰冷的雨点砸在地面上:“副班长,陈璐。连续多次在早读课期间于座位上吃早餐。体育委员,赵强。上周四物理实验课,大声喧哗,并带头进行与实验无关的操作。”
………
每一个名字,每一项指控,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陈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飞快地将桌洞里吃剩的半个面包塞进书包,头埋得极低,手指紧紧绞在一起。赵强则是直接“操”了一声,虽然声音不大,但在落针可闻的教室里格外刺耳,他梗着脖子,一脸不爽地瞪着李贺白。
李贺白念完了最后一个字,合上笔记本。他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他看到了震惊,看到了不满,看到了幸灾乐祸,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划清界限般的疏离。他感觉自己像站在一个孤岛上,四周是汹涌的、无声的暗流。
“情况就是这些。高三了,时间紧迫,希望每一位同学,尤其是班委干部,能以身作则,共同维护良好的学习环境。”他的声音依旧平稳。
“就这样。”李贺白说完,合上笔记本,转身走下讲台。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一道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他的背上。
下课后,一个高大的阴影就笼罩了他。方昊站在他桌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滚着被公然挑衅后的暴怒。
“李贺白,”方昊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冰冷的、毫不掩饰的威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出来一下。现在。”
该来的总会来。李贺白的心脏猛地一缩,但他没有犹豫,沉默地站起身,跟着方昊走出了教室。他能感觉到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两人的背影上,那目光里,有担忧,有好奇,但更多的,是置身事外的冷漠。
走廊尽头,开水房旁边,弥漫着淡淡的水汽和消毒水味道。方昊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风,一把揪住李贺白的衣领,“嘭”地一声将他重重地抵在冰凉的瓷砖墙壁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李贺白眼前一黑,后背传来一阵剧烈的钝痛。
“李贺白!”方昊的脸逼近,呼吸粗重而灼热,喷在李贺白的脸上,带着浓烈的怒意,“你他妈今天很牛逼啊?啊?当着全班的面给老子下眼药?显着你了是吧?纪律委员当出优越感了?”
李贺白试图挣脱,但方昊的手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衣领勒着他的脖子,让他呼吸有些困难。他被迫仰着头,直视着方昊那双因为愤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我……只是在履行职责。我记录的,都是事实。”
“去你妈的职责!去你妈的事实!”方昊低吼道,另一只手的手指几乎戳到李贺白的鼻梁上,“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屁大点的纪律委员,真拿自己当盘菜了?我告诉你,李贺白,别给脸不要脸!”
他的声音压抑着,却更加骇人:“以后,在班会上,再敢点老子的名字,你小心点!听见没有?!我让你在这班里,待不下去!”
那“小心点”和“待不下去”,带着**裸的恶意和碾压式的力量,像重锤一样砸在李贺白的心上。他看着方昊近在咫尺的、扭曲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没有回答,只是抿紧了苍白的嘴唇,沉默地承受着这充满羞辱的威胁
方昊似乎很满意他这种沉默的屈服,用力将他往墙上又搡了一下,才猛地松开手,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扯歪的衣领,眼神阴鸷地最后剜了他一眼,仿佛在看一件令人厌恶的垃圾,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李贺白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下一点,才稳住身体。后背被撞击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衣领被揪得皱巴巴,勒过的脖颈皮肤泛着红痕。他大口地呼吸着带着水汽的空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半晌无法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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