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 57 章

此番,姜落微在宋兰时身侧守了约莫一个时辰有余,那厢方才幽幽醒转。

彼时,他正捉了宋兰时的右手,在他掌心龙飞凤舞地描绘同心咒纹,意欲传输少许灵力过去,以期缓和那蛊液之痛。

宋兰时眉间微颦,下意识地略一抽手,以手支额,惺惺欲醒,两眼挣扎着慢慢睁开。

初时尚且茫然无措,仿佛魂魄仍暂拘于太虚之中,无法自拔,迷迷糊糊、恍恍惚惚,姜落微眼看着他瞳孔中心逐渐聚焦,慢慢移将到自己面上。

辨认出床榻一侧是何许人的瞬间,宋兰时的眸光分明一颤。

宋兰时不缓不疾地背过身去,面朝床里,埋在一片云衾锦被之间,只留一瓣苍白的耳与紧绷的腮给姜落微看,也不知他兀自闹着什么不可言说的别扭。

不过此时,他的面色倒是好了许多,不复方才羸惙急衰之色,只见长发披散,衣襟微微乱着,有些不成体统。

姜落微伸手去扳他。

宋兰时一副面壁思过、懊恼不已的姿态,不肯转将过来,只低声道:“病容憔悴,不宜见人。”

姜落微啧了一声:“你没病。即便有病,也不至于看一眼还要钱罢?转过来。”

“姜公子是如何进来的。”

“唐晏出门,我乘他不备钻进来的。”他想一想还,是觉得破门而入此一说法有些不着边际,难以令人信服,便换了个有理有据的借口,半真半假倒也不算扯谎诓骗。

姜落微对着那一面默不作声的背脊,挠头道:“你既不能喝,何必替我挡那一杯。除非秦氏过目不忘,否则萍水之缘,她根本认不出来。”

宋兰时静了须臾,被褥中窸窸窣窣,不知他在摆弄什么。

姜落微略直起身,又语重心长道:“武陵戒慎小心、步步为营至今,不是没有棋差一着,便致满盘皆输、功亏一篑过,更不是没有穷途末路而绝处逢生过,无论如何,总有办法的。我们什么险都冒得起,尤其我最能够坦然放弃的,便是自己这一条人命,你不必事事护持,所谓过犹不及,否则一不小心,反倒容易把遥川一派也搭了进去。”

宋兰时闷声道:“姜公子这是怪我?”

“没有… ”姜落微替他理了理被褥,弄得一丝不苟,挑不出丝毫毛病,方才靠近了些,坦然道:“谢谢你。”

宋兰时合衣面朝墙里,良久,才淡淡应了一声“无妨”,不知所谓,仍旧没有半分要转回来的意思。

姜落微愈看愈不痛快,突然毫无预警地伸手去搂他的腰和肩,要将人翻身。

仿佛猝不及防遭人袭击,宋兰时惊乍而起,反身侧坐、猛地一臂挥下,将他两手并起摁死在床上。

姜落微被他擂得重心不稳,整身趔趄地向前倾倒,措手不及之下,便一头撞进了宋兰时怀里,沉闷地吞了声。

一时之间,偌大的船舱中仅有那燃着沉香的魑耳乳足炉中,两条栩栩如生的魑龙正吞吐袅袅余香、以及墙上屏风所绘的风起鹤归松满坡图随风微微摇荡以外,室内再没有哪个人或物有动静了。

姜落微没有反应,是因为撞得晕头转向动弹不得,只得趴在原处以期缓解,左右宋兰时身上那副烟笼寒水、香洇沉木的气味,闻着也还算得上宜人。

但他也不知道宋兰时为何不动,只消端坐着倒吸一口凉气,或许是被这一撞之下,腹下心肝脾肾肺也撞得疼了,一时反应未及。

好半晌,姜落微方才感到有人来搀自己的臂。

宋兰时手忙脚乱地把他托将起来,一面托一面道歉,又伸出手,意欲替他整理额前凌乱的散发。

姜落微浑不在意,一臂躲开,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还在头重脚轻。

“你这… 你这一块儿挺硬啊,平时光看你坐着弹琴了,不想衣帛之下如此结实。”姜落微挑着眼睛,目光上飘,只觉额头一片既红又烫,痛定思痛道:“再也不从身后拍你了,反应真大。手劲也大… 嗯?你这手怎么了?”

无论探脉或者画咒,他方才摆弄的都是宋兰时的右手,而非寝榻内侧、又掩于衾被之下的左手,此时定睛一看,见宋兰时的左手从虎口至腕间竟缠缠绕绕地包裹着一层薄纱,苦涩的药草香隐约可闻,鲜血晕染,白中透红。

他还待细看,宋兰时已然不着痕迹地将手藏到身后,背过身去之际,又将手叠至身前,道:“没什么。”

姜落微诧异道:“你为何总要背对着我说话?”

思及唐斯容临走前所言,姜落微不由面色一跌,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哥,又不是姑娘家家,你做甚这般拘谨?哥最好看了,无论是仪容不整的你,静定沉着的你,笑中藏锋的你,或者惊慌失措的你… 虽然我没见过,但你无时不刻都很好看。再说了,凭甚唐晏能见你失态狼狈的一面,我就不能?在我面前这般爱漂亮倒也无用。”

宋兰时背对着他轻吸一口气,“请姜公子权且回避。待我拾掇好了,再去见你。”

姜落微又乐着笑了一阵,七倒八歪地摆手道:“你真喜欢一本正经地咬文嚼字,张口闭口都是些生硬的怪话… 好罢,好罢。但你手怎么了?我看出血量也不大,并非重伤,无伤大雅,总不能是唐晏方才替你割腕放血了?可是为了稀释蛊液?或者,你们方才在这里打了一架,他下手太重了?你告诉我,我便回避。”

宋兰时依违未应。

姜落微从床沿站起身,刚想伸手去拉人,思及方才那副尴尬场面,还是峰回路转地收回了手,笑道:“既你不说,那我只好替你拾掇了。快别坐在床上了韬韬?你再坐着不动,我便上床替你拾掇。”

宋兰时侧眼望去,送目颦眉,似乎仍在思考如何做处,姜落微已然脱去两靴,大跨一步踏上了床。

宋兰时连连退避,但见姜落微掀枕翻被,殊无遗漏地到处乱翻,口中自言自语道:“你的梳子呢?”

看他是打定主意要替自己拾掇了,宋兰时闭一闭眼,作隐忍不语状,方才从乾坤袖中掏出一柄木梳,沉默地递了过去,但仍旧面壁不动。

姜落微见光线昏暗,晻昧幽幽,便扬手往炉中新添一纸火符。

那一小簇行将熄灭的火苗瞬息轰然亮起,辉光四炀,原本只是浅显倒映的一对人影亦双双深了颜色,在墙面交叠依偎,随着摇曳的炉火一明一灭。

饶是许久不做,姜落微仍旧熟稔于心,掌心捏了以竹枝为纹饰的碧青发带,将宋兰时凌乱披散的长发扎成一束,左右环缚,又将散发拧成发束,取一支玉骨发簪于手,别簪入发,三两缠绕直至发尽。

期间,宋兰时并不回眸,规规矩矩地端坐如仪,只抬手解开腰间环带,将层叠的衣袍重新整理合拢,再细心抚平胸襟上折迭的波纹皱縠。

一切就绪以后,姜落微亦大功告成,正虚虚捏着他的发髻把玩,翻来覆去,不亦乐乎。

宋兰时低低唤他一声,“姜公子。”

“我试试看结不结实。”姜落微松开手,十分自得其乐地笑了:“这下端庄了罢。可以看着我说话了?”

宋兰时侧过半张脸,默不作声。

姜落微问他,“你中蛊已经多久了?”

宋兰时眼睫微动,不知是风吹的,亦或他很快很快地眨了一下眼睛,“约莫一年。”

“ …这么久?我竟从来都不知道。”姜落微一时哑然,换了个姿势在床沿侧坐着。

宋兰时道:“我不告诉你,你自然不会知道。”

“也是。你瞒着我的事那么多。”姜落微侧身靠在宋兰时笔直的背脊,又一叉手,闭目苦恼道:“罢了,只好下半辈子都与你耗着喽… ”

宋兰时身形一顿。

但姜落微很快弯唇续道:“就不信我下半辈子找不出这解蛊之法。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

那厢浑身一松,也不知宋兰时是松了一口气,或者叹了一口气。

姜落微以手轻抚其背,以他都不曾察觉的温言软语,低声下气道:“你下回去见秦氏,照例还带我去罢?”

宋兰时沉默半晌,“还有下回?”

“怎么没有下回。”姜落微把玩着宋兰时触感柔韧的发丝,“即便我不要求,你不也经常要与她周旋的么?”

“往常而言,我与秦氏向来是能无下回便无下回,毕竟擒人种蛊之事,在她身上行之不通,唯随顺委蛇,探其虚实而已。”

宋兰时又沉默半晌,平心静气道:“何况带你以身涉险。她只见过你一双眼睛,便起疑念,即便下回仍戴蒙面掩蔽,终究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我再怎么护着…”

“我不用你护着。”姜落微打断他,“她认不出我来。即便秦氏当真火眼金睛,你也只称收招子弟时未曾慎防,难免被骗。不用管我。”

宋兰时轻吸一口凉气,沉声道:“你想杀她,想将她手中蚕蛊尽毁,俘虏尽释,我都知道,亦有万全之策,只是需要时间。你等等我,不要操之过急。”

姜落微瞬了瞬目,盯着宋兰时那双点漆墨瞳,如坠辰星,十二万分的恳怛忠尽。

倒也不是他不敢信宋兰时,虽宋兰时数年送往迎来之间,已将面不改色夸夸其谈的本事炼得炉火纯青,可答应他的事,却从未有过半分失信。

但便如同姜落微所说,他道:“我没有操之过急。小师兄他… 等不起了。”

今日,他亲眼目睹安幼儒的状态,除那种素不相识的陌生与冷漠以外,姜落微自然也能看出其他,诸如蛊毒入体,病机轮变,苦毒缠身之兆。

虽说安幼儒本来身量便不高,从前往往仗其轻逸,跳踉偃仆捷黠如鹄,且不失其倜傥骁健,善走、耐创,是仅次于常客洲的行止如风,龙骧凤矫。

但先前所见,不仅毫无从前潇洒之风,且支离其神,萧悴其形,肌体瘠惫,仪态累然,身边常有邪祟如影随形,说句活不长了、只是吊着半口气命悬一线,绝不为过。

宋兰时拧眉,诚然道:“姜公子要救他,他却可能不要你救。其次,即便救得,很可能早已回天乏术,百忧解之蛊毒,向来属于不治之症。”

姜落微目光一深,低声地道:“不救也得救,不治也得治。”

宋兰时安静半晌,“斗雪散人于姜公子而言,便如此重要?”

姜落微答得没有丝毫犹豫:“是。”

宋兰时深吸一口气,表情明昧不定:“他是你什么人?”

“如你所知,是我师兄。”虽不知宋兰时缘何有此一问,姜落微仍然答道:“也是带我入武陵山门的恩人。”

宋兰时又扔了一个前言不搭后语的问句出来:“姜公子从前说过,解语花咒纹非绘于胸口者无对话之效,又说非武陵内门弟子者,无计融通画咒之窍。如此说来,你胸中的解语花咒纹,是斗雪散人所刺绘?”

此问全然出乎意料之外,姜落微将宋兰时那副天翻地覆之下、我自巍然不动的面无表情打量了遍,不由困惑,

沉默半晌,姜落微才犹疑道:“原来按照规矩,应当由前一位入门的弟子替后生在胸中刺绘,但从我往上数一是元师姐,男女大防不可破;再往上一数,常师兄与岳师兄前后脚入门,恰好当日常师兄离山出勤,岳师兄便替我刺了。与小师兄无关。”

宋兰时微微颔首,面上的情绪无以解读,“刺了多久?”

“啊?”姜落微愣了一愣才道:“许多年了,我也记不太清…”

“不是,”宋兰时釐清了自己的提问,“我问的是,这刺绘花咒的功夫,需要耗时多久。”

姜落微觉得这话简直无理至极,不由汗流浃背:“约莫半个时辰有余。”

“敞着衣襟刺的?”

“ …不然呢?隔衣刺绘是什么闻所未闻的离谱仙术。若说捐酒后颈处那种不伦不类的四不像,倒是可以一掌拍就;胸中解语,绝计不成。”姜落微莫名其妙:“你问这个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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