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 73 章

这场漫无边际的熊熊大火在瑠瓈山西峰烧了十日十夜有余,才算有熄灭之势。

放眼望去,满山遍野之中,唯有踊甓、金鼎、炼丹炉侥幸独存,平芜以上一片浓烟残日,烧得石烂草枯、灰烬弥天,重重乌云之后竟透不出半分白日的曙光来。

秦韵仪、青衣道士、安幼儒与亲信等数十人,在寡不敌众、与迷失八卦方位之下,终遭生擒。

此外,有临崎弟子二百余人,有些不幸中蛊、有些尚且安然无恙。常客洲提议将中蛊之人送回武陵,请前年出山采得长生草的鸿仪仙尊尝试解蛊:“据说天蚕最恨长生草的味道,但凡吃下一株,便可引蛊虫自七窍任一处爬出体外,如此一来则长治久安。”

武陵诸仙均无异议。

姜落微有心去找先前在密室中所见的、几百个破茧在即的蚕蛹,然而千方百计,竟遍寻不着,只得请岳丹燐将已经押下多时的秦韵仪带回来。

彼时秦韵仪腕间已祭了蛇形禁咒,灵力溃散、动弹不得,不惧她毫无预警突然发难。

虽已下囚多时,秦韵仪倒是再清醒不过,除首上翠钿珠髻微微散乱,腰珮碎玉叮咚以外,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依旧风姿绰约,温和圆融的面相衬得她越发活脱脱一位落魄女家主。

她轻移莲步,步履稳重,顾盼之间几分慵懒的好奇,显得过分的雍容自在。

常客洲思及即便醒了也不认人的安幼儒,几乎耐不住性子,一剑上去将人削成两半。

还是元蝉枝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他,方才使秦韵仪幸免于难。

秦韵仪抬眸环顾,眯起一双杏核儿似的笑眼,尤其挑衅地挑了挑常客洲青筋暴跳的表情,方才转向横剑出窍的姜落微。

她笑问道:“怎么了?杀个人还要这么郑重其事地杀?”

“没人想脏了自己的剑,自有仙尊请得九天玄雷来劈你。”姜落微半敛著眉眼,一阵死气沉沉的阴风徐徐流经,刮过遍野荒芜,仿若数日征战早已使他筋疲力尽,彻底没了发怒的力气:“我来问蚕蛹的下落。”

“哦… 还真是单刀直入。”秦韵仪偏首笑了笑,一对明眸顾盼生辉,耳畔坠玉微微晃动,开口时却牛头不对马嘴:“我想起来了,你说过自己姓姜是么?”

姜落微深吸一口浊气,眸光骤寒,沉默半晌,方才不咸不淡地道:“怎么。”

“没什么。”秦韵仪仰起下颌,初次见面那般细细打量姜落微的眉眼:“原先以为,我见到你便觉着分外亲切,是因你出自武陵,从前应当打过交道。不过方才静下心来想了想,我与你当素未谋面才是… ”

顿一顿,她又莫名其妙地笑逐颜开:“你和姜知意是什么关系?”

姜落微又问一遍:“怎么?”

“她是你亲姐呀?”见姜落微丝毫无正面应答的打算,秦韵仪意兴阑珊,挣了挣被缚得死紧的双手,一对明眸流光溢彩。

她自顾自道:“若真如此,那柄匕首是应当还给你。”

姜落微脸色骤变,紧握剑柄的右手掌心生疼,蓄势待发,低声道:“在哪里?”

“我想着,那是个分外重要之物,便不敢随身带着,现今藏于另一人乾坤袖中。”秦韵仪神色自若,也不准备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道:“喏,便是前数十日与宋兰时斗法的那位青衣道士,你问问他罢。”

不待他出言请托,岳丹燐便心领神会,于是回身,移形换影,迅速便消失在众人视野尽头。

须臾,岳丹燐带着青衣道士匆匆赶回。

那青衣道士甚至是被人挎过来的,满头白发胡乱披散,正双目紧闭,旁若无人地睡得天昏地暗。

姜落微并起两指,朝他面中连劈两道白光闪子,他方才恍恍惚惚地迷蒙醒转。

秦韵仪见他来了,笑容可掬,竟分外主动地迎上前招呼道:“小孩儿,匕首呢?”

青衣道士眸光一厉,下意识地后撤一步,似乎对秦韵仪避之唯恐不及,冷道:“什么匕首?”

“你一会儿便知道了。”似毫不意外他这副疏远举止,秦韵仪面不改色,裙摆一旋便带起足下红烬飞扬,重新转向额际青筋隐隐跳动的姜落微道:“姜公子方才问我什么蚕蛹来着?”

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姜落微眸光微冷,沉声道:“休要顾左右而言他。”

秦韵仪轻声一叹,释然道:“由于我事先有知,察觉武陵与遥川阴合以后必来亡我,所以约莫半年以前,我便将几个破茧在即的蚕蛹尽皆交与故友保管。”

青衣道士慢慢抬起头,瞳孔微缩。

秦韵仪不着痕迹地扫了他一眼,刻意放慢语调,“至于我这故友也不难找,就在…”

话音未落,但闻一声令人骨内生寒的“噗嗤”,与颅骨碎裂的重响同时落地。

姜落微的呼吸猛地凝滞,悚然盯着秦韵仪上一瞬间仍自翕动不止的口中,竟挺出半柄银光锃亮的雪白刀刃,刃尖淌血,滴滴答答地往下迅速滑落。

美目盼兮,便在那天地俱静的一瞬失去所有缤纷颜色。

秦韵仪圆睁着一双杏眼,长睫微颤,目前只余一片死寂的黑白静默,有几分剧痛无以复加,有几分心不甘情不愿,甚至有几分惯常流于表面的甜腻笑意,唯独不见一丝半缕的惊讶与幡然悔意。

电光火石之际,距离最近的岳丹燐迅即回神,劈手为刃,要去擒那出其不意当众杀人的青衣道士。

却见青衣道士松开鲜血淋漓的双手,连连却步,神态癫狂,眼冒青光,盯得在场众人无不遍体发寒。

他环视一圈,睚眦欲裂,咧嘴笑出一排雪白上牙,甚至慢条斯理地舔了舔牙尖,随即回步旋袖。

转瞬之际,他竟如一缕飘渺魂烟,伴随着一声低笑,灰飞烟灭!

饶是出手如电,岳丹燐也只抓到一片余温残存的袖角。

不过眨眼的功夫,那片衣料便随风流散。

秦韵仪犹自半张着唇,唇角颤动,突兀地微微勾着一点角度,鲜血如潮涌般漫出口鼻,惨不忍睹。

她喉间不断溢出桀桀桀的可怖怪笑,尖利刺耳,回旋不止,悬宕不止,随脱力的身躯一同摔碎在黄沙尘土之中,常伴硝烟、钲鼓与角声,幽幽咽咽。

无人伸手去接那副失重的躯体,任其如同一片飘零的落叶,绽成满地锦绣华彩,缤纷夺目,转瞬便被鲜红血泊洇没晕染。

仿佛,那本就是一张大红绸缎,极尽最后一瞬的招摇与冶艳。

姜落微两眼发青,转过视线时仿佛脖颈被捅了一刀,犹屡有迟钝与停滞,磕磕绊绊。

他开口时,喉间尽是火烧火燎一般的口干舌燥,木然发问:“你不是… 为何禁咒不曾… ”

岳丹燐拾起地面活蹦乱跳的小蛇,面上表情无法自控,眼皮疯狂跳着,几欲崩裂。

那条蛇早已四分五裂,每一段蛇躯的碎片都在向岳丹燐手中聚拢,挣扎扭动不止,金光四溅。

竟是让他挣脱了禁咒!

“此人灵力雄厚,无可估量,下回再见,不可不防。”姜落微深吸一口气,顿觉胸中满腔冰冷,吞了几斤冰雪一般如鲠在喉:“哪儿来的疯子…”

忽闻身后蹄声响动,姜落微回眸,便见原先不知去向的捐酒辞而复返,垂目凝视扑倒在血泊之中的秦韵仪。

捐酒眉间微蹙,似乎百般不解,但也未曾急于发问,只抬手轻抚青牛抽动的耳瓣,一语不发。

姜落微将来龙去脉简略说明,再蹲身去拔插在秦韵仪脑后的匕首刀柄,然而拔之不出,一阵血肉相绞与骨髓流动的声音滋啦作响,令人牙酸不止。

捐酒喉间滚动,转首偏顾,淡然道:“诸位且自便先,在下去也。”便引袖捂嘴,偕青牛迅速落荒而走。

莫说捐酒如此,武陵诸仙各各脸色铁青。

固然他们对于杀生见血等事,早已司空见惯,但有一剑毙命、绝不虐杀的金科玉律奉为圭臬,他们又何尝亲眼目睹这等骇人死状。

原先尽欲除之而后快的常客洲满面苍白,元蝉枝更是连连咽气,几欲作呕,后来干脆借故探望安幼儒,仗剑拂袖,狼狈而去。

待姜落微终于拔出匕首,已是满地疮痍,血肉横飞,令人望而生畏。

他满手怵目惊心的髓液与血腥,视之即浑身毛骨悚然。姜落微忍无可忍,急于掬水来涤洗干净,灵光一闪,便转眸提问道:“宋兰时何在?”

“他去安置俘虏。”常客洲眼角抽搐,袖了手缓慢地别开视线,尽量心平气和道:“除了师兄,秦氏座下诸人他无不事必躬亲,且不允武陵过问半句。”

“嗯… ”姜落微有些心不在焉,“师兄宽心,不惧他暗中放人,待秦氏之事尘埃落定,我自寸步不离地看着他,但凡走失一兵一卒,你尽管唯他是问。”

“我现今倒不担心他放人了。”常客洲小幅度地摆首,“遥川作风,与秦氏等辈其实是殊途而同归,心狠手辣,视杀人若艾草菅然。左右不过些该当死罪的孽类,若宋兰时干净俐落地一剑杀了,倒也未尝失格,然我观宋兰时此人道貌岸然,其实心性暴逆无道,若有刑辱之情事… ”

常客洲欲语还休,意有所指。

姜落微扯笑道:“师兄多虑,宋兰时毕竟出自好人家,自幼净化,尚且不至于到丧心病狂的地步。”

岳丹燐目光微垂,出神地凝视秦韵仪的尸首,若有所思。

半晌,他摘下腰间悬挂的不知客,金铃迎风清脆叮咚,温声道:“师弟让一让,我要替秦氏安魂归所,免她死后魂魄不宁,还要为祸人间。”

常客洲抬手抚开眉心紧皱的沟壑,太息入风:“也罢。我要护送临崎弟子返归武陵,师弟且将瑠瓈山诸事安顿妥帖,设法访察蚕蛹下落,待我回来,再议剿灭之事。”

虽并未将常客洲对宋兰时的评价当真,姜落微仍难免心中惴惴。

原先他还唯恐宋兰时趁着他忙得脚不沾地之机,脚底抹油,不告而别。

但他显然多此一虑。

宋兰时未曾起意先行,或说遥川一行四人皆留在藤州地界以内,只是或许性情依水,个个都在长河滨岸。

姜落微一袭濯濯如雪的轻盈白衫,一路乘风,紧赶慢赶而来。他远远便望见秋气萧疏之中,青荧渔火迎风微晃,还有白鹭敛翅,独立船头。

唐斯容襟袖洒脱,飘飘然流连水岸洒扫渔矶,自得其乐地置樽独饮。宋兰时正站在他左侧,身姿挺拔如亭亭玉树,二人形影虽近,但自始至终皆不曾对话。

他原以为宋兰时在看星星,于是收剑落地以后,轻手轻脚地走近几步,方才发现他看的其实是两个人。

姜落微依循宋兰时的目光,依依望去。

但见捐酒盘桓江上,远浦孤舟,旁若无人地轻歌渔唱,一路顺水而下,手握长杆,逸人垂纶钓月明,秋笛长声下汀湾。

温锦年执桨鼓枻,犹见舟侧江流幂历,沧浪寅缘,除偶尔桔橰俯仰之外,竟很难得地一语不发,默默伴着师尊无所事事,任凭江水往还。

尚未近身,宋兰时对他的行迹便已有所察觉,蓦然回首,便欲亲自相迎。

姜落微抬手打了个手势示意不必,自己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过来,沿路秋凉袭身,不由连连搂紧胸襟。

宋兰时一眼便看出他冷,待姜落微跑到身前,立时解下披风,转而裹在姜落微身上,十指细心系结,眉间微蹙。

他本来有话要问,呼息间白气流洒,抬起视线时却一不小心撞进了宋兰时的如水眸光,脉脉温情。

顿时,姜落微不由自主地语塞了。

他叹了口气。

若说宋兰时暴逆无道… 温柔备至如此,又从何谈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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