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姜落微并未放在心上。

一者,是他觉得都是男人,偶尔春心萌动是人之常情,虽然他没想过对方也是男身;

二者,是他觉得抛诸脑后忘得会快些。

虽然完好如初的脖颈,有时仍似有若无地隐隐作痛,使他偶有辗转,还是不得不忆起某些旖旎春梦。

自姜落微以安幼儒随侍的身分,得以参与内门事务以后,除姜知意不给他丝毫好脸色以外,诸位师兄师姐倒是对于多了一名护法可供驱策一事,全然地乐见其成。

诸位师兄师姐频繁带他上山下海、南征北战,姜落微无所不从,所谓大开眼界。

杀妖除邪之余,亦听闻不少内门的陈年旧事,其中最受津津乐道者,作为大掌门的姜知意,自是首当其冲。

姜落微这位长姐,单名一个梦字,又取其温柔婉约、迎情解意的内涵,小字知意。她是一个十足十的美人胚子,螓首、小山眉、一双飞扬跋扈的凤目顾盼生辉,巧鼻菱唇,珠缨炫转,花鬘斗薮。

据说,她初拜入武陵时,在三千石阶当中盈盈一礼,便不知叫多少年轻弟子停下手边工作,蓦然驻足,俯仰之间遮遮掩掩,惊叹调笑之声不绝于耳。

人长得是那么一回事,其实行事作风更加刚烈一些,英姿勃发,凌厉鸿卓,剑意亦如其人,诚如鸿仪仙尊八字评价,“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总之,姜知意委实是个初来乍到,便存在感十足,且炙手可热的优秀弟子。

姜知意聪颖过人,也很用功,平素一心钻研剑道与法术,向来不盘髻,一头青丝高高绾起,只是头发太多,有时她毫无预警地猛一扭头,会把坐在下首的二掌门打一趔趄,晕头转向找不着北。

二掌门是傻些,被打中无数次,竟都不知吸取教训,每回依旧乖乖地坐着挨打。

同样经常坐在姜知意下首的安幼儒,早早便学了乖,听风声才动,人就脱兔似地窜了起来,还能立时迅捷劈剑,斩去一道凌厉寒风,美其名曰“定期给你修修头发”,再拿被打红了半边脸的二掌门大肆取笑一番。

不过也曾偶有传闻,其实并非是因为二掌门笨拙迟钝,不知闪躲,只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又提及这位二掌门,姓李名龄,字画屏。姜落微第一次听见李画屏这个名号,还误以为是女子,亲眼见识以后方知,李龄虽不至于是彪形大汉,但绝称得上魁梧二字,真真是虎虎生风。

此人原来也算仪表堂堂,可惜脸上划着一道长疤,蜿蜒曲折,从眼尾割到鬓角,有如一条狰狞的蜈蚣,殷红、丑陋、怵目惊心,看着便令人倒吸一口凉气。

二掌门所持法器亦非寻常之物,佩剑倒也罢了,偏生在一众鞭、锏、挝、锤、刀、枪、剑、戟中,欢喜流星锤这一件,衬得他更加凶神恶煞。

这一副骇人面相之下,却是细声细气、软语温柔,经常看似魂不守舍,实则沉浸在入定自悟之中,好学不倦,无法自拔,反应慢人二十弹指的温吞性子。

他似乎也觉疤痕难看,偶尔扯动伤口触及痛处时,会抬手遮了面中,莞尔苦笑;由于不善言辞,当内门数位仙长掏出黄历、为何年何月才是引雷的良辰吉日,而吵得热火朝天时,往往亦只是默不作声,偶尔颔首,偶尔摇头。

许是因为他甚少开口,但凡李画屏有话想说,诸位仙长必定屏气凝神,将他说的每一个字视如珠玑,奉之圭臬。

二位掌门之下,便是安幼儒、岳丹燐、常客洲、元蝉枝四位,有称“武陵四子”,是在民间闻名遐迩者。武陵四子平素出勤,均喜分别带领若干可心的外门弟子,出外单打独斗;除了为征讨格外棘手的大妖大魔等等,非不得已的情况以外,武陵四子甚少同行,一旦同行,必然四角齐出。

安幼儒有意促使姜落微早日独当一面,三番两次令他规训外门弟子,或带领后生独自出勤。

姜落微慧眼视珠、知人善任,又得师兄师姐倾心真传,修为突飞猛进,颇有大成。

如此这般,又一年有余,连常客洲都情不自禁地感叹:“不再血气方刚、横冲直撞的小师弟,真是远不如初识时有意思了。”

彼时常客洲正附身在苍鹰身上,两爪攀着安幼儒的手腕,似在自言自语。

不知他是何时被传染了一口一个小师弟的口癖,安幼儒直视那对毫发无伤、骨碌碌打转的碧眼,不以为意地笑道:“难道此情此景,不是我等喜闻乐见?”

常客洲答:“我自是再乐见不过。”

安幼儒晃了晃手,每颠一次,苍鹰的翅膀便应激地鼓起一次,如此反复,不亦乐乎。

常客洲没好气道,“师兄别晃了,我马上要赶往藤州抓人,头晕目眩的还怎么飞过去。”

他略顿一顿,又从那弯钩似的鹰喙中发出声音,怪腔怪调地小声嘀咕:“不过师兄,我看着姜师姐对小师弟那副暴脾气,好似真的不怎么高兴。”

“是啊…也不知师姐为何如此不待见他。”安幼儒振臂一挥,“去吧。万事平安。”

腕间苍鹰立时展翅高飞,削破寒风、愈行愈远,遥遥望去,在秋空一碧之中,便有如一片孤飞的雪花。

安幼儒面临苍劲的八月边风,长发飞舞,轻轻一声叹息,视线遥遥追寻,专注地目送在万里碧霄中乘风呼啸的苍鹰。

看够了,又垂眸去找它投射在地面的影子。

正巧,让他看见在坡上大打出手的一红一白两道长影。安幼儒唇角微勾,眯了眼轻声笑道:“又打起来了。便这么日以继夜地折腾,小师弟也真吃得消。”

原是岳丹燐和姜落微日常论剑,在漫天遍野的青草黄沙中龙腾虎跃、刀光剑影,惊起一片沉眠的凫雏,噼里啪啦一阵振翅,声势浩大。

打过数个来回,难分难舍,不相上下,直到“叮”的一声,姜落微的剑劈风直刺岳丹燐胸口正中,而对方一剑削在他的右肩。

千钧一发之际,两个电光乱闪的飞挝分别从旁雷轰电掣而下,“当当”两声,震得仗剑二人虎口酸麻,又右手经脉中电流窜过,十指连心,痛得二人几乎握不住剑。

岳丹燐猝然松手,任那天外飞爪把自己的剑攫了去;姜落微只有一瞬松懈,便使五指紧握成拳,骨节泛白,生生捏出了斑斑血迹,才未曾让自己的剑脱手令人抢了去。

皂袍银带、轻纱蒙面的姜知意收了飞挝,纵横数步轻盈落地,将岳丹燐的剑还了回去。

姜落微持剑换到左手,将满是鲜血的滑腻右手在袍裾上随意抹了抹,这才板着脸,梗着脖子,交手于胸,狠獗獗地喊了声“师姐”。

姜知意轻嗯一声,并不怎么想睬他似的。

岳丹燐将手背到身后,暗自甩了甩被电得阵阵发麻的五指,方才苦笑道:“师姐出手果然既狠且凖。”

姜知意凤目一挑,“练剑就练剑,别一副要见血的样子。武陵少不了任何一个人。”

虎口处尚且一阵疼过一阵,余韵无穷,姜落微捏了捏拳头,龇牙咧嘴、阴阳怪气:“唉…向来练剑点到为止,谁那么不知轻重,本来没事都被你弄成有事。”

面对此等评语,那双凌厉凤目隐忍地一闭、一睁,飞去一对冷飕飕的尖锐眼刀。

岳丹燐极识时务地劈手,把姜落微掀到身后,正色问道:“数月未见,久违。师姐这是请得娥眉手的蚕农回来了?”

姜知意收回剜在姜落微身上的视线,微微摇头,神色凝重,“旷日费时,原是打算若不能令人束手就擒,我也无颜回来了…不过,这人比我原先想象的棘手不少。”

“如此。”岳丹燐颔首以示理解,道:“安平镇太和道的虿鬼之乱已平,近日无事,或可让我去助师姐一臂之力?”

姜知意无奈摇头:“没那么简单。”

数月以前,鸿仪仙尊派下指示,称娥眉手一带有蚕农为祸,又当地官商勾结,吏治窳敝,昏制谬赋、淫刑滥役已久,不仅通融毒蛊买卖,甚至借机从中徼利,民不聊生,应即详检其源,将官府与蚕农等奸人一并除荡。

往常,类似的案子不少,大同小异,姜知意对于擒奸擿伏这一套,早已得心应手。

官府的事,她虽无正当名义管治,暗中逮人遣送上山、让仙尊请示九天玄雷的手段,其实她也没少用过,所以,她原先并不将此事特别放在心间,以为只是小打小闹,很快便能迎刃而解。

但她很快便发觉,此案并不易解。

娥眉手一带着名的蚕农叫秦绾,字韵仪,本身并非修炼之才,灵力中庸,但对于天蚕开窍、致幻、解忧、毒害等奇效颇有钻研。

她竟想出一阴毒之法,四处搜罗童子,并自幼种天蚕蛊于其体内,炼就一群又一群灵力强盛、甚至有外溢之虞的少年,使供驱策。

此间隐事,鲜为人知,平常只道她手下能人辈出,但凡胆敢逆其意而行者,无不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于是,久而久之,但凡她说一,旁人便不敢做二,一时横行无忌。

又,秦韵仪的生意牵连颇深,其规模犹如一张以娥眉手为中心的大网,铺天盖地,无所不及,人手遍布安平、藤州、桃源、遥川、天凌岳、鸦人谷等地,因此所谓“除荡”,其实难逾登天。

武陵仙长与天蚕之害缠斗多年,无人不知此间深不见底的利薮,即便凶险万分,亦有人前仆后继地想跳进去。

杀了秦韵仪一个,其实远远不够,但凡她留有后手,便只是换个人上位持杖掌权的问题罢了,全然不影响毒蛊继续遗害四海——

所以,如今的当务之急,并非找到秦韵仪除之而后快,反倒应该尽快找到秦韵仪手下管理的“蚕田”,请示天雷、地火,将之劈成一片荒芜之地,以绝后患。

被押禁于蚕田中的人,往往遭蚕农脔割而死并以之为饲食,更有甚者直接令天蚕寄生于活躯体内,又以人参附子汤吊命,终究衰废成一具人不人鬼不鬼的骷髅,才扔进乱葬岗随地掩埋。

因此,所谓“蚕田”,并不作桑麻等农事,而是蚕农关押仇家或对手之地的代称,天蚕久居其中,绵绵不尽,生生不息。

姜知意于娥眉手盘桓数日,遍寻不着,只得暂且铩羽而归。

二人尚且你一言我一语,大义凛然、不苟言笑,姜落微却听得两眼直冒精光,似有熊熊烈火在瞳中燃烧。

他终于忍无可忍,插进话道:“那蚕田究竟在何处,师姐可曾打听过么?”

姜知意拧眉,两瓣精巧菱唇紧抿成一道水平线,凝重道:“自然打听过了。然娥眉手居民戒慎恐惧,人人自危,见我口音不清,又腰间佩剑、奇装异服,但凡旁敲侧击地问起秦氏一两句,便立时推诿托词、拔腿就跑。”

想是秦氏恶名昭彰,当地居民唯恐惹祸上身,便更加谨小慎微,不敢轻易作答。

“原来如此…”姜落微微微颔首,深吸一口气道:“所以师姐此番回山,是为召小师姐赶赴娥眉手以深入敌阵,刺探敌情?”

姜落微口中的小师姐,便是元蝉枝。

赖其貌不惊人,即便早已在江湖之中声名大噪,却依旧甚少人认得她那副令人过目即忘的平庸姿色;又凭其机警灵敏、与三寸不烂之舌,常潜入敌营作为卧伏内应的角色,姜落微鲜有机会见她,亦由此格外敬重、仰慕。

姜知意即颔首称是,眉间隐衔忧色,“但我不放心让元曦一人独自去… 幼儒身手捷疾,闻见灵敏,可随同往;李龄同行,随时接应。”

姜落微又道:“事关重大,还是多几个人一起去得好。”

姜知意抬手揉一揉额,揉了半天才消去眉间沟壑,沉声道:“我也是这么想。只唯恐山中空虚,遭人趁火打… ”

她话至此处,戛然而止,抬眸道:“你问这么多做甚?”

“什么做甚。”姜落微皱眉,收剑入鞘后双手捧剑高于颅顶,郑重下拜:“姜飏请缨,愿往娥眉手平乱,与师兄师姐同进同退,生死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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