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赵庚永愣在原地。

须臾,他手中力道一紧,将银月弓在手中捏得喀喀作响,强笑道:“恕在下不解,请岳公子赐教。”

面对那双几乎火星迸溅的眸子,岳丹燐不依不让,坦然直视,道:“便诚如方才所说,赵公子天资颖慧、技艺卓绝,武陵唯恐担当不起教导您的责任,请您另谋高就。”

赵庚永面若寒霜,沉声道:“岳公子这是看不起我?”

岳丹燐面色一沉,只听语调仍是那般无可挑剔的平心静气:“赵公子,想必你初来时便已经知道,此地武陵做主,规矩由我与常卿来定。我也一早说过,本轮只试弓箭,不比其他旁门左道。现众目睽睽之下,有些话我不好说得太明白,但愿赵公子好自为之,若有志气,尽可明年再来。”

见赵庚永不语,岳丹燐略一欠身,礼数周全地侧袖旁引:“赵公子请回。”

赵庚永脸色发白,转瞬之间,面红耳赤,愤怒与羞耻在脸上各处汹涌泛滥,脖颈泛青,隐约有几根筋络突突跳动,一触即发。

剑拔弩张之际,姜落微余光一扫,瞥见常客洲腕间碧眼苍鹰目光狠戾,扑翅有蓄势待发之状。

他不由向前一步,“且慢”二字尚未出口,赵庚永将银月弓怒掷在地,拂袖而去,扇了他一脸的凛冽寒风。

常客洲缓慢收手,紧握苍鹰挣扎的爪子,不让它一飞冲天,冷眼目送着赵庚永一步快过一步直下山道。

良久,才从牙间挤压出四个字:“雕虫小技,不说他还真当我们都是傻的,看不见他手里掐的招风诀,听不见他嘴里念的招风咒。笑话,让那妖鴸前仆后继一个个尽往他箭上撞去,怕不是一串串十只都不成问题。恐怕他还心存侥幸,以为我们认不得这等偏门小咒。”

“他年纪轻,难免爱慕虚荣,不一定是不把武陵放在眼里。”岳丹燐叹了口气,覆掌一翻,将手中流星矢幻化成一颗光芒黯淡的初生星子,投入空空如也的箭袋中,又道:“人都走了,没什么可气的。”

“我没生气。”常客洲从鼻尖里哼出一声,“只论资质,真是个好苗子,可惜了。”

“我给过他机会。”岳丹燐笑着道:“结果第二次开弓,他还不是动了那点心思?更何况,换个方向想想,不让入门终归是为了他好。”

堂下数名少修仍在愣着,惴惴不安地旁听二人对话,姜落微心下复杂,颇有几分难以言喻。

只见岳丹燐将那盛满星子的箭袋缩小成一掌可纳,藏进乾坤袖中,这才转过视线,换了一副和颜悦色,蔼声道:“让师弟师妹见笑了。”

众少修赶忙连称不会。

岳丹燐又道:“方才七出七中者,往后便是师弟师妹,十日之后请随我和常师兄去拜见仙尊,敬一杯拜师酒。至于那七出八中的技艺只是怡情,不能中者亦无须妄自菲薄,若师弟师妹有心钻研,入门以后勤心刻苦修练不怠,自有熟能生巧之日。”

今日一共选了七位少年上山,拜在外门做外门弟子。

七位少年皆得一部《武陵山训》在手,洋洋洒洒、繁繁复复近千条,一条比一条拗口、冗长,任凭人能一目十行,又哪里是十日之内能够背完的,一群人聚在山居中怨声载道。

恰逢常客洲与岳丹燐来势汹汹,众少修立时鸦雀无声,不论坐着、躺着的全部手忙脚乱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整整齐齐一字排开,又个个把头努力埋了下去。

只有姜落微虽站得笔直,依旧抬着视线,一对眼睛滴溜溜盯着岳丹燐的面孔一劲儿瞧,恰好岳丹燐不约而同地正往此处张望,两相对视,一阵不明所以的纠缠与焦灼。

常客洲先看了这边一眼,又转头看了那边一眼,皱眉道:“师兄弟俩有事?”

两人异口同声:“无事。”

“无事你盯着师兄看做甚?”常客洲立刻扬声一喝。

这一狮吼把姜落微喝得虎躯一震,身边六位同辈亦一浪掀起一浪地随之一震,脑袋垂得更低了,几乎深埋进地里去。

姜落微不明所以,眨一眨眼,正经八百地道:“我认识他。”

“你认识他便能盯着师兄看了?”那厢常客洲沉声怒喝,震得姜落微只觉耳中被劈开一畦沟壑,电闪雷鸣,嗡嗡作响,震耳欲聋:“你和师兄即便是八辈子的世交,该守的规矩一条也不能少。背诵两日有余,你告诉我《武陵山训》第一条是什么?”

又不是宫里的娘娘,看一眼怎么跟要命了似的?

姜落微百思不解,匪夷所思,只得暂且将之抛诸脑后,老老实实道:“《武陵山训》第一条:入内门之师事礼,应清旁众,使师尊东乡坐,为徒者西乡对,引手为肃,顿首九拜,以明尊奉。”

常客洲面不改色,又道:“《武陵山训》第四条是什么?”

姜落微又搜肠刮肚一通翻搅也想不出什么第四条,便低着头真诚道:“我忘了。”

常客洲睨他一眼,拂袖示意身边俨然站成了一根木桩子的师妹,“你来说。”

那姑娘紧张地盯着地面,手脚都不知怎么摆才算完美无疵,便以那般掘地鸓鼠的姿势,大义凛然道:“《武陵山训》第四条:门中见面之礼,内门者受之,外门者交手示敬,不可免俗,所以明尊长也。”

岳丹燐退开半步,与常客洲保持一段安全距离,免得受了池鱼之殃,一面不急不徐地颔首以示赞许。

依稀记忆,似乎是有这么一条。

姜落微正在心中腹诽,把这陈词滥调的迂腐条文批得体无完肤,常客洲一声雷吼,又把他喝得浑身鸡皮疙瘩耸了起来:“褚师妹既然记得,这山训便不用默了。其余几位师弟、师妹,两个时辰后抽背,凡有一字之差,便将整篇《武陵山训》默写一遍!”

于是,姜落微拜入武陵山门不足五日,产生的第一印象便是“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常客洲今日这马威一下,便如同在师弟妹心中烙了印子。

有一回,他和师弟去挑水,三步并作两步地飞速赶往山溪,半途遇见前来例行视察的岳丹燐。师弟一惊而起,拽着他俐落滑铲便要三跪九叩,惊得岳丹燐连连却步,脚下一滑反倒摔了个四脚朝天。

师弟见状,猛地俯身,却期期艾艾地不敢伸手去拉,唯恐自己的卑贱双手不慎玷污了师兄一尘不染的袖摆。

姜落微倒是毫不犹豫,搭过一臂,便将岳丹燐一拽而起。

岳丹燐掸净周身沾染的枯枝败叶,又望向手足无措、坐立难安的师弟,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权衡利弊,还是道:“且先行礼罢。”

姜落微与师弟一齐仗剑,行交手礼。

岳丹燐神态闲适,端然受之,待二人直起身,便干脆利落解下佩剑,一本正经地交手胸前,面对二人,欠身一礼。

师弟吓得屁滚尿流,又想下地三跪九叩,被姜落微捏紧了大臂,提在空中动弹不得。

岳丹燐端然直起身,和风细雨道:“无须惶恐,武陵门中规矩自有令人难以苟同之处,我最初做外门弟子的时候,心中亦难免忿忿不平。不过,知礼节、明荣辱,是自古而今的规仪,也是希望师弟妹固守清净本心,切莫忘了本分,误入歧途。”

姜落微不语。

岳丹燐便又略一笑,道:“凡武陵中人,玄门之表率,一举一动皆为万姓瞩目,但求无过无失,以孚众志。”

师弟俯首,连连称是。

岳丹燐拍了拍他肩膀,轻烟一叹,“平日修练自需谨言慎行,私下无妨,不必拘束。”

师弟眼泛泪花,眸中星光扑朔熠熠生辉,只差将那一汪湖水满溢出来,尽数倾泻在岳丹燐身上,口中语无伦次地决绝誓道:“二位师兄以德服人,师弟从未心生不满,无论行什么样的礼,皆是师弟心甘情愿!但岳师兄待我们太好了,我… 我… ”

若非姜落微青筋暴跳地猛力提着他的臂膀,恐怕师弟此时又屈膝跪下地去了。

岳丹燐被他的浮夸之举惊得退开半步,只得强颜欢笑道:“你还有四位师兄师姐未曾拜见过,若次次如此,恐怕要贻笑大方… 呃,我有些话要与姜师弟私下说,不知是否方便借一步… ”

师弟点头如捣蒜,挣脱了姜落微的手连连抱拳,又抢了他肩上挑子在手,一面倒退一面道:“方便!方便!师弟告退。”

姜落微目送那厢落荒而逃的背影,一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言语。

望了半天,耳中忽闻一声轻笑。

他转眸,便见岳丹燐倚在一棵老松树上,也不嫌那树皮子硌人,一阵猎猎山风过,抖落一地青翠松针。

岳丹燐便站在这阵簌簌松针如雨中,俯身支额笑得毫无威仪,两眼眯成了线,眼缝中迅速流泄一丝张狂明快的狡黠之意。

姜落微抽了抽嘴角,道:“师兄那副架子怎么不端了,笑得如此不成体统?”

“唉…唉。我真是…”岳丹燐又肆无忌惮地笑了一阵,才直起身道:“常卿尚未真的发威,你们倒一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便手脚不知往哪里放,怪可怜见…别踹我衣服!踩脏了你给我扛着水缸抄山训去。”

姜落微收回了脚,骂骂咧咧地碾着一地横陈的青翠松针:“这会师兄架子又端起来了?你还真是性情大变,变得我都认不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岳丹燐手扶笑着道:“哦。那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姜落微沉思半晌,提着剑鞘拍在他腿上,欷歔道:“变好了罢。”

“你敢打我!”岳丹燐一掌按在他后脑,观那副凶神恶煞的架势,竟是要把人生生揉进树褶子里去。

他从前力气可不如今这般大,不知这三年间开了什么灵窍,姜落微挣扎着猛劈了一剑,方才得以金蝉脱壳。

岳丹燐踢开那段剑芒,蓄势待发,却还没来得及骂出声,身后忽而响起一个甚是威严、亦甚是不快的声音:“若我没看错,方才姜师弟是对师兄出剑了么?”

二人几乎是同时肃然立定,岳丹燐站得循规蹈矩、目不斜视,姜落微手忙脚乱交手于胸前,对着脸色阴晴不定的常客洲施了一礼。

他视线盯在地面,但见常客洲身边还有另一双崭新白革粗履,不知是不是另一位师兄。

他还来不及想出个所以然来,常客洲已然沉声道:“《武陵山训》第二十六条是什么?”

姜落微一个激灵,受人荼毒许多时日,他这会儿倒是想起来了,甫一张口便几乎倒背如流:“咳咳,《武陵山训》第二十六条:正伦理,笃恩义,谨守纲常,则乱无由生;上下有义,伦等不逾,门中所以穆清,胸怀所以冲素。凡外门者听内门者示下教诲,颐霤,垂拱,视下而听上;不可论驳讥之词,不可生嫌雠之隙,进止有度,知和而和。”

一字不差。

常客洲又沉了沉脸色,道:“训文不是让你种在脑中发芽用的,无时不刻奉行遵守,才是道理。下回再让我看见你对师兄动手,戒规处置!”

岳丹燐袖手旁观,权且插进话来:“是我先动的手…”

常客洲一眼横去,眼刀如风:“大哥,除非是你无由生衅,否则即便你埋了他,他都不能还手。”

姜落微正欲乖觉认错,那白履人忽而笑着开口,语意清越,闻者如沐春风:“这位是新进门的小师弟?那还是不能埋的。你消消气,我才从娥眉手办事回来,可不想被你这三丈肝火烧到,先陪我去见过师姐,可好?”

常客洲立刻换了个语调,低低应了声好,温柔得不能更温柔,直激起姜落微后颈连片的鸡皮疙瘩。

岳丹燐泰然自若,直待人一路走远,才低声道:“那是你安师兄。安颜,安幼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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