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林先生连夜将此案上报,门中师长莫不大惊失色,痛心疾首,咨嗟叹息。

印证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句话,一时之间,冻春山中物议沸腾、评论纷纷,一发不可收拾。

所谓人言可畏,一夕过去,宋兰时从登台不可摘的高岭之花,跌得声名狼藉,人人指摘;他又知人寥疏,最寡亲朋,无谁为他开脱,姜落微心急如焚,却除了希冀先生明察秋毫以外,全然束手无策。

任人将他骂得狗血喷头,宋兰时似毫不在乎,不闻不问,一迳闭门锁窗,只待来人讯问时才迎客入门。

他指认了乐坊张老板,张老板却一派事不关己,取出帐簿,诚惶诚恐地恳切供称:“但凡生意往来,任一笔交易皆须誊抄于帐簿,时间、价额、货品、买家,记录详实,无一不慎。宋公子并不曾登门造访,本坊也不曾出售一套新弦,莫不是记岔了?”

宋兰时又指认同门师弟郭寅松,称当日郭寅松与自己对坐抚琴,指其琴音浑浊,弦声空泛,才有换弦此说。

郭寅松却翻脸不认帐,一概矢口否认。

为求慎重,林先生询问郭寅松时,姜落微亦在现场,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对方,凝神屏气,眉宇深沉。

待郭寅松将一切推托得一干二净,姜落微便暴跳而起,满眼张牙舞爪的血丝,几乎从眼底汹涌而出。

围观数人慌忙出手阻拦,方才稍稍消减这猛虎出山之势,使郭寅松的脸免于被一拳揍成棉花枕头的劫难。

走投无路之际,姜落微又忆起一人,便是告诉他“宋兰时当日并未到后山练剑”的师姐郑熹满。

虽有些站不住脚,于事无补,总是宋兰时当日缺课,前往买弦换弦的一项佐证。

姜落微心中无底,果不其然,郑熹满揣着明白装糊涂,称“门下师弟师妹众多,点阅不及,当日困倦乏累尤甚,或有不慎疏漏之处,望先生恕罪”。

她不仅未能替宋兰时证明清白,反倒意有所指,话有弦外之音:“平日宋兰时点名后便不知去向,即便循其踪迹,亦恐难证称他从始至终皆安分守己地待在后山”。

若论宋兰时平时为人,最最贴切不过“与世无争”四个大字,即便树大招风,才高生妒,亦不致今日墙倒众人推、谁都想要落井下石的窘境,欲以此等搆陷之局陷其于不义之地的幕后主使,除了黄敏仲,姜落微还真想不出第二个人。

然而,他打听之下才知,前几日书院也出了一桩骇人听闻的大事。

晨读课间,黄敏仲等数人百忧解蛊毒突然发作,须发皆白、耳鸣心悸、涕泣流涎不止,有不明所以的学生上前安抚,反遭一顿拳打脚踢,致使右耳失聪。

书院先生惊魂未定之余,领十数人将黄敏仲强押下去,方才暂平其事。如今黄敏仲仍在押禁中,非审不得见。

那人向姜落微转述此案时的表情,其深恶痛绝与戒慎恐惧,真格外令人记忆犹新。

姜落微叹息之余,也知晓这大约便是岳丹燐前日所言“红袖添香,诱而发性”的作用了。

恐怕正是为引发毒瘾之用吧。

只是,固然百忧解之蛊毒并非一生蛰伏不发,失控发性乃早晚之事,但此时催发,连累了无辜旁人,却是始料未及。

姜落微又忖道,宋兰时天性沉稳,没闹出什么事来,消息竟然不胫而走,一夕之间,人尽皆知。书院大乱的消息至今却鲜有听闻者,看来…有人想护黄敏仲安然无恙度过此劫。

此人与欲置宋兰时于不义之地者,必有联系。

数点雨声,朦胧淡月。

是夜,桃杏依稀、满园春风中,姜落微几步窜上了树梢,又从树梢窜上了房梁,蹲伏在宋兰时书房的中梁之上。

周围有重重看守,许是因为宋兰时毫无潜逃之意,寸步不离房中,所以看守并不严密。

姜落微居高临下,将其中数人打着呵欠、倚墙而眠的姿态尽收眼底,一览无遗。

流月斜明,再往前走几步,地面便能照映出一个人在屋檐上蹑手蹑脚的身影,姜落微只得寻机翻身落地,尽量不弄出一点声音。

他蹑到窗下,压嗓学了几声犬吠,将一张捏得皱巴巴的符纸在窗缝中严实夹好,便纵步飞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迅速窜出院外。

须臾,宋兰时启窗垂首,端详那龙飞凤舞的新奇符文,一时不解其意,便拾入房中,扬手烬于香炉。

那符篆烧得极慢,从符纸边角开始一点一点逐渐焦糊,焰声劈啪,忽而迸出一个短促琴音——

接二连三,叮叮咚咚,不绝于耳,连缀成一曲从未听过的新调。

近日,宋兰时的琴都收禁在先生处,他作息之间,无以解闷,从早到晚打坐温书,百无聊赖之甚,姜落微是知道的。

故而,他写了这么一道好玩的符咒,供宋兰时一解愁绪。

然而,毕竟姜落微画符的功夫并不精熟,那是个不着边际的跛脚调子,颠三倒四、时断时续,无法将原来曲中真意体现完整。

宋兰时默然伫立,很有耐心地听完一曲,失笑之余,翩然侧首望向窗外;彼时夜久、雨休、风定,万籁俱寂,陡然是数日以来难得的安眠之夜。

翌日,宋兰时案告结。

门中师长决议,罪证确凿之下,应严查余下天蚕下落,呈报与桃源官府,并将宋兰时长期禁足,至于是否免其学籍,再做定论。

林先生心有疑窦,力排众议,坚持要让宋兰时登堂陈情,由百余名学子列位见证,姜落微自然也在其中。

端看上座,棋院先生神形疲惫,行止不羁,呵欠连连,似乎对此案并不上心;画院先生神情凝重,一派如临大敌之态,频繁侧首与身边学生交头接耳,不知所虑几何。

其余几位资历尚浅的先生列于下位,男男女女或行或坐,焦躁不安。

阁门被两侧学生拉开,但见一人逆光缓步而行,身长玉立,仪态闲雅,走到诸位师长面前,顿首合袖,恭谨一拜。

宋兰时衣冠楚楚,一头如墨青丝一丝不苟地簪起,雅正从容,丝毫不见禁足多日的狼狈失仪之态,

他开口时,语调亦中气十足,不卑不亢:“弟子宋兰时见过诸位先生,奉请指教。”

坐在最首的书院先生咳了一咳,开口时声如洪钟,尽显威仪:“想必来前你已听人说明详细,铁证如山,不容你巧言令色,妄图狡辩。今日诸位长辈在上,同窗学子在下,我只问你一句,你可知罪?”

“恕弟子不知何罪之有。”不待书院先生拍案作答,宋兰时便转向面色阴郁的林先生,再度敬重一拜:“林先生,弟子拜在您门下,近日之案应当由您来问查。”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尤其是被拂了面子的书院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而宋兰时维持着拜礼的姿势,兀自巍然不动。

姜落微手中一紧一松,几乎按捺不住地起身调解,却见林先生脸色变幻,阴云布雨,似乎仍在考虑。

姜落微只得强自按兵不动。

须臾,林先生缓了声,温和道:“谁问都是一样的,你不必忧虑公正与否的问题,青红皂白、是非对错,在场无人有权一口咬定。”

得此准信,宋兰时颔首再拜,方才重新转向正中,直起身道:“请恕弟子失礼。弟子听人解说,所有证词尽皆不利我辩驳,人证物证无一不称我私豢天蚕,甚至服用百忧解之情事,原是指证历历,百口莫辩之局。”

“看来,你对现状已是心知肚明。”书院先生从鼻腔中哼出一声冷笑,语意沉落,“事以至此,还不认罪?”

宋兰时端然肃立,直视书院先生那副大失所望的表情,眉眼冷厉:“弟子不认,是因为听过一句话,曰‘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今已穷尽方法,我确实不知应如何证明自己没有做过的事,不求获洗罪尤,尽消冤戾,然敢问先生,可有证据能直接证明天蚕丝必然出自于我手?若没有,岂非荒天下之大谬。”

书院先生豁然拂袖而起,勃然而大怒,不由震声大喝道:“你…!我尚且怜你如今名誉扫地,只差做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便不曾责你半句重话,你竟胆敢当堂对长辈大放厥词,执迷不悟,冥顽不灵!难不成你以为打死不认便能轻飘飘一笔揭过?若官府得力,缉得走私之源,你被逐出山门之日便只在朝夕,看你还有没有脸踏出家门一步!”

宋兰时面色更冷,镇定自若,针锋相对:“逐便逐了,如今未逐,先生岂能言之凿凿。弟子行得正坐得直,日月可鉴,莫说走出家门,便是上山再与列位同窗,何惧之有?”

他顿一顿,更进朗朗之言道:“俯仰无愧,褒贬由人。”

书院先生食指颤抖,一连说了三个抑扬顿挫十足丰富的“好”字。

画院先生连声安抚他,直劝得书院先生那副扭曲面目稍见缓和,方才转而视下,面对宋兰时。

他不紧不慢地,蔼了声道:“话不是如此说。兰时,仅管此案‘证有’之词不足,然你亦缺乏‘证无’之据,一事归一事,一证抵一证,天蚕丝毕竟出在你琴上,总不好是它自己长出来的罢?”

宋兰时不语,似不知如何作答。

画院先生略扬了声,循循善诱:“你又连番撒谎,屡劝不听,所有被你指认的人都否决了你的证词,这点如何辩驳。”

宋兰时喉间滚动,眸光轻颤,沉声道:“弟子从未撒谎。”

画院先生连连摆首:“张老板、郭寅松、郑熹满,无一不是依你所求请来的证人,而非经由他人举荐,若辩称是与你不睦之人蓄意诬害,便更加情理不通。”

宋兰时噤口不言,袖中十指暗暗紧攥,闭一闭眼,貌似默认,再不做困兽尤斗的打算。

书院先生拂袖而起,沉声道:“事已分晓,休再听他巧词伪辩,以致久稽不决,乱了门中秩序。带宋兰时回去禁闭,其余琐事交由官府完成后续审办。”

很快便有学生上前,恭谨地引袖请人,

宋兰时一语不发,浑身气质凛冽,旋身启步往门外走去,步履稳健,似乎准备就此一锤定音。

姜落微豁然起身,阔步流星地从人群中走出,大庭广众之下,振声道:“且慢,宋公子请留步。”

书院先生脸色一变,竖眉怒声道:“下立何人如此失礼,谁允许你在长辈面前大呼小叫?还不退下!”

姜落微哪里肯走,向气急败坏的书院先生唱喏一声,不退反进,转身举步迈近画院先生座下。

画院先生定了定神,凝神细观,和风细雨道:“可是琴院姜落微?我认得你。”

“正是区区。”姜落微急急躬身施礼,举止慌忙不成体统,随后迅速直起身道:“弟子唐突,贸然引起喧哗,请诸位师长见谅。只是心中有话不吐不快,若须请宋公子回去,还望先生听后再做论断。”

画院先生抚一抚下颌,目光略略一暗,莫测高深,面上微笑颔首道:“无妨,尽请直言不讳。”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