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头痛欲裂,云翊寒着脸坐在我榻旁,我怯怯道:“我…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儿吧?”
他拂袖起身,捏捏我脸:“不知天高地厚,以后不能碰酒。”
我,我昨晚究竟干了什么啊?
揉揉额角,见红日满窗,推门坐在门槛上眯着眼晒太阳,觉得有道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看过去却是个穿得花团锦簇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正倚着院门边圆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瞧着我。
我笑着伸手招呼她过来,她滚雪球一般挪过来,脆生生地问我:“姐姐,你是神仙吗?”
我点头:“对啊,我是神仙姐姐。”
她钦羡不已拍手道:“哇!那姐姐一定会飞吧?”
我摸摸她乌发如云的小脑袋说:“嗯,你想不想飞?对了,你是谁家娃娃?”
她歪着脑袋道:“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你带我飞!”说着伸出一根肉乎乎的雪白小指:“拉勾勾。”
我笑着与她拉勾勾,她满意地笑了,告诉我:“我叫雪凝,族长是我奶奶。”
原来是鱼玄婆婆的孙女,真是玉雪可爱。
我掌上运功,她便缓缓地飞了起来,兴奋地在空中手舞足蹈,像只花蝴蝶。
我不敢让她飞得太高,挥手让缓缓落在我身边。她崇拜地看我:“姐姐,你还会腾云驾雾吧?”
我故作深沉:“嗯,姐姐会的可多了,你告诉姐姐一件事,姐姐都变给你看可好?”
她拍手蹦起来:“好哇好哇!”
我看看四下无人,悄声问道:“昨晚喜宴你去了吧?”
她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姐姐你昨天穿红裙子真好看,跟你一起的神仙哥哥也好看。”
小鬼眼光不错,我满意地接着问:“那么,姐姐喝了点酒后都干什么了?”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姐姐喝了几碗酒,没干什么啊…”
我刚松口气,她接着说道:“姐姐抱住神仙哥哥亲亲…”
啊?!
“姐姐说,圆房真好,还要一次…奶奶和叔叔婶婶们都笑得很开心…”
啊啊啊啊!神哪,来一道闪电劈了我算了!
我正捂着飞火的脸庞懊恼,一道凉凉的声音在头顶落下:“把醒酒汤喝了。”
我捂着脸不肯抬头,懊恼道:“丢死人了。”
云翊在我身旁门槛坐下,浅笑道:“看在你酒后都没有亲错人的份上,暂且饶了你。”
我犹在羞愧懊恼不已,听到一道脆生生的童声道:“神仙哥哥,你真好看,雪凝可以亲亲你吗?”
“不行!”我冲口而出,手臂不自觉地伸开在云翊身前。
雪凝扑闪着大眼睛道:“为什么姐姐你可以亲,雪凝不可以?”
云翊笑吟吟地瞧我满面飞霞地胡诌:“因为,女孩子不能亲自己的相公之外的男人,他是姐姐的相公,所以姐姐可以亲,懂了吗?”
雪凝小脸上写满沮丧,转而双眼一亮道:“那等我长大了,也嫁给哥哥,是不是就可以亲亲了?”
我……。
转身拉云翊进屋,道:“快把你这身红衣脱了,太招人!”
云翊揽臂抱住我,将碗递到我嘴边,浅浅笑道:“快喝了它。放心,你夫君只招你一个。”
我喝了汤,蓦地反应过来:“玄同大哥呢?今日不是要给你拔针了吗?”
云翊揉揉额角,叹道:“一个两个地冲过来给我挡酒,结果都醉得比我还快,醒得比我还晚。”
原来如此,想不到玄同大哥生得高大威武,酒量却那么浅,倒是云翊文文弱弱的模样,就没见他醉过。
我道:“那你的子午摄魂针可怎么办,今天有没有发作?”
云翊身子蓦地一晃,蹙眉捧心道:“疼,夫人抱抱。”
我一看这仿佛朝风附体没正形的样子,就知道他又在逗我,一把将他推倒在榻上,坏笑道:“遵命!”
直到晌午后,玄同才端着药碗进来,神色有几分不自然,破天荒地先冲我们挤出一丝生硬的笑意。
据说昨晚玄同喝晕了,是红袖与青宁送他回房,而且这一送进去,一晚上就没出来。
我与云翊笑着对视,握着的手都紧了紧,觉得憋笑憋到内伤。
玄同将药放下,云翊自觉地端碗灌了下去,拧起眉头:“这药怎么愈来愈苦?”
玄同道:“这次要多拔几根,我加重了药量。上次你伤重体弱,只拔了风池、大椎、膻中、气海、关元、天枢六大要穴的针,今日试试将神阙、内关等十二处的针拔了,若无大碍,三日后将余下十八根都拔了。”
我听得心惊肉跳,这三十六根针扎进去的时候,他是有多疼?
云翊淡然点了点头,对我说:“落落,你还是出去吧。”
我握紧他手,摇头坚定道:“不,我要陪你。”
云翊与玄同前后盘膝坐好,我在云翊边上握住他右手。
玄同道:“准备好了。”运指如风,指尖流光湛湛,向云翊神阙、内关等十二处穴位迅疾点去,随后双掌交叠,掌间蓄上灵力,一一拍向十二处穴位。掌力所到之处,闻得凌厉破空风声,十二根子午摄魂针陆续被逼了出来。
云翊初时只是眉头深蹙,薄唇紧抿,握在我掌心的右手微微颤动,随着十二根针陆续破体而出,脸色愈来愈差,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最后一根针甫一逼出,便无力软倒,全身已然冷汗淋漓。
我忙扶他在榻上躺好,拉过锦被盖上,用热毛巾擦了擦他额头和颈间的冷汗,他已然修眉深锁地睡过去了。
玄同面色惨然,歪在一旁低低气喘,想来也是大耗元气,我道:“我在这守着即可,玄同大哥您去歇下吧。”
玄同点头道:“上次拔完六根针,他睡了两日一夜。若此次能在相同甚至更短的时间内醒来,三日后便可将针全部逼出。这针阻滞元气流动,怕耽搁久了经脉损伤会无法逆转。待针都拔完,元气流动通畅后,才好用生灵石为他疗内伤。”
我道:“辛苦你了,玄同大哥。”
玄同点了点头,走了。
我俯身在榻边,看着云翊消瘦苍白的脸庞,失色的薄唇,边祈祷他能早点醒来,边又一次在心里把辰幻砍了一万刀。
到傍晚时分,云翊唇角动了动,我扶他起来,他昏昏沉沉地喝了碗热茶,又睡去了。
漫漫长夜缓缓流过,云翊喝了三、四回热茶,冷汗渐消,揪紧地眉头慢慢舒展,睡得愈来愈安稳宁静了。
我略略安心,稍稍松了口气,瞧来是好转的。天光渐亮的时候,我握着他手伏在榻边睡着了,爹娘蓦地闯入梦中,他们似乎陷入熊熊火海,绝望地向我伸出手来,哀戚地喊着:“落落,落落…”
我心中大恸,如有利剑插入心窝,骤然惊醒,见榻上的人安然睡着,温润秀眉淡淡展开,窗外天光洒落,玉颜倾城绝世。
我长舒一口气,抬袖抹了抹额上的冷汗,一颗心犹自砰砰狂跳。
爹娘为何突然闯入梦中?想起乌蒙预言的天劫,心里莫名不安起来。
这留仙岛遥遥漂在东海之东,距须弥山烟霞村不下千里之遥,我当日虽设下的结界,如此山水迢迢,即便天劫真打破结界,估计我也难有感应了。
我越想越是不安,恨不得立即飞身到烟霞村去看一眼。云翊至少还得睡一日,我速去速回,想来能在午夜前赶回来。
木门“吱呀”,玄同推门进来,伸手探了探云翊的脉息,道:“无妨。你去歇歇吧,白天我守着。”
我深深望了望榻上沉睡的云翊,对玄同道:“那拜托你了。”
出门大致辨了辨方向,见四处无人,便腾身而起,向着烟霞村疾飞而去。在云头马不停蹄地奔了三四个时辰,远远看见连绵起伏的须弥山,心头一热,真没想到,此生还有机会回到这里。
待渐渐近了,却见上空浓云密布,狂风漫卷,雷霆訇訇,正往烟霞村落下。
天劫,果然来了!
伴随着电火闪烁的惊雷訇訇落下,我肩头蓦地一沉,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压来。紧接着胸口巨痛,仿佛利刃穿心而过。眼前一黑,跌了下去。
这是,我临走时候设的那道结界被破了?
蓦地想起玄同说,云翊不放心我,也在烟霞村设过一道结界。如今,结界被天劫所破,云翊那边会不会也如我一般遭到反噬?
眼见着雷火金轮坠落一般连绵不绝地在烟霞村上空炸响,地上已成惊涛骇浪地火海,玉带般的白水河已湮没在熊熊烈焰中不见踪影。
一条骇人的深壑自村口竹林一路延伸进村内,仿佛有位巨人手持千钧神剑,将烟霞村所在的大地劈开一道裂缝。深壑两侧,草屋墙倒屋塌,跌进大地的裂缝中。
我软倒在地。长大的地方,我的亲人伙伴们,我的爹娘,就这么…没了…
一颗心似乎被生生挖出,疼得麻木,眼泪也流不出来,只是怔怔地看着一地的惨烈凄怆。
突然,訇訇炸响的天雷不知受到什么阻滞,炸响在头顶云端,然后渐渐停了!
天地间一片死寂,天空一片触目惊心的赤红,大地仍被烈火吞噬,一幅不烧光一切不肯熄灭的架势。
我胸中燃起熊熊怒火,红着双眼愤然望向头顶高悬的苍穹,咬着牙嘶吼:“老天!你这是非不分的老天!要你何用?”
攥紧拳头,缓缓站起,唇齿间满是血腥味,不知是方才结界被迫反噬吐血还是咬破了嘴唇,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踏破云霄,去将那九重天夷为平地!
蓦地在硝烟弥漫中听到声声呼唤…如梦似幻。
“冬儿,你还好吧?”
“老婆子,我在这儿呢!”
“娘,娘,我们都还活着!”
句句都饱含劫后余生的恐惧与欣喜。
我一颗心怦怦狂跳,莫非,莫非,真有奇迹发生?
我发足向村内狂奔,穿过断垣残壁、四溢浓烟,终于在村子祠堂前见到了惊魂未定的村民们,爹娘也在其中。
我喜极而泣:“爹,娘!”跌跌撞撞地跑进人群。
爹娘闻声不可思议地转身,我已扑进他们怀中痛哭流涕。
爹拍着我的肩头,颤声道:“没事啊,落落,不怕不怕,人在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我抬目四望,乡亲们都安然地立在当场,均是难以置信自己居然还活着。我道:“这究竟怎么回事?”
爹稳了稳心神,道:“半个时辰前,天上突然电闪雷鸣,一道道惊雷轰然落下,一开始天上仿佛有什么阻隔,惊雷停在云上下不来。大家正惶惶然,蓦地一阵狂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大家伙身不由己地被这风卷到了此处。阻隔没有持续多久,这老天像是疯了一般又是乌云又是惊雷,地上裂了道大口子,到处是大火,房子散架的散架、火烧的火烧。奇怪的是我们站得这块地方风雷不入、大火不侵,直到这贼老天终于发完疯,我们才相信,自己真的还活着,委实不可思议。”
我哽咽道:“嗯嗯,人还在就好。”
人群中蓦地有人喊道:“余老道跟他徒弟呢?”
我惊讶道:“哪来的余老道?”
爹道:“一年前,你又是说走就走不见踪影,我和你娘甚是思念,便去虚弥山找你,谁知山门口的石潭仙长说你从未在山上修行过,还说虚弥山从未有过云仙长,我们颓然下山。没过几天,村里便来了个仙风道骨却疯疯癫癫的老道士,他成日里绕着村子转悠,跟他说话他也不明所以,只拎了个酒壶喃喃自语着'怎么你就不听我的呢'。有个如花似玉自称是他徒儿的小姑娘形影不离地跟着他,说这道人姓余,只因她师姐不幸离世,悲伤过度而神志不清,叫大家多包涵。我们见他也怪可怜的,便叫他们在祠堂暂居。哦,对了,还有个白胡子的老头来过两回,都被那个小姑娘赶走了。我找他问你的消息,他均说无可奉告,但神情莫名有几分沉痛。碧落,这你到底去哪里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听爹讲述之时便心中一动,那余道人和小姑娘,莫非是虞文和幽昙?但虞文堂堂司法天神,怎能终日留连在凡界这样一个小村庄?至于石潭说得那些,我临时胡编道:“嗯,爹娘,恕孩儿不孝…其实那天到访咱家的云师兄,才是须弥山真正的云翊神君,之前那位是他的一个朋友闹着玩的。”
一片哗然,爹娘更是震惊呆住,毕竟这位云仙长,可是要当他们女婿的。
“至于这大半年……”,我回想着爹娘口中这“大半年”,其实在九重天只是探查寒烨宫以及九死一生的“大半天”而已,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编的好,只好硬着头皮道:“说来话长,你们先休整一下,我先去看看余老道。”
听方才爹所说的情形,这天劫到来之时,应当是我和云翊设下的两道结界阻挡了一瞬,但只是一瞬,全靠有位道法高深之人护住了村民们,又阻住后续的劫雷,才能让他们大难不死。这高人会是谁呢?难道,真的是虞文?
我将大家伙安抚了一顿,尽管家园尽毁,但能捡回一条命已是天大幸事。又请乡亲们在此稍候,待我去村里看看火情,等火势下去再来告知大家,顺便找一下爹娘说的余道长跟他徒弟。
一路上看到地上的狼藉凌乱,犹自心惊。若不是有高人护住村民们,烟霞村已然是一片死地。
村内转了一圈,并未见到生人。又走到村口竹林处,心痛地长叹一声,可惜了这片四季常绿的翠竹,现下已是焦黑一片。踏着断竹黑烬向里走了一段,蓦地见萧索颓败中一抹淡绿人影,正是幽昙,她呆坐在灰烬中,怀中抱着一个玄衣男子,那身影再熟悉不过,赫然便是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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