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 77 章

唐斯容偏首问道:“怎么?”

“没什么。想到他小时候的光辉事迹。”阮延瀚引袖抚抹眼角渗出的泪,落笔着纸,慢条斯理地填笔勾勒方才笑时不慎横扫的墨痕,轻声细语:“这可是个不好招惹的主,一言不合便断人命根子,我都畏怕。”

唐斯容短促地一愣,愣过以后便噗哧一声,忍无可忍,笑得前仰后合。

宋兰时木然地冷眼旁观,全然置身事外,默不作声,皎月不染,似一株迎风巍然伫立的挺拔青竹。

仿佛因此有感而发,阮延瀚引袖招手,呼唤唐斯容近身,将刚刚画好的一幅雪压红梅交托与他,重新在桌面铺好生宣纸。

他看了看仿若静止的宋兰时,提笔笑道:“替我拿去收好,我画个好看的人儿。”

唐斯容将那幅雪压红梅妥善挂起,回眸,似笑非笑道:“你要画好看的人儿,我去站着不也一样。”

“我画你画得还少么。”阮延瀚提笔填墨,蘸饱墨汁后又在砚缘轻抹,调和笔下浓淡、干湿、枯润之变:“况且,我喜欢看人颤颤巍巍,可不喜欢你跟身上长虫了似地,扭来扭去动静不止。学学你师兄处变不惊,未施定身,也能站得似一株生了根的竹子,风吹不倒雷打不动。”

唐斯容身影微顿,半晌道:“他是我师弟。”

阮延瀚挽袖扶鬓,漫不经心:“哦… 你看,你太闹腾了,我总以为你还是个小兔崽子。”

“三十也不大罢?”唐斯容自言自语,“敢问先生贵庚?”

“过一年少一年,谁乐意记得。”阮延瀚挑眉浅笑,半晌道:“大约… 将届不惑。”

话音落下,阮延瀚自己却微微一愣,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

须臾,他摇头失笑,重新提起竹笔,淡墨勾枝。

唐斯容一抬下颔,示意仍兀立原处闭目养神、仿佛即将超脱尘俗的宋兰时,“待你画完了,这人如何处置?”

阮延瀚敛目垂睫:“你想如何处置?”

唐斯容两手一摊,“倘若先生没有意见,大可照例捅他几刀,或杀、或剐、或煮、或煎,或扔去与岳丹燐一同关着得了。”

阮延瀚蹙眉搁笔,抚额道:“你如今怎的这般暴虐无道,雅士风骨荡然不存。捅岳涯的那一刀便是,毫不留情,弄得不干不净满地鲜血,也不怕伤及颈脉出了人命?”

“我手上人命还少么,不差这一条。到了阎王爷面前报数儿,怕他还以为我唱贯口呢。”唐斯容耸一耸肩,似乎毫不在意:“况且,若非您不信我,我不至于一不做二不休。”

“你若当真痛下杀手,或许我还信你三分。”阮延瀚轻笑,抬手微拢半披的长发,指道:“画院不过星点子大,没那么大地方关人,这个便杀了罢。”

闻言,唐斯容不仅未曾迟疑,面上反倒显得几分眉飞色舞:“当真?”

阮延瀚点并不答话,唇畔隐笑。

于是,唐斯容便自乾坤袖中擒了任平生,指间掐诀,银毫削尖,刺眼星辉闪闪烁烁,其尖锐锋利可一笔封喉。

他缓步踱至自始至终闭着双眼,对身边诸多言语置若罔闻的宋兰时面前,微微仰着视线,抬手使笔尖在他右颈一侧轻盈摩挲。

宋兰时睁开眼睛。

他身量比唐斯容要略高些许,居高临下,眸底结雪凝霜,令人直视一眼,便骤然如坠冰窟。

饶是十年相识,唐斯容仍不由不着痕迹地浑身打了个寒噤,随即手起笔落,锋芒毕露,雷霆万钧。

溅血之际,阮延瀚又忽而扬声道:“且慢。”

然而为时已晚,笔尖已然狠狠扎入宋兰时颈间。

宋兰时虽不为所动,但见身影轻颤,眉尖微蹙,冷汗当即淋漓地浇了下来。

唐斯容蓦然住手,回眸看着撩袍起身、施施然走近的阮延瀚,满面不明所以。

阮延瀚驻足于约莫三步以外,含着笑道:“尝闻凡人皆有心魔,但观宋公子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姿态,我突然心生疑惑,你究竟怕什么?”

阮延瀚一面走近,一面手掏乾坤袖,半晌摸出一个朴实无华的陶盅。

唐斯容不知所措地手握任平生,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阮延瀚轻轻摆首,不甚耐烦地拂袖驱赶他,一阵风过,便连人带笔都挥到了画壁一侧。

失去笔尖堵塞,宋兰时颈侧的伤口顿时血流如注,每每吞咽均有如火蠹,剧痛难忍。

仅管宋兰时看似神色未改,然耳鬓额际接二连三暴起的青筋、与层层褪白的脸色,无不昭示了他当下最真实的感受。

阮延瀚笑容恬淡,以冰凉的陶盅贴在他伤口处,引得宋兰时脸色越发苍白,喉间震颤。

阮延瀚以指尖缓慢拨开盅盖,不疾不徐,慢条斯理。

宋兰时忽而出声:“先生。”

阮延瀚又将盅盖拨回原位,唇齿衔笑。

饶是腮边生凉,舌尖发苦,痛楚仿若不断抻长的弦,漫无边际又不知终日,宋兰时仍以其四平八稳的语调,沉声道:“倘若你留我性命意在引人入阵,便是失策。”

“是么?”阮延瀚并不急于反驳,挑了眼轻声发笑道:“何必灰心丧志。武陵诸仙最喜欢不计代价满天满地地救人,好人也救、恶人也救,未必将弃你于不顾,宋公子且宽心。况且,你那师尊与温小师弟都还好好活着呢,何置患难之友于死地而不闻不问乎?”

“今时不同往日。”虽然说得极慢,但宋兰时语中沉稳,有条不紊:“自鸦人谷一役后,武陵凋敝,上下离心,不比从前奋勇,况我非光明磊落之身,武陵无计为我孤注一掷,只图营救非人。师尊… 纵然师尊爱我、护我,但他有愧于温锦年,同理无计舍身相救。无论之于武陵,或之于遥川,我皆属可有可无之辈,但凡权衡,何以舍本逐末?”

“这话说的,真令人闻之潸然涕下。”饶是如此说,阮延瀚面上却无半分断肠伤心意,笑容可掬道:“恕我不知捐酒与温锦年有何恩怨纠葛,姑且不论。只说武陵素风,倘若你非十恶不赦,他们便不会见死不救;或曾听闻,他们还喜欢刀下救人一命,再带回山上天打雷劈呢?武陵那帮人啊,傻得很,倔得很,迂腐得很,但凡你开口说求求你、救救我,他们的救世病便要犯了。”

宋兰时默不作声,畅所欲言以后,便重新安静地阖上双目,似乎心灰意冷,只将生死置之度外。

仿佛也不在意他是否听在耳中,只是说给自己听的,阮延瀚笑了笑,道:“你方才那番言语,倘若令真心待你的人听见了,再铁石心肠者,恐怕也要伤怀罢。总有人是满腔赤胆热肠,明知有诈,依旧自投罗网,何况你待人以诚,世间难得一双真心相报。我只钓这一条自愿上钩的蠢鱼。”

阮延瀚并未如自己先前所言,将宋兰时与岳丹燐一同押下,所谓不允自由出入,也只框限于画院内外。

于是,是夜,宋兰时便漫无目的地四处闲步,百无聊赖,直到院中拂柳湖边。

但见月出烟暝,幽云窈窕,拂衣风露清如许,弱花吹落衫中。

端看湖中倒影,云流淡,水痕清,将他一副身段照得清清楚楚,飘飘似仙。

琴院向来多种兰花,犹爱其冰清玉洁,香炉宿火明灭之际,零露漙漙,兰芷芬芳。与山门口相距最远的画院则多种山茶,常说花不耐开,一开辄尽,唯榴叶经霜即脱,山茶戴雪而荣,最怜其一枝深红雪欲燃,零落空山烟雨中。其中旨趣不同,心情自也是大相迳庭的。

宋兰时便看著那处水中倒影,琼枝新发,红纱绛艳,好似只要一直这么锲而不舍地愣盯着,那朵风中花蕊便将应声落下。

结果,那朵红花竟当真被人伸手摘了下来。

宋兰时抬眸望去,便见姜落微匆匆将花递给自己,一手不由分说拽了他的手腕,扭身拔腿便走。

宋兰时不防,被他拽得踉跄,又听姜落微着急忙慌,催促道:“大半夜不睡觉,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看水看花,你这日夜颠倒的作息是向何人学得?也罢别睡了,赶紧走。”

箇中缘由是有些难以启齿,总不好说无人替自己备下歇泊之处,没有房间、没有床,也没有牛让他枕著睡。并非他睡意全无,不过是人生地不熟,无所适从罢了。

宋兰时默默将这番话再腹中滚过一圈,转眸,看了一眼湖中倒影,口中忽而毫无来由地迸出一字:“鱼。”

姜落微怪道:“什么鱼?王八乌龟青蛙蟾蜍无所不有,就只除了鱼,哪儿来的鱼。你这人熬夜熬傻了么?无妨,既然傻了便乖乖听我的话,随我走了便是。”语毕又要伸手拽他。

宋兰时拒而回避,只低声道:“姜公子。”

姜落微并未收回一把抓空的手,只在空中不知着落地凝滞着,蹙眉道:“是我,怎么?”

宋兰时手握红花,道:“你可知何谓‘画地为牢’?”

“当然知道。”姜落微颔首道:“古籍上写得巨细靡遗,所谓画地为牢之术,一旦不慎踏入术法结界以内,非死不得出,无论金遁、木遁、水遁、火遁、土遁均如无物,不可倚其逃脱限界之外。”

譬如… 以此情此景为例,倘若二人走到山门口结界形成之处,则眨眼之际,便会被迫遁回阵眼中心,正在画院前那一株斑驳老树下。如此往复,迂回盘桓,有如置身迷阵。

并且,还有一至关重要之处,便是不可使这设界之人轻易死了,否则即便原先有破这画地为牢之术的方法,亦会因设界之人死亡,而使之永生无解。

“所以,”宋兰时定定回视:“明知是诱敌之计,姜公子为何来自投罗网?”

姜落微抬起视线,“明知是诱敌之计,我便不来么?”

宋兰时不知所谓,一时哑然。

“若不如此… 空在界外束手无策,终究也是坐以待毙,不若早些进来设法救你。”姜落微叹了一口气,收回凝滞在空中的手,衣袂飘扬,凌风捋霜,语中落寞地低沉些许:“我想你… 怕你遭逢不测,我睡不著。”

宋兰时身影微顿。

姜落微又续道:“还有岳涯,我也放心不下。你可知道他现下安危?人在何处?”

宋兰时失笑:“他受人一刀,暂无性命之忧,不知关在何处。”

姜落微不语。宋兰时又垂首,轻抚袖间被他拽出的痕迹,轻轻道:“无处可逃。除非有破阵之计。”

姜落微自然明白他言中真意,也知道他为何大半夜在此无所事事了。

毕竟,此刻他们六神无主,费力挣扎莫非无用之功,不如静下心来,看看花、摸摸水,也免得白白绞尽脑汁,坏了动手设计的心情。

随遇而安,倒是与宋兰时惯来的作风毫无二致。

姜落微走近几步,将宋兰时上、下、左、右、前、后各处,皆无一遗漏地打量个遍。看完了,犹觉不够,他动手将人顺风旋了一圈,又逆风旋了一圈。

宋兰时倒是驯顺得很,任凭摆布。

表面上看著倒是安然无恙,姜落微大感意外,不由半信半疑道:“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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