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挥手将一片喧嚣关在门外,又设了结界,让凡人不能随意推门入内。
这药见效甚快,云翊眉目间倦意重重,撑着眼皮恹恹道:“你也歇歇吧。”
我在一旁躺下,在心里默默凌迟了辰幻一万遍。
待云翊睡安稳了,我轻手轻脚离开,带上门出去,正见到玄同伫立门外惆怅的背影。我诚心诚意对着那道墨蓝背影道:“玄同大哥,谢谢您。”
他负手向着四处垂下的碧蓝苍穹,冷笑道:“我的使命只是守护而已,其他人关我何事?”
我浑不在意地往他脚边一坐,笑道:“明明是个好人,为何总要作出一副凶神恶煞的形容?那日在烟霞村口,明明把他诓回了须弥山,为何他要去九重天?”
玄同叹气道:“关心则乱吧。其实殿下早怀疑虞文有问题,在五里谷破了血灵阵后,更加确信。所以他一直没有离开你身旁,也想着待证据确凿一些再告知仙君。那日即便回了须弥山,也在烟霞村周边设了结界,察觉到你离开,他便要去寻你,被我拦住了。”
“后来呢?虞文如何把你们诓到无色天光池去的?”
玄同:“没想到虞文和辰幻突袭云居梅园,惊动了尧虚安息之地阵法。待我们赶到时,阵已被破,尧虚仙躯为虞文所得,将我们引到了那边。虞文言辞间说已经将你控制在寒烨宫中,准备拔出你体内的生灵石,殿下毕竟伤重未愈,又惦记你的安危,一时心神不稳,便被打落五色天光池。他一跌入,便遭到五色天光阵围攻。我们才察觉到,这个被遗忘了三万年的法阵,原是为了对付我族之人所设,但为时已晚……。”
“他自觉难以脱身,便将你封入神剑结界,想拜托你脱身去救我,是吧?说到底,还是我拖累了云翊,才让他受了这番重伤。”我郁郁地说:“玄同大哥,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个害人精啊。”。
我认错了,玄同倒是冷静下来,悲戚道:“说到底,我也累他良多。”
我蓦地想起一事,道:“还记得你假扮石潭大哥引我出去,我被你所伤,他将我救回云居。那时我迷迷糊糊间听到你们的争吵,你称他为殿下,还说什么,大道师创造了此间,回去之前千万莫要再用天光云影…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玄同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激愤起来,颤声道:“一群愚昧无知可笑的家伙!竟敢那么对他!你可知道,他的父亲是至高无上的大道师,他的母亲就是你们顶礼膜拜的创世神女!这整个世间之所以存在,你们所谓的神女之所以诞生,都是大道师的恩赐!”
五雷轰顶!我瞬间石化,这,这也太骇人听闻了!
玄同冷笑:“不可思议是吗?你们不共戴天一心想要斩尽杀绝的异界,其实才是你们该顶礼膜拜的创世之父!”
我继续石化,玄同愤慨道:“这世上,没几个懂得知恩图报的人,以他那个欺世盗名的师父为甚!殿下隐身神剑之内入得此间,无意撞到他手中,以我们独有的玄天一气神功助他成就战神之名,让他获得无上荣光,他自知大限将至之际,仍然狠了心要杀了殿下!”
我头顶恍若炸响连绵惊雷,所谓救世神剑,所谓尧虚上神有如神助得悟“天光云影”,所谓尧虚上神手握云翊神剑便可用天地元气抵挡千军万马,所谓天光云影只传有缘之人,居然,居然是这么回事?!
玄同继续愤愤道:“尧虚其人,仙风道骨,仍心胸狭隘,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匪也。担心他走后殿下会为祸苍生,所以一定要杀他。殿下居然念着师徒情分毫不反抗任他下手。我当然要出手救殿下,谁知尧虚这只老狐狸做这个局,真正目标是我。他早已察觉殿下身旁还潜有同族,于是作势要杀殿下,实为引我现身,真正想除去的是我。我自不能束手待毙,即便为了殿下,也要全力与他相抗。谁知他以自身仙躯为祭,设下一个与我们同归于尽的阴毒阵法,我若罢手只能是魂飞魄散,只能将他全身修为及生气吸干。他怀疑殿下,反而害了他自己。总之,殿下对他这个所谓的师父算是仁至义尽!我也不后悔杀了他。”
原来,这就是所谓云翊“弑师”的真相。虽然之前已经听云翊讲过一遍,此时听来,更体会到云翊的无奈与伤情。所以寒烨宫中,面对孟子冉和惊雨的质问,他坦然认下“弑师”大罪,除了想保护玄同,也是存了求死之心了。
无论这世间如何怀疑他、伤害他、折磨他,他总还是以慈悲待世人。
玄同稳了稳心神,沉声道:“好在这世上,还有你没有负他。”
海风自黑沉沉的海上吹来。我不知不觉间潸然泪下。
玄同叹道:“此间的情字,确是令人费解,连大道师都未能超脱,殿下也是如此。最初在陌云山下救你,是出于慈悲。后来……,就是疯了,疯了!”
我一时无言,稳了稳心神,又问:“天光云影反噬又是怎么回事?找到所有生灵石便可克制反噬吗?那日西海之畔,他说他的反噬并非只生灵石一途可解,是否又是骗我的?”
玄同道:“你们只知生灵石是有助提升修为增长灵力的灵石,可知这生灵石的来历?”
我道:“听说,也是如同神秘莫测的异界一般,莫名从天而降的。”心中一动,惊异道:“莫非,生灵石也来自异界?”
玄同道:“不错。”
我又吃了一惊:“那么,修罗业火也是?”
玄同继续点头:“你之所以能修练修罗经,一是因为生灵石,二是因为殿下渡你的元珠之力。”
震惊持续升级:“那,异界历代圣君…?”
玄同沉吟道:“第一代掌控修罗业火的妖□□煞,实乃是拜大道师所赐。生灵石其实是连接我们所处世界与此间的钥匙,或者说象征方位的界标。当日大道师力排众议,欲立殿下为传人,遭到一群坚持纯种血脉思维的道师反对,他们派人偷袭此间,便是三万年前引来苍生浩劫的那批异界之人。大道师闻讯赶来此间救助,传了妖□□煞修罗经,至于后代妖王极难修至十重天之境,乃是因为代代相传的过程中,能通过血脉传承下来的元珠之力愈来愈少之故。”
我恍然。无怪乎妖族迷娑山圣地瑶光洞供奉着一位和云翊有几分神似的仙君,那必然就是云翊的父亲,异界的大道师了。无怪乎我的修罗经进境神速,我总以为是屡遭大劫难以及生灵石激发之故,原来是因为云翊渡我的元珠之力。他所谓的平衡修罗业火与生灵石的调息之法,实则是以他之力助我而已。
玄同继续道:“大道师离开之后,他们趁机向主母和尚年幼的殿下痛下杀手。大道师那边传功完毕,赶回时遭了觊觎大道师之位已久的道师们的伏击。主母见情势危机,将小殿下藏入常用神剑的结界之内,将小殿下送入此间。她与大道师情深似海,当下击碎生灵石,彻底斩断两界之联系,自己却回去大道师那里,与他同生共死。作为大道师的后代,一出生便会有一位终生相随誓死相护的守护者,我便是小殿下的守护者。”
我道:“你们上次争吵所说的赫哲苏,便是守护者之意?”
他点头:“不错。我作为守护者,自然随小殿下一同来到此间,继续我的使命。当日,生灵石四分五裂,一块坠入大西洲,一块撞入凌波仙子体内,一块成为异界灵珠,还有一块被尧虚拿来制成法宝水玉笏。”
我道:“原来如此。那云翊的父母,后来如何?”
玄同叹道:“只怕凶多吉少。小殿下当时哭喊着不肯走,主母含泪狠心将他封入神剑结界,唉,仿佛还在昨日。”
我的心又狠狠地疼了起来。
玄同道:“我们之所以能自如操控天地元气,全有赖于体内元珠,但这元珠…”
我正听得出神,听得屋内传来低低的咳嗽声,云翊竟这么快醒了。
玄同道:“定是药效过了,疼醒了。我去端药,你去陪陪他。”
我点头,快步推门入内,云翊无力地倚坐榻上,见我进来勉强扯出一丝笑,笑颜惨淡,针一般扎在我心上。
我拧了热毛巾替云翊擦擦汗,问玄同:“这针不能快些拔吗?”
玄同蹙眉道:“他受伤太重,这三十六针刺得都是要穴,拔得太急他抵受不住。后日看他身体恢复情况再看能否一次多拔几根吧。”
云翊低低道:“这药很好,我已不疼了。你们都去歇歇吧。”
我对玄同道:“玄同大哥,你去歇着吧,我在这。”
玄同道:“你回吧。我得给他换药了,你在,不太方便。”
我恋恋不舍出得门去,见一轮明月低垂,小岛静谧悠然,只有奔腾不息的海浪不厌其烦地拍打海岸,如同我难以平息的心境。
要是道元在就好了,他那么多宝贝,还有灵丹妙药。三日拔一次,也还得苦挨大半月才能拔完,他没疼死我也要心疼死…
道元骂的对,辰幻就是个死变态。听得木门“吱呀”,玄同端了木盆出来,对我说道:“喝完药,又睡了。你还是去歇着吧,在这也于事无补。”
我道:“既然他可以将他的修为渡给我,我若还回去一些给他,他是不是能好的快些?”
玄同道:“他的元珠…”,欲言又止,摇摇头道:“以后再与你说吧。渡修为与他,目下不行。”说罢,转身离去,蓦地又回身,万年难遇地对我笑了一下:“若我不在,你能替我保护他吗?”
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会用生命守护他。”
他浅笑点头,高大的墨蓝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我才回过神来,这问题突兀得很,他怎么会不在?
回屋在云翊身旁躺下,将云翊冰寒的右手包在手心里,目光久久定在他安静柔弱的睡颜上,回想方才玄同一番话,犹自惊心动魄。
我自忖身世坎坷、磨难颇多,但比起他所遭受的一切,已经算是斜风细雨不需归了。
这一觉睡得颇沉,转头看去,云翊已经醒了,正眸光柔柔地看着我。初晨的天光透进来,淡淡洒在他清隽无暇的脸庞,清风明月般宁静动人。
我不禁微笑,见他恢复了些精神,翻个身将头窝进他肩窝道:“我们成亲,好不好,我的小殿下?”
云翊震了震,顿了顿道:“玄同和你讲了?”
我道:“嗯。成了亲,我替你换药。”
他摇头:“不。”
我道:“为何?”
他伸臂将我搂入怀中,低低道:“受不了你哭。”
我咬牙正色道:“我要尽快修到十重天,好好保护你。”
他轻笑:“我们跌下陨仙崖,已然魂飞魄散。”
我回过神来:“对哦,世上不会有谁来杀已死之人。你早知我们掉下陨仙崖不会死对吗?”
云翊道:“隐约记得幼时,父尊和娘亲带我在此间一处世外桃源悠然渡日。父尊和娘亲带我离开此间时,在此设了结界。再回来时,物不是人亦非,后来寻了许久才找到,我也没想到是在陨仙崖之下。”
我笑道:“之前读过侠客传奇本子,主角凡跳崖必有奇遇,非但不死,反而是崖底自有颜如玉、黄金屋,跳崖简直堪称逃生第一法宝。却原来仙界也是如此。此处在陨仙崖下,想来仙妖两族之人也不会不顾性命再来探察,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转而懊恼道:“我以前累你良多,还懵懂不自知。若我是玄同大哥,也恨不得杀了我自己。”
云翊柔声道:“我可舍不得。”
他清癯的下巴抵在我额角,低语:“落落,谢谢你。”
我失笑:“谢我做甚?”
他清浅笑道:“一直盲目地信我。”
胸中顿生柔情无限,我笑得明媚:“傻瓜。”
我才要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活下来,遇上你,爱上你,嫁给你。
“终于可以嫁给你了”,我不禁吃吃傻笑。
他抱紧我,轻声道:“傻瓜。”
我道:“那么你在老家那边的本名叫什么?”
云翊迟疑片刻,道:“我不太喜欢我的本名。”
我好奇道:“为何?”
他道:“有些女气。”
我好奇心更盛,道:“你不会叫什么桃啊杏啊花啊之类的吧?”
云翊俊颜微沉,道:“你会给儿子取名桃李芬芳的吗?”
儿子?我脸上一红,这家伙的思维还真是跳跃发散,怎么好端端的从他的名字跳到儿子身上了,何况他怎么知道是儿子呢?
我往他怀里拱了拱,挑眉道:“不许转移话题,老实交代,你到底叫什么?”
云翊顿了顿,终于开口:“云兮。”
我忍俊不禁:“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跟你这迷死人不偿命的容颜很配啊。”
云翊道:“是夕阳晚照的夕。”
我又惊喜叫道:“你跟我一样,都姓云哎,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嘿嘿。”
云翊失笑道:“云非姓。”
我喃喃道:“云夕,云夕,好听。”
云翊皱眉道:“我曾因这名字女气被离夜、片羽他们好一顿嘲笑,还跑去找娘亲想要改名字。”
我笑道:“申诉未果?”
云翊点头:“娘柔情款款地告诉我,这名字是为纪念她和父尊相逢的时刻。那是在湘水之畔,夕阳点点跃金,水面云山,山水相连,如同他们的相遇,天与安排。”
我摸摸他的黑发,同情道:“目测你是吃狗粮长大的。” 蓦地心念一动,道:“那个什么离夜、片羽是,你的青梅竹马?”
云翊浅笑:“类似于你大闹幽冥界拼命要救回的那两个朋友”,我刚松口气,他蓦地忧伤道:“一晃眼,云夕这个名字,三万年没有人叫过了。”
我抱紧他,柔柔道:“这个世上,这是我专属的名字。”
云翊一时恍惚,缓缓阖上双眸。
我们就这样静静躺着,真想就这么躺到地老天荒去。
门外却又喧闹起来,男子女子似乎在激烈地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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