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州清湖边,天色将明,却因连日来的阴雨仍显得昏暗不已。
大雾未歇,笼罩在湖面和岸边方才冒头的蒹葭丛中。露水将落未落的挂在草间,因为来人的一阵窸窣,无声的落尽泥泞里。
临近林间的小片蒹葭丛中,有一块略微隆起的小土包。
朦胧的大雾之中,只依稀能看见三个人影攒动在一片迷蒙之中,隐隐约约有女人的惊呼声传来。
“哎呀!有虫!”
“一惊一乍的像什么样子?”
“姑娘天不亮便来了,如今还拿着镐头在这挖土呢,姑娘是埋了什么东西在这里吗?”
“莫要嘴碎,姑娘自有她的道理。”
听这声音,正是陈映景院中伺候着的杨柳芙啼。
一旁穿着一袭白衣裙裳,披着青绿斗篷,手拿镐头挖地的正是陈映景。
不知是晨间的露珠还是汗水打湿了她的鬓发,粘糊地贴在额间和脸颊边。
因长时间拿着搞头躬身挖地,斗篷的帽檐已经堆叠在她的颈边,略湿的白毛一缕缕的蹭过她脖颈。
大病初愈便来此不知道挖什么,她的双颊已泛起两团红晕。红唇微张,呼出的热气晕在大雾中混在一起分不清明。
陈映景不让杨柳芙啼帮忙,便需要自己一个人先将那块地里的草根铲掉,再用力将泥土一大块一大块地挖出,纯白的裙摆和绣花鞋面上全是脏污的泥土。
天光乍然明亮之际,浓雾散去。杨柳芙啼终于看见她停了下来。
她将镐头扔在一边。或许是累着了,沾满污泥的双手微微的颤抖。
面前的土地已然被开凿成了一个大坑。
或许是当初掩埋的人能力有限,土坑并没有多大多深,只刚刚能装下被埋的物品,再覆上不多的土。
只是几年来清湖边的蒹葭落地生根,长在这块土地上,便将这一个小小的土包掩盖住了。
陈映景蹲下身,不顾泥土的脏污,伸出手进去摸索。
那土坑中不知道埋着什么,顶上还盖了层像草席一样的东西,随着陈映景拂开上面裹着的厚厚的泥土,才确定这确实是一张草席。
迟疑了不过一瞬,陈映景弯下腰,使出全力将那草席一把掀开来。
霎时,土腥味混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扑面而来。
芙啼捂住鼻子,扇开眼前的尘土,探出脑袋好奇地望去。
这一下的好奇却令她突然惊叫后瘫坐在地上,指在坑中埋着的东西颤抖身子往后退,已被吓得说不出一句话。
杨柳捂嘴抑制住口中的惊呼,反应很快地安抚芙啼。
那坑中躺着的,赫然是一具尸骨。
这副尸骨骨架极小,看起来身量不足一名的及笈少女,约莫十岁。不知已安葬在此地多久,全身血肉或许已化作血水渗透下去这片土和河流,空留一副白森森的骨架,空洞洞地重见天日。
杨柳缓过神来,却惊奇地发现陈映景便只是这样愣愣地看着这具尸骨,眼神恍惚涣散,却不见丝毫的慌乱惧怕。
她不知陈映景一早突然来此挖出一副白骨是为何,但看她此般迷茫而空洞的神情,心中竟泛起一丝心疼,她不禁担忧地唤道:“姑娘......”
这一声令陈映景回过神。
她蓦然低头笑了起来,笑得放肆却无声,连身子也跟着抖了起来。
自打侍候陈映景以来,她对谁都嘴角带笑,表现得亲和有礼。
但那笑却从不达眼底,便显得她空有美貌,实则呆板,就如木头美人一个,是经过精雕细琢后问世,并无半死血肉灵魂。
她陡然像这样无声大笑,面目一瞬间变得生动起来,清丽美隽的容貌染上几缕疯狂的恣意,打破一切温和伪装,似在下一刻便要将自己的血肉剖开揉碎,袒露出一副真切的白骨来。
岸边大雾将去,只余下丝缕萦绕在陈映景身边,金黄的阳光落上她斗篷下的一袭白衣。
裸露着白骨地土坑前,一个美貌白衣的女子在无声痴笑,犹如入魔般诡异美邪。
杨柳芙啼看得呆住,只觉身后有凉风袭来,惊起心中的恶寒。
不多时,自远处有佩剑和脚步交织在一起的声音,似乎有大批人马靠近,惊起前方的一滩白鹭。
“终于来了......”她一边喃喃,一边解下身上的斗篷。
陈映景用自己的斗篷遮盖着裸露在外的尸骨,动作极尽温柔,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白骨,而是透过白骨,照拂着那个不幸早夭的孩子。
青绿的披风轻松得将那副小小的骨架完全掩盖,给予它即使死去也能拥有的体面。
李惕守一路疾行至清湖边,远远便看见有两名侍女或坐或站在一个土坑旁。而陈映景一袭白衣,耳后别了朵绒花,正目光沉静地等待他走近。
这一幕有些冲击力。
待他反应过来正要发令,陈映景已快一步向前,全然不顾脚下的泥泞,“扑通”跪倒在地。
她仰头抬面,目光直直地看向眼前这个南陵皇城的督察使,掷地有声地开口道:“民女,状告衢州太守邱正——放任牙行拐卖良家幼女、草菅人命。”
陈映景一顿,低头叩首,怒道:“邱正身为地方父母官,纵容衢州桩桩恶行发生,才致使公主惨死衢州牙行之手。”
匆匆赶来的衢州太守邱刚好听到最后一句,心下一跳,就要斥责,却被陈映景陡然抬头看来的目光吓得一怔,一时之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女人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怨恨和厌恶,手指一抬,指向身后的土坑中的白骨,再次开口:“此为公主遗骸,乃民女亲手所葬。苍天明鉴,愿皇城督察使明察秋毫,还当朝公主和惨死的女子们一个公道!”
陈映景的声音颤抖却坚定,即便是伏在脏污的泥土之上,瘦削的脊背却仍然□□,浑身洁白。
周围渐渐地聚集起了不少的百姓,议论的声音大了起来。
有百姓的声音掺杂在闹声中,却很明确的指示着陈映景所说之言不假。
衢州太守邱正和当地豪强可谓是“官民相护”,恶事做尽。
但碍于邱正衢州太守的身份,这么多年来,竟无有百姓站出来讨个公道。
如今有个出头鸟,他们便都想趁此机会好好出口恶气。
方才陈映景言辞之中已经透露,清湖岸边这个面目威严的人是南陵皇城派来的督察使。
百姓们一时围了上来,便如倒豆子一般将多年苦楚全都倒尽。
衢州太守气得胡须轻颤,就要指挥手下要将这些满口胡言的人都抓起来,却被李惕守制止了。
他深深看了邱正一眼,抬手命令:“将衢州太守邱正、瘦马芸娘带去公堂,本官要亲自审理此案!”
手下的侍卫顺势还要去抓在场的杨柳和芙啼,却被陈映景叫住了。
“她二人是裴公子的人,与我、与此案皆无关。”她瞥去一眼,继续说道:“此案与裴公子等一干人等毫无干系,请督察使明察。”
李督察挥退那两名官差,蹲下身俯视面前这个女子,眼中有遭她算计的恼怒:“本官早与你说过,公主案涉及皇家颜面,眼下你将此事闹大,还欲借本官之手扳倒邱正,就不怕到时候查出来你夜并不清白,难逃其咎吗?”
他话语之中不乏威胁,陈映景却只是轻笑一声,抬头直直迎上他的目光:“据民女观察,李督察是正直清明之人。至于民女的清白,自有公堂决断。”
“若有罪,万死不辞。”她眼中深藏悲悯和迷茫,令李督察一时沉默。
他撤去押解杨柳芙啼的侍卫,只将陈映景带走了。
眼看人群陆续散去,杨柳回过神将芙啼拉起来,拍去她身上的草根和泥土,语气焦急,有不同于她往日的稳重:“你快去府中禀报给公子,我跟着姑娘一同去衙府中,万一......万一他们对姑娘动刑……”
“你没听刚才姑娘说吗......”芙啼委屈得眼睛红了一圈,正在意着陈映景方才所言:“我们又不是姑娘的人,和她扯不上关系......”
杨柳心下虽有些难受,却有自己的判断,她摸了摸芙啼的脑袋,宽慰她:“姑娘只是为了保护我们,污蔑太守可是个不小的罪名......”
芙啼不知道有没有接受这个说辞,还是低下了脑袋转身跑走了。
她全程提着一口气跑回府中禀告了这件事,一边领着裴炽往府衙走,一边将今日一早发生的事全告诉给了裴炽。
裴炽忽然就想起昨夜,陈映景迷茫问他的那个问题:若是自己所做的决定是错的该如何是好......
看来无论对错如何,她都已经做好了决定。
昨日还在纠结,今日便想好了对策,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发邱正的罪行,利用李惕守皇城督察使的名头,令他不得不审理此案。
这样一来,那群想要“官民相护之人”就无计可施了。
看来,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聪明呀……
裴炽胸腔处莫名腾起股热意,终于觉得她和幼时那个活泼的姑娘有了相通之处。
如今陈映景可是和他裴炽一条道上的人,别人想动,自然要先过了他这关。
陈映景,可是有裴炽为她兜底的。
(放个眼睛)(独自美丽)(爬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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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状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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