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 52 章

三人一行返抵武陵,是在两日之后。

一路上虚假和平,他们全程几乎不曾交流只字片语,只是沉默地、安静地、心灰意冷地,任由风催船行,浪涛颠簸,直到下岸之处。

再后来的一个多月,三人也没有什么话好说,除了打坐、练剑、画谱、养伤之外,便是轮流守在元蝉枝房中,焚膏继晷,夙夜相继。

终于,在元蝉枝昏迷不醒整整四十二日以后,他们等到了除春回大地以外,第二个令人稍稍慰藉的好消息。

彼时,姜落微正拾了一个小凳,垂首坐在帘外一点一点地打着盹,忽闻帘中隐有动静,双眼猛然一睁,灵魂附体。

他隔着一层飘渺帘幕,看见元蝉枝长发散乱,双臂向后一支,勉力欲坐起身,却因气血不通,臂弯一软,风扶弱柳那般脱力跌回枕榻当中。

姜落微几乎不敢置信,手忙脚乱地立时起身,陡然掀开帘幕,搀着元蝉枝的臂膀扶她起身。

他小心翼翼地,喉中微滚,仿佛手捧一品易碎名器。

元蝉枝以手扶额,似乎头疼欲裂,勉强喘了两口薄凉之气,气力皆虚,哑着锈刀剐过一般的嗓子道:“ …我… ”

随即因为扯得咽喉剧痛,倏然止住后话,抬手轻轻摩挲脖颈处,兀自作沉思状。

姜落微唤她一声,短短三个字喊的不知是何滋味,“小师姐。”

元蝉枝看着他,似乎意欲开口说话,只是喉中肿痛难以自抑,于是仅仅张了张口,并未发出声音。

姜落微读懂她颤动的眸光中,隐隐约约透露的疑问与希冀,那隐含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也瞬间明白了。

袖中五指一紧,姜落微振一振精神,强颜欢笑道:“小师姐昏迷月余,元气未复,且先不想这些了。”

元蝉枝盯着他,扯嗓道:“秦绾…”

见她坚持,大有得不到答案便一路穷追猛打之势,姜落微连忙道:“秦绾走了,我们未能将她缴回武陵…不过,也炸毁了她的蚕田,所以短期之内,秦氏绝无法重振旗鼓,不足为患。”

闻言,元蝉枝深吸一口气,眼睫轻颤,并未多说什么。

她又转眸望向窗外,见春烟和煦,鸟语花香,正是万紫千红、草长莺飞的二月风景。元蝉枝伸手接了一朵翻飞杏花在手中,抬头见细雨潺潺,春意阑珊,不由神思远往,不知心归何处。

良久,她银铃一笑,烂漫桃色动人心魄:“那也很好了。值得。”

姜落微明白她说的,大抵是不枉她在阎王关前走了这么一遭。

他略微垂首,掩去面上隐隐若现的裂痕,沉默无言。

元蝉枝并未察觉他的异样,面向一片桃李春风、雨打弱梨,享受这多日梦魇以来的片刻安宁。

此时,门外响起一阵喧哗,由远而近,姜落微不必竖耳细听,也知道是岳丹燐和常客洲两个人来了。

自返抵武陵以后,二人再不曾并肩同行,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壁垒分明,不知今日是否冤家路窄,竟不巧撞上了。

本来,他们也应当相顾无言的,今天却不知怎么引燃了火信,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自争锋不下。

首先,是岳丹燐狠狠地咬牙的声音,退让一步:“我无意与你针锋相对。你不想见我,我先去看师兄师姐,晚些再来便是。”

常客洲冷笑一声,猛一拂袖:“别腆着你那张脸惺惺作态,你还敢去见他们?”

岳丹燐吸了满腔的浊气,隐忍不发,半晌才沉声道:“随你怎么想,我自问心无愧,从来没有不敢见谁的事。我走了。”

随即便是一阵极重的脚步声,不疾不缓,但显而易见地忍着满腹闷气,足下生风,渐行渐远。

常客洲似乎站在原地,目送良久,但并不肯这般善罢甘休。

片刻,常客洲语若寒冰,冷冷地扬声道:“你不是问心无愧,是死无对证罢。”

岳丹燐头也不回,袖中的拳头却握得格格作响。

“从最初时,你便是个来历不明的,若非师兄师姐救你上山,悉心照料,夙夜诲导,你根本没有今日。”常客洲舔了舔牙齿,扬声讥讽:“事到如今,唯二知道你底细的两个人,一个五雷轰顶灰飞烟灭,一个葬身火海尸骨无存,你岳涯从此再无后顾之虑,何况安师兄死在秦氏手里——好巧不巧,你这便成了门中资历最长的大师兄,连我都只能与你并列左右,没有人能够刨根问底地追究你的私事了,你可以彻底高枕无忧,其实你高兴得很罢?”

那脚步声蓦然停了。

然后,是岳丹燐阴沉至极的声音,令人如坠冰窟,倏然置身于九寒天:“常卿,你别太过分了。”

姜落微才懒得管那两个人不可开交吵些什么,他们翻来覆去,吵得大差不差总是这些,往往一阵拳脚相向以后,各自罚去闭门思过,又恢复往常那副生死不复相见的漠然作派,便暂且算了。

可如今元蝉枝已经醒转,她还什么都不知道,乍然一朝晴天霹雳,又如何能够骤然受此重挫?

姜落微缓慢地、忐忑地转动脖颈,骨节发出喀喀的怪声。

他回眸,却见元蝉枝静静地坐在床上,目光空洞,犹如一只彻底失去提线的破旧木偶。

也只有这一瞬间的平静,元蝉枝忽而双目大睁,两手捧心,剜肉一般剧痛,仿佛五脏六腑都受着千刀万剐之刑。

她疼得拼命抽气,胸脯起伏,恶心欲呕,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头疼欲裂,耳中嗡鸣,咽喉、腮中、鼻腔里的气息都是咸而腥的。

休养生息半月有余,好不容易才稍稍消减的梦魇之症,忽而排山倒海,蛮不讲理地迅速席卷她四肢百骸。

她猛地挥开了姜落微仓惶伸来的手,口中哽咽:“我错了… 我错了… ”

姜落微想替她抚背顺气,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下手,只得立刻端起小几上的药碗,将那养血益气的汤药送到元蝉枝眼下。

元蝉枝却喘得无法吞咽,颤抖着手一臂推开,满耳惊鸣,如雷贯耳,埋首捂耳凄厉地尖叫一声:“好了不要吵了!”

门外二人顷刻安静。

姜落微放下药碗,轻轻握住元蝉枝攥得发白、颤抖不止的两手,低声劝慰。

随即,身后响起仓皇推门而入的声音,他也没有回头。

“事以至此,你还要他怎么样?我们还能怎么样?”元蝉枝抬起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双眼通红,泪流满面,那一行一行竟全是鲜血,触目惊心。“ …我们只有四个人了。”

岳丹燐和常客洲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只消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元蝉枝已然不管不顾掀被起身,踉踉跄跄地夺门而出。

她在先烈灵前跪了三天三夜,衣不解带,水米未进,本是枯臞萎顿之身,这一番折腾之下,愈发雪上加霜,一头青丝白了一半,喉痺瘁瘖,眨眼便落血泪。

也是在这三天三夜之中,月余以来隐忍不发的常客洲终于发难。

由于鸦人谷一役,细作操弄乃伤亡惨重真正的症结,又岳丹燐的种种表现,确实难以令人信服。

常客洲跪在山门前,举剑过顶,涕泗陈情,一字不差地将其所作所为讲述一遍,没有添油加醋,也并未私自隐瞒。

鸿仪仙尊听闻以后,认为岳丹燐的决定并不全错,故无微词,只是失望伤心之甚,从此潜心于替姜知意、李画屏二人招阴请魂,连同诸位外门弟子的散碎余魂一同开坛设祭,盼众人太虚之间,还有聚精魄而重生的机会。

同时,仙尊分身乏术,不能再上前线,只令门下生还的众弟子伤好以后,得以继续挥师北上,根除秦氏之害。

不知是否心中有愧,自元蝉枝醒转以后,即便无人督促,岳丹燐还是自己请了掌刑的外门地子,硬生生吃完了二十鞭笞之刑。

受刑以后,岳丹燐带着一身伤痕累累,身心俱疲地回到姜知意往日所宿的梧桐院。他跪在树下,向姜知意终日徘徊不去的一缕形魄絮絮告解。

元蝉枝没有怪他,大病未愈便意图赶来探望,却被岳丹燐婉言拒之门外。她只得隔门喊了几声。

她隐约看见一人形单影只,形端体正地独自跪在梧桐落花丛中,红袍委地,迤逦数尺,长风刮起披发与袍带,猎猎飞舞。

又隔一日,岳丹燐向鸿仪仙尊呈上一封长信,谏阻武陵众人继续北上。

“鸦人谷一役,武陵内门六人倾巢而出,折损姜梦、李龄、安颜三人;元曦、常卿、姜飏与弟子皆负重伤,外门弟子牺牲无数,死伤难计。”

“喻以祸福,虽出师未捷,大道不竟,然如今武陵众心不齐,分崩离析,何况元气已伤,再不能以为继,若仍黩武穷兵,恐见空山之祸。恳请仙尊暂缓出师,闭门半月,供师弟师妹静心休养,以助生息。”

“另陈情以白行,弟子从不屑顾及一切名利富贵,所谓人间之玉轴珠轩,何尝眄顾,物外之云栖霞饮,自得贞闲;既有此志,任它繁华荣宠如过眼云烟,安能卖身以求浮华。弟子未曾有通敌罔上之举,愿祭剑以照形,请青天以明鉴。”

“然,弟子作为诸位师弟师妹之指引,当知为上应无苟且之心,群下方知胶固之义,言传并身教,策马当前,鞠躬尽瘁;鸦人谷中,弟子上不能力挽危局,下不能护同门周全,不敢深入其穴而临阵退缩,致此今日,流血浮丘,纵无叛祖背宗之失,亦有不能以身作则之过。罪恶山积,难辞其咎。”

“念及未来用武之日,若弟子引咎贪死,则上负前人之训,下愧今日之师,只得偷生以求来日将功赎过,并自请二十大鞭,以慰常卿赤子忠诚之心,亦自引以为戒。”

“观诸今日武陵,人心离散,群龙无首,惶惶不可终日。虽师弟师妹未曾责备,然口不言而心自省,弟子徒有肝血之诚,入门经年,寸功未立,凉德藐躬,愧受教化之恩,终究无能不堪大任。”

“而今伏蒙师恩,自知涕零,感激恳悃之至,惟愿辞山修炼,戒谨修省,弗敢怠荒,常思咎愆,恪恭以承天戒;当武陵有东山再起之日,得召必回,但求临难慷慨,马革裹尸,万死以谢今日之过。”

鸿仪仙尊知其去意已决,未曾多置一词,只是从其所请,嘱咐他若有念想,随时可以回来。

岳丹燐从容一拜,但笑而语:“自然。武陵是我的家,先生于我更如再生之父,此去只为赎罪,不是故人天涯远。行路虽遥,相见有期。仙尊安心。”

鸿仪仙尊垂目思量,须臾,轻烟般一叹:“你不要怨他,常卿性烈,向来寸沙不能入眼,悲愤交加,衅所由生,一时气急之语,未必恶意,切勿入心。”

岳丹燐摇头,答:“我在常卿眼中若是一粒沙滓,不能容身清潭之中,便如眼中钉、肉中刺,此时人心不安,我不走,他便会走。弟子从未怨过他,只是感念其赤子丹心,自觉有愧,羞颜之甚。来日若得重归于好,是他看得起我。”

这话听着像是气话,从岳丹燐口中说出,却只能是肺腑之言。

他一派水平波静,庄重下拜,转身去时,毅然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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