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 79 章

宋兰时并不答话,只是双手向后支地,缓慢地坐起身,敛眉垂首作乖巧态。

唯他一吐一息之间仍隐隐失序,捏紧袖口的指尖无法掩饰地颤颤巍巍。

观他那副反应,便知宋兰时早就心知肚明,只是报喜不报忧,自始至终无意让自己知晓。

姜落微暗暗在袖中攥紧了拳头。

他定一定神,心中盘算有无转圜余地,问道:“已多久了?”

“不久。”宋兰时顿了半晌,又蜷指紧捏发青的骨节,道:“无妨。”

姜落微自乾坤袖中掏出唐斯容先前交托的锦囊,解开绣线,倒出几粒红得发紫、隐有奇香的丹丸。

他捏著丹丸,正欲碾碎和水喂与宋兰时,临到指间,手中却显然一顿。

姜落微眉尖蹙起,心中瞬息闪过一丝犹疑不定。

宋兰时偏首转顾,目光垂落。

姜落微抬眼回视,将丹丸握在掌心:“前些时日唐晏给的,说给你作应急之用。”

宋兰时唇角微颤,鼻息轻微,勉强起身蹒跚而行,一面道:“收着,权且不用。”

他虽未明说,姜落微也看得出宋兰时蛊毒发作在即,若不能以金丹缓解,便需尽快找到一处安全之地,熬到蛊毒过去为止。

姜落微领着宋兰时一路紧赶慢赶,又一步三回首。见宋兰时实在举步维艰,跌跌撞撞,便干脆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赶到他身前,俯下身道:“我背你。”

宋兰时垂目凝视那面宽阔的背脊,倒不似以为此举逾越或尴尬,半晌,方才低声道:“很重。”

姜落微骂道:“能有多重,我看起来像是手无缚鸡之力么?上来。”

摸索半晌,宋兰时终究小心翼翼地攀上了姜落微的肩,半伏在他背上。

姜落微两手搀住他的大腿向上抬起,便四平八稳地背好了,抬步起行,健步如飞。

背上的人极其安静,似乎昏死,唯渐趋沉重的呼吸流连耳畔,凝露结霜一般丝丝生寒,着实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能散发出来的温度。

姜落微闭上眼睛,甚至能听见他喉间吞咽、咬紧牙根的声音,似乎已然强忍却仍难以自抑。

片刻,连虚浮在肩上的双手都悄然捏紧,十指间骨节摩擦的声音隐约可闻。

姜落微略一垂首,加快脚步,心底被前所未有的沉重无以复加、与茫然不知所措,尽数填满。

二人找到了一处僻静陋室暂且安顿,所幸屋内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等一应俱全,桌面有银烛秋光,可借照明。

虽窗外晨曦荡漾已属明亮,但姜落微在将宋兰时放到床榻以后,依旧掷出一道火符,将那银烛台点燃了。

烛火摇曳,他回眸便见坐在床沿的宋兰时折了身,俯趴在膝上,以手支额,周身上下正不可自抑地微微发颤。

姜落微刚刚走近一步,便听宋兰时闷声哑道:“ …水… ”

屋里没有水,姜落微虽有心探他究竟,踟蹰半晌,还是转念先提了桶,出门去打水回来。

孰料,他才踩出门外一步,便听得背后一阵劲风呼啸而过,

蓦然回首,姜落微便见门板已然牢牢阖起,“喀哒”一声落扣下锁,严丝合缝,连一道透光的空隙也不曾留下。

倘若有心,他一顿拳打脚踢,倒也不至于打不开这一道没有结界的破门。但姜落微刚刚拎起拳头,蓄势待发,便听闻门中有人倚靠门板虚虚滑落的声音。

宋兰时平时淡云流水、浑厚低柔的嗓音,此时粗厉岂止一倍,断断续续道:“别… 看我。一个时辰后回。”

沉寂片刻,姜落微慢慢松开紧握的指节,无所着落似地,沉默地垂落身侧。

最终,他也只有束手无策地蹲在地面抓耳挠腮。

走投无路之下,他又将唐斯容先前交托的锦囊解开,倒出其中红得发紫的丹丸,小心在掌腹碾碎。

一通望、闻,以其浅薄的药理知识辨识其中成分,姜落微皱起眉头,颇是不得其解。

谅他识得的药草不多,搜肠刮肚不过屈指可数的寥寥几种,勉强能够闻出人参、黄芪、当归、白芍、天冬、甘草、地黄、川芎、银柴胡、麦冬、生地、制鳖甲等味;以及几味他实在辨识无能的诡异奇味,又臭又香,匪夷所思至极,皆是性味甘平、大补气血,融温补、滋阴、敛涩、调和等效于一丹的草药。

东西是好东西,只是神似专治妇女病的乌鸡白凤丸,阴极,用在男子身上,且不论有害与否,只观成分,着实不怀好意。

思来想去,仅管事在危急,姜落微仍不敢再擅用此药,只将锦囊重新藏纳乾坤袖中。

思及不知唐斯容已将此药在宋兰时身上用了多久、又用了多少,姜落微便浑身毛骨悚然。

他不敢走得太近,不至于近到侧耳倾听便使屋内摔杯砸碗、掀桌飞凳的骇人动静清晰可闻;也不敢走得太远,倘若宋兰时遭遇不测,但凡扬声一喊,他一个箭步,移形换影,弹指之际便可以冲进门内临机权变。

他抚额仗剑,在院中呆呆地站了片刻,姜落微垂首,一掌及胸,应心得手,熟稔地描绘解语花咒纹。

咒纹在胸中发红发烫,余香袅袅;他再一手掐起千里传音诀,唤道:“小师姐。”

那厢静了须臾,迅即,有女声轻轻回应,不掩语中关心着紧意:“小师弟?你在哪里?”

姜落微揉一揉眉心,并不答她的话,只是颓然低声:“劳烦小师姐,且向仙尊要一株长生草来。燃眉之急,不可耽搁。”

元蝉枝又静默片刻,再将同样的问题原封不动地扔了回来:“你在哪里?”

“我在… 画地为牢之内。”姜落微据实以告。

元蝉枝又问道:“何人中蛊?是岳师兄还是宋兰时?”

姜落微言简意赅:“师兄暂无大碍。中蛊的是宋韬。”

他不告诉常客洲,正是唯恐要挨劈头盖脸一顿好骂,更怕他说出诸如狗咬狗一嘴毛不过乐见其成罢了之类的话。他又不愿对师兄谎言相欺,只好找来更加容易说话一些的——譬如元蝉枝其人。

元蝉枝似乎心领神会,但也不以为然,以默然无语的沉沉死寂无声鞭笞,令姜落微久久抬不起头来。

最终,她才轻叹一声,轻轻柔柔地声如银铃:“我立刻启程,尽速赶回武陵便是。但师弟须知,长生草珍贵难求,又不久前刚取了几株去救临崎弟子,仙尊手中不一定正好存有。若我无功而返… ”

姜落微握一握蜷在袖中的拳头,低声道:“尽力。多谢小师姐。”

元蝉枝轻嗯一声,便掐灭了千里传音。

再后来的垂手等待,对于姜落微而言,最贴切不过“煎熬”二字。

他也曾千方百计,试图做些其他事情来分散心神,然而无济于事。屋里每一分微小声响都变成了震耳欲聋的轰鸣,每一须臾都似细长尖锐的银针,辗转缝韧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心焦如焚与惶惶不安。

姜落微恍然忆起,自己第一回仓促渡华胥境时的场景。

在那一环扣一环的八步浮生梦中,渡劫之人虽身历其境,与此同时也置身事外,对于面前发生的一切水深火热均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袖手旁观。

彼时犹知身在梦中,此刻却是千真万确的爱莫能助。

姜落微厌极了一筹莫展之感,同时亦因无法代宋兰时尝受半分蛊毒之痛,心中苦涩、浑沌不已。

一个时辰以后,姜落微推门而入,尽量不闹出任何动静,回身掩门时也静悄悄地。

房中烛火冥昧,晃动的光晕淋淋漓漓地染遍一室。半明半晦之间,宋兰时并未蜷身于床榻,而是背对着自己蜷缩在角落地面,静若处子。

只是如此,便已经足够令姜落微震撼。

在他印象之中,无论何时何地,宋兰时的仪态风度皆当得起“端庄”二字,偏又缺些灵动,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犹如一尊洁净无瑕的昆仑美玉,哪有这样不忌腌臜、仪容不整的时候。

不知他是否已经入眠,姜落微绕过满地横陈的烛台、茶盏、铜炉与香灰,轻手轻脚地靠近,单膝支地。

此时,他才看出宋兰时披头散发、背脊浸湿,汗流浃背,搂在一起的手臂上红痕交错,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进气少、出气多,奄奄一息,几不可闻。

姜落微脸色骤变,扳着宋兰时的肩膀翻过身来,见他眼眶通红、满目盈泪,喉结在阴影里剧烈发抖,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腕,齿间正汨汨地渗出鲜红血丝。

宋兰时睁着眼,却看不清。

眼前一片漆黑,只有粉碎、裂解的青光在视线中粼粼晃动,有如失温的鬼火,噬在自己彻骨发寒的身躯。嘴里浓重的铁锈味令他偶有一分清明,宋兰时半睁着眼睛,看到姜落微的嘴一张一阖地说着什么,虚虚实实,却不似幻影。

他努力竖起耳朵倾听,奈何五感皆弱,所闻不过呜呜嗡嗡叽叽喳喳的杂声,若即若离,忽远忽近,像有人在水底潜行,遥遥地呼喊自己的名字。

胸中有无名火烈烈灼烧,宋兰时一手在身边胡乱摸着,摸到一块冰冷物件,五指蜷紧,抬臂猛力一掷,陶瓷四分五裂的声音即哐啷地响在不远处。

他闭上眼睛,用力翻过了身,避开视线中姜落微左摇右晃的影子,借由舔舐齿间弥漫的鲜血,忽略周身犹如万蚁噬心的切肤之痛,齿间紧咬几个颤抖的字:“别碰……放…开。”

姜落微见过许多受天蚕之毒的疯人,不计其数,甚至见过大夫从死尸体内挑出被天蚕丝取代的经络血脉,坑坑洼洼、破破烂烂有如滤酒糟的筛网。他从前也不觉什么,只道天蚕阴毒损身害人不浅;却不晓得原来蛊毒折磨至斯,剥皮抽骨亦不为过。

宋兰时已经心性格外坚定,能忍人所不能忍,受其蛊毒之苦,竟然还是痛不欲生。

思及不能代受一星半点,他心底都抽搐了,只有颤抖着手狠命扳动宋兰时咬得死紧的下颌,唯恐他把手腕生生咬断。

姜落微一面好言安慰,脸色发白地反复呼唤宋兰时的名字。

真的有来世么?在时而轻如鸿毛、时而重逾千钧的混沌之境中,宋兰时忽然毫无来由地作此感想。

他还想抓住一个物件,随便摔点什么东西,却感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腕,意欲轻碰被咬得血肉模糊的地方,却终究害怕触及痛处,最后只有灼热的呼吸轻轻拂过伤口。

姜落微看见宋兰时缓慢启唇,猜他想要说点什么,连忙俯身凑近去听。

只见宋兰时睁一睁眼,狭长的眼缝中浑是泪水,他扯着肿痛发干的嗓子,唇齿之间犹带血腥,声音沙哑有如被烈火烧过:“…出去。”

含混之间,反反复复,好像也只有这两个字。

姜落微并非看不出,宋兰时自觉狼狈。

这般衣衫不整地蜷在地上、指甲缝里抠出鲜血,如此无以自持、难看至极、孤立无援的片刻,除了很久很久以前十六岁时那一遭,宋兰时恐怕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绝望过了。

姜落微也不知道能怎么帮他,只能含着满心酸楚,慢慢从地上支起身,还给他一个无人搅扰的空间。

正要自己走开,身后那人却悄悄咽了口气,哑声改口道:“…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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