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千言置身于一片漆黑之中,双目无法视物,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身在何处。
她的双手伸向四周,试着向前走了几步,但依然没有触碰到任何事物。
这里的空气低沉而黏稠,令人分外不适,像一片广袤无垠的黑域,辽阔得没有边界,却有着无尽的压迫感。
忽然,黑暗中央出现了一个荧光斑点,一亮一亮的,宛如夜间天上的星星。
许千言神色一动,快步朝那光源走去,小心翼翼地将“星星”握在手中。
随后,掌中的光源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直至将身边黑暗全部照亮,把她带入光幕之后的世界。
瑶洲,周宅。
丝柔的帐帘随风微微鼓起,床上昏睡已久的女孩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
许千言窝在充满茉莉花香的柔软棉被里,迷茫地盯着眼前的红木架顶,脑袋里像塞了团浆糊一般,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待到昏睡的疲倦渐渐散去,才有种如梦初醒的恍然,前世的一系列往事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
怀昭宗,沈安洲,余梦沉,谢云泽,岳澈,两生关……
许千言额头涨痛不已,她撑着身体慢慢坐起,结果不知道扯到了哪里,全身上下都一阵阵地炸着疼,激得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好久没体验过这种感觉了,在怀昭平安无事了太多年,如今竟连一点疼也忍不了了。
瘦到骨节突出的手拉开帐帘,整个房间的陈设便全然映入眼眸,古意别致,摆设典雅,角落的小案上,香炉里还在徐徐飘出轻柔的香气。
这是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上等住处。
光瞧这屋子的铺设和用心,便知这户人家必定是非富即贵。
可是……
许千言拧着眉心,有些不解,前世她并不曾认识什么大户人家啊……
难道说……
在两生关失去意识之前,黎颂最后说的那句话忽而在她心中波荡开来。
难道因为节点不同,命运走向改变,所以与她前世的记忆有了不同?
正当这时,一道细微的推门声打断了许千言的思路。
门扉轻开,一抹缥蓝身影悄然走了进来。
气流对碰,引得柔纱帐帘不断扬起,许千言这才注意到,原来屋子里的窗一直都是半开着的。
粉嫩的海棠花枝探身进来,娇香弥漫,春意灿烂。
而她前世死去之时,正是深秋花已凋零的季节,枯叶衰败,草木萧疏。
如今春色盎然,海棠绚烂。
想来,重回一世,也算个好兆头。
身着缥蓝衣衫的管事娘子见她醒了,“呀”了一声,端着托盘,身段轻巧地走了过来。
“醒来多久了?”
许千言没来得及起身,坐在床边,女人来到身前,她只觉得扑面而来一阵香气,淡而好闻,乖乖答道:“大约一盏茶的功夫。”
继而轻声问道:“姐姐,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
“叫我冬怜就行。”管事娘子三十左右的年纪,一张笑脸很是温柔。
她一面动作麻利地将两侧帐帘系好,一面回答许千言:“这里是瑶洲周家的别院客房,暂时安置你的。从太太把你带回来治伤那天起,你已经整整睡了三天了。”
“三天?”
许千言惊道,又听得她说受伤二字,便想起自己方才浑身的酸痛,愈发迷茫,急忙问道:“那我的伤是怎么回事?”
冬怜的目光有些奇怪,问道:“你不记得了?”
但等她垂下头时,看到女孩淤青未散的额头和嘴角,便想明白了什么,神色变得动容起来,恨声道:“那帮可恨的恶鬼简直不是人,你这样小的孩子,他们出手竟那样重!”
许千言拉着冬怜一起坐在床沿,听她讲起自己来到周宅的前因后果。
越听便越是心惊。
原来,这一世,她依然是在瑶洲流浪的时候,遭到了流匪的暴力抢劫。
那几人甚至见她年纪尚小,卖不成别的,要合计卖了她去做丫头。
幸好那条小巷不算隐蔽,晚间还有行人经过。
只是这次赶跑流匪救她的人,从岳澈变成了周太太。
而前世,她根本不认识周家的任何一个人。
这样看来,命运的走向果真已经变了。
冬怜是个心肠极软的女子,说话间垂着泪,握着许千言没有二两肉的小手轻拍,心中十分可怜这个孤苦无依的流浪儿。
又见她小小年纪,举止谨小慎微,言谈间处处小心,不由更觉悲凉。
“也罢,你如今醒了,吃过药休息片刻,就快随我去见太太吧,这是太太早就吩咐了的。”
冬怜说毕,在托盘上捧起一个精致的瓷碗,里面盛着犹有余温的汤药。
许千言伸手接过,还不等靠近碗边,便嗅到这药酸苦黏腻,味道刺鼻。
但她犹豫片刻,还是捏住鼻子,仰头一饮而尽。
喉间顿时涌上一阵辛辣感,反上来的药味令人胃中不适。
许千言没忍住,垂头遮着唇咳了几声。
冬怜见状,立刻从怀中掏出帕子,替她拭净嘴角,又从绣包里拿出一颗糖,让她含在口中。
丝丝缕缕的甘甜冲破了药味,渐渐压下了反胃感。
许千言感觉好些了,抚着胸口,微笑着道了声谢。
须臾,她想起冬怜方才的话,又问道:“冬怜姐姐方才叫我快随你去见太太,似乎很是急切,难道太太也急着见我?”
从听见那句话起,许千言心中便存了疑虑。
一个大户人家的太太出于善心,救了一个被抢劫打骂的姑娘,带回家中好生治疗。
如今人虽然醒来,但身上的伤三天内根本无法痊愈,她却吩咐人醒了就要立刻带去见她,实在是有违常理。
显然救她一事,除了善意,还有另一层意思。
冬怜承认得倒很痛快,点了点头,诚恳道:“没错,太太确实一直在等你。”
许千言目光疑惑,问道:“冬怜姐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冬怜红了眼圈,叹了口气:“你信我,太太绝不是因为心怀恶意才将你救回来的,她这般着急,只是因为,因为……”
“少爷快撑不下去了……”
听了冬怜哭得断断续续的讲述,许千言终于明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周家在瑶洲是个非常有名的织锦大户,乃一洲龙头,名下有多间布庄商铺。
夫妻二人风评极佳,信誉良好,唯一遗憾之处,便是两人子嗣缘薄,多年无后。
直至夫妇成婚二十年后,方得一子,名为周伯含。
老来得子,本是喜事,奈何他周家实在后嗣无福。
这周公子生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八字极轻,命格不稳,自小就夜间常常梦魇,醒来便如失了魂一般。
尤其一到生辰,命数更加波动,整个人从梦魇中醒来后,浑身大汗淋漓,仿佛去了半条命一般,无论请了多少道医神婆来看,都不管用。
如今周伯含被梦魇折磨得形销骨立,不过一月,就要过十八岁的生辰了,注定又是一道劫难。
众人都心知肚明,如果他过不去十八岁这个坎,人就彻底完了。
“老爷太太还有少爷都是极好极好的人,怎么就这样命苦呢……”
冬怜说到伤心处,呜呜地哭了起来,垂泪道:“好在前些日子,老爷在郊外城隍庙中偶然遇见了一个道士,那道士献出一计,说若是能在这几日积德行善一百件事,替少爷积累福报,让第一百位受到帮助的人与老爷夫人共同为少爷祈福一天一夜,那么,或许还有的救。”
许千言指了指自己,讶然道:“这么说,我就是那第一百位受助者?所以太太才这样急?”
冬怜点了点头,解释道:“倒也不能全怪太太,她把你救回来的时候,分明你还有些神智,哪知回到家中后,你一睡就连睡了三天。”
“这几日少爷越发的不吃不喝,见你一直不醒,太太这才坐不住了。”
许千言听后,垂眸思索了半晌,说道:“我明白了。”
“夫人在哪里,带我去见她吧。”
冬怜一喜,忙叫人进来为许千言梳洗一番,换一身干净的新衣裳。
周伯含近日病重,周太太一直守在他的床前,寸步不离,衣不解带的悉心照料着。
所以,冬怜便带着许千言,一径去了周伯含居住的院子里。
周宅分为前后侧三处大院。
前院翠柳低垂,道路宽广,偶有落叶点缀。
中门过后,四面游廊连通后院,蜿蜒迂回,环抱清池小桥。
分明是极美的初春景色,可家中却始终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腐朽悲凉气息,不知是不是周伯含生辰将至的原因。
来到周伯含卧房前,冬怜先敲了门,得了周太太的应允,才携着许千言推门而入。
一进入屋内,扑面而来一股属于将死之人的腐朽气息,许千言立刻心道不妙。
“太太,许姑娘到了。”
冬怜回了话,行过礼,便出了门,在门口等候。
周太太守在床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不少,头发几近花白,因为近日照顾病子,也没有心思打理外表,此刻格外的疲倦憔悴。
她还紧紧握着周伯含露在外面的一只手,眼睛肿得像是像两个核桃儿,俨然哭成了泪人。
许千言走上前去,对她跪下拜了一拜:“承蒙太太救命之恩,千言感激不尽,太太若有吩咐尽管开口,我愿为太太尽力效劳。”
“许姑娘快请起!”
周太太连忙伸手去扶,她为周伯含行善积德已久,怎再禁得住旁人跪她。
许千言起身站在一旁,视线望向躺在床上,陷入沉睡中的周伯含。
周伯含才十七岁,比现在的许千言还要大上四岁,是个长相极为清秀斯文的公子。
此刻他正平躺在床上,棉被盖得严严实实,上方露出一张极为瘦削的脸。
少年双目紧闭,脸色苍白而憔悴,眼底颜色极深,嘴唇毫无血色。
如果不是胸口还略微起伏的话,甚至会让人怀疑他早已死去多时了。
这样看来,情况是真的很紧急了,不怪周夫人如此焦急。
他的嘴唇微微张着,偶尔吐露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似乎是在梦中呼唤着什么,听不太清。
许千言视线下移,落在周伯含露在外面的另一只手上。
骨节用力到泛白,正紧紧地攥着铺在被面上的一件红衣的一角。
那似乎是件还未做完的嫁衣。
布面上绣着精致的成对鸳鸯,四周缀着祥云牡丹,花样这般精美,定然耗费了织衣者的诸多心血。
想来这嫁衣对他十分重要,否则不会在睡梦中都死死抓着不肯放手。
许千言敛下心神,面向周太太,说道:“关于为周公子祈福之事,我来之前已经听冬怜姐姐说起过了,我想还是尽快办了为好。一切安排,都由太太做主。”
周太太红着眼圈,颇为欣赏地瞧着她,说道:“好孩子,难为你要和我们累上几日了。”
“我受太太救命之恩,何来劳累一说,不过献上微薄之力而已。”
许千言缓了片刻,扫了奄奄一息的周伯含一眼,犹豫道:“不过……这个办法真的有用吗?”
“管不了那么多了。”
周太太提起此事,便忍不住伤心,眼泪从脸庞滑落,滴在周伯含冰凉发青的手背上。
“不管什么办法总要试一试,总不能眼看他就这样离我们而去啊。”
“好在,我才牵上关系,今早已经托人下了请帖送去怀昭宗,大宗门里总该有些除魔歼邪的好办法,就是……”
周太太叹了口气,无力道:“我们小老百姓人微言轻,不知道人家肯不肯赏脸前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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