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 94 章

一行四人御剑凌空,乘岳丹燐祭起的一阵顺风而起,自遥川即刻启行,终于赶抵武陵之日,是又在约莫二轮日出月落以后。

他们自然没有定位鸿仪仙尊所在的本事,然首先常客洲欲带安幼儒回返之处,除武陵以外再无别他,又据方才对话中听得安幼儒提及“三千石阶”,亦属武陵独一无二的天然景胜,鬼斧神工。

适逢春季,武陵上下正是风景如画,峦岫攒簇接九霄,五云佳气送蓬莱。四人无心逗留赏玩,一路跋山涉水,走马看花,直到武陵弟子聚众打坐练剑之处,抬首可见陡崖之上碧树悬遮,云开峭壁,千尺瀑流倒挂青天,阴壑泉鸣势如千军万马铁蹄奔腾,泠泠飞雪敲峨石,溅起满山迷迷蒙蒙的微凉烟雨。

瀑布附近有十数弟子左来右往,有的手执扫帚,有的手执拂尘,有的腰佩长剑,有的俯身打水,正各自兢兢业业忙忙碌碌。

少数几个弟子识得师兄师姐的面容,立即既惊且喜地弃了手中事物,相隔极远便交手于胸,毕恭毕敬依训见礼。

然而,此刻事关紧急,几人暂时无意与师弟师妹攀谈。元蝉枝和姜落微仅是微微颔首,便欲若无其事地匆匆经过,但见身边一道烈焰红影倏忽呼啸而过,三步并作两步地,疾疾接近一位手执提笼的师弟,低声问道:“杨玠,师弟,打扰了,你可知常师兄何在?”

被称作杨玠的弟子愣了一愣,半信半疑将岳丹燐周身上下打量一通,又恍然大悟似地倒退一步,手忙脚乱,交手为礼。

但见他垂首道:“见过师兄。今日尚未见到常师兄来巡山… 不过,昨夜半梦半醒间,曾隐约听闻山外一声鹰啸,开天辟地,不知是否错觉。”

岳丹燐眸光微颤,上下唇抿了一抿,半晌,才颓然地松手退开,草草躬身谢过杨玠。

杨玠哪里敢受他的礼,急忙侧身回避,又见不远处风尘仆仆的姜落微和元蝉枝,带回一位素未谋面的清冷仙人,不由警悟,小心翼翼道:“且恕师弟多嘴一问,可是常师兄出什么事了?”

不欲引起轩然大波,岳丹燐略微摆首,勉强扯出浮于表面的一笑,随即转身旋步,回到元蝉枝与姜落微身边。

宋兰时侧首转顾,但见半欹崩崖之下苔壁亭亭,山花绕径,流瀑惊起翠萝十数,林蒸紫气,烟出洞天,溅起霈霖如喷珠洒玉。瀑下水潭中有一个浑然天成的老树墩子,其平整可供一人端坐,且极其巧合地,若立身于那处木墩之上,任凭身后雷鸣山岩、飞涛溅浪,衣带袍袖亦不致沾染丝毫湿意。

他兀自凝目远望,不知心中沉思几何,良久,先一闭眼,又复睁眼,动身跟上武陵诸仙的脚步。

然而,宋兰时初来乍到,并不知武陵山中云雾有其奇巧之处。他耽搁了这片刻的功夫,便已经落后于前面三人许多,仅管骋目远望,仍能够看见三人背影并肩而行,却不论如何紧赶慢赶,竟似永远望其项背,再也追不上了似的,自始至终都相隔一段若即若离的距离,匪夷所思。

宋兰时蓦然驻足,四下环顾,只见身处烟雨空濛之中,视野所及不过一片水雾氤氲,一眼望不见尽头。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竟已孤身走到一处杳无人烟之地,除鸟语花香、飞禽走兽以外,便只余绝壑危崖、白雨乱峰,无处可出,进退维谷。

又一垂眸,何处还有前方三人的形痕,便仿佛凭空消失,丝毫蛛丝马迹也不曾留下。

宋兰时蹙眉环顾,在原地静候片刻,却始终无人回头来找。他只得仗剑信步,一面侧耳倾听四周旋绕的淙淙流水声,一面循声,不疾不徐地慢悠悠往回走。

不久,水流声益盛,远远便可听闻飞瀑直下下万丈峭壁,奔腾万壑,霹雳雷池。宋兰时加紧脚步,却望见飞流之下有一个浑然天成的老树墩子,安安静静地座落其中,与他先前所见如出一辙。

只是,四周人迹凄凉,原先那些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武陵弟子都已不知去向,仿佛从未存在过。

宋兰时解下剑穗,涉水入潭,将一绺剑穗放在那老树墩子上,扭头便走。兜兜转转,他又走了回来,同是此情此景,剑穗仍旧原封不动地淌在老树墩子边缘。

由此,宋兰时确信自己必然已经中了什么幻术,从始至终都在同一处迂回流连,未能遁出半步以外。

宋兰时定睛观察,但见天柱银瀑直攀星汉之上,潭面波涛汹涌,泥里长出几支青荷,水面飘飘荡荡地浮着十数擎雨盖,盖上生莲,红花招展,但花蕊微阖,所谓犹带琵琶半遮面。水声轰隆,奇岩怪石间凌驾一座隐隐若现的虹桥,鸟语花香,极目可见瀑布之后别有洞天。

他一眼便看出那老树墩子必有玄机,便再度涉水入潭,俯身拾起静静躺在原处的一绺剑穗,伸手轻抚墩面涟漪那般一圈一圈漾开的年轮。

一吐一息之间,宋兰时眼前白光闪烁,忽而天旋地转,随即一阵令人不由自主的目眩神迷侵袭脑海。

他头重脚轻,足下踉跄,立时拔剑出窍、以刃支地,试图站稳脚跟。然而,地面却滑腻无比,仿佛转瞬化作一片晶莹剔透的冰面,令人难以立足。

他逐渐感到呼吸艰难,犹若置身空气稀薄的山巅之上,胸中如负磐石,又仿佛有无形之手紧扣喉间,愈趋收紧,令人几欲作呕。

眼前景物恍惚,宋兰时蹙眉,难耐地阖上双目。

再睁眼时,目下已是一片五彩斑斓,淋淋漓漓的碎光交错闪烁不止,与此同时心脏鸣鼓如雷,几度欲脱胸膛而出。

箇中滋味,却与蛊毒发作之时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那毕竟是百忧解,尚且有些饮鸩止渴的乐趣,此时却除无所依附的悬浮之感再无其他,时比游丝之轻,时逾压山之重。

肺腑如绞,意识迅速离体而去,直到最后几个弹指之间,他已经连自己是站是坐、又或是否不支倒地都无法分辨,几度忍痛强行掀开眼帘,亦只能见到目下黑白交替,但他分明记得自己不曾闭上眼睛。

宋兰时见到的最后一个物件,是两朵怒放的濯濯红莲,蕊心招展,赤金流光,其明丽清艳令人屏息。

他被那一双红莲吸引了视线,却好似正是它们剥夺了自己所剩无几的生机与理智,随一阵荷香淡远,他便彻底睁不开眼睛了。

恢复意识的最初时期,宋兰时尚且无法挣开双目,只半睁半闭地狭长了眼,在眼缝中看见微醺一般的斜红朝暾,腾烟晕染暖色霞光,漫天星子尚未落尽,七零八落地洒在地平线尽头,野旷天低树,归鸟始朝啼。

不远处可见炊烟袅袅,身下凉水荡漾,他一动不动地躺在一片望之无际的田埂当中,恍然随波逐流地溯回到十六岁的时候。

那时姜落微辞别冻春山不久,黄彦霖还在桃源上下只手遮天。

首先是捅了姜落微一刀的郑熹满在行凶两个月后,不明不白地投湖而亡,尸骨难寻,一时竟无人追究;而后是宋兰时,关于琴上天蚕丝为自己所有的诸多指控,他一概矢口否认,驳词随时日流逝愈加严厉,一改往日云淡风轻的作风,字句直指黄氏父子。

某日对质,双方各执一词,正各自针锋相对,黄敏仲忽而毫无预警地持刀发难,鬼哭狼嚎、左劈右砍,庭下众人无一幸免,非死即伤,宋兰时亦遭一刀刺中前心,几乎命丧当场。

虽然大难不死,但十六岁的宋兰时挨上这阴极之气炼化的夺命一刀,便陷入了长久的昏迷不醒中,直到七日七夜以后,犹未见分毫醒转之兆。

他对于身边诸情诸景一概一无所知,只知初时人声鼎沸,身边有数人慌不择路地来来去去,而后那些鼎沸喧嚣逐渐偃旗息鼓,慢慢变成屈指可数的寥寥数人,最终静如止水,仿若天地之间除自己以外,便再一无所有了。

他只觉好似在作梦,一双眼皮重若千钧,天昏地暗,身躯却浮云流水一般轻盈,微风一吹便似要飘远到无人问津之处。

脑中刚作此想,便有人将他扛到侧肩,粗手粗脚地扔在毛驴车上,即刻起行,不知去往何处。

沿路颠簸,如同惊涛骇浪中一瓣无所依归的断梗飘萍。

赶苍蝇的毛驴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刷扫在前额与眼皮,他只觉得此生从未这般狼狈,亦从未受过此等奇耻大辱,然犹四肢发冷、动弹不得,稍一挣扎便觉心脉竟皮开肉绽地要彻底烂了。

然后,那驭毛驴车的人便将他扔进了一堆青烟漫草当中,浅甽深畦,水声潺湲,他鼻腔中嗅到一种雨后天青与浮沤糜烂的恶臭气息,五味杂陈。

那人将他扔好了,便愉快地哼着歌儿,漫不经心地翻身骑上驴背,蹶了蹶蹄,晃晃悠悠地走了。

方才被人那么毫无顾忌地一扔,宋兰时胸中本就不曾善加照料的刀伤早已摔得血肉模糊,痛不欲生。他双手向后支地,掌心陷入一片湿润的柔软泥沼,一时竟也无暇顾及身上腌臜,只待胡乱扯下一段袍袖,重新将血流不止的胸口妥贴包扎。

他四下环顾,但见乱藤侵吞废井,墟烟淡笼远村,四周静得仿若死气沉沉的古老墓园,人迹罕至,鸡犬消声,耳中只有渺远残磬隐约可闻。

他很快便意识到,此地茫茫冥漠,是当真除了自己以外一个活物也无。

于是,他便强撑着一股游丝之气,踉踉跄跄,支剑走到树下。

不过片刻,他便因失血过多与灵力不济,不支地一头倒栽,晕了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宋兰时感到有人哼哧吭哧地将自己从树下一片泥洼中艰难搀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才一臂扛到肩上。

那人承重艰难,步履蹒跚,只能慢吞吞向前走。

他兀自默不作声,斜倚了半身重量在那人肩上,掌心穷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仅剩一点气力,竟未借旁物而凭空凝结出一柄鱼骨冰刃,随即手起刀落,凛冽秋水飞寒星。

千钧一发之际,那人及时发觉,眼疾手快地一指点在他腕间穴道口,宋兰时右手顿时脱力,无声无息地软了下去。

那人瞪着眼睛,与他大眼瞪小眼。

宋兰时闭一闭目,“多谢。”

“…这会儿倒知道我不是来害你的了?”那人抽了抽嘴角,咬牙切齿道:“若非你人高马大,我一把年纪了的老背实在扛之不住,只怕此时我已经被你砍死在身下了罢。宋公子且稍安勿躁,专心走路便是。”

他又哑声:“敢问先生何许人也。”

那人诧道:“你不认得我?”

“两目混浊,视物不清。”宋兰时瞬了瞬目,喉间滚动,扭头勉强定睛片刻,只见一张肤色微褐的脸,剑眉星目,颌下美髯,年岁约莫三十有余。便哑声道:“且恕晚辈…眼拙。只觉似曾相识。”

那人却目光一松,转而骋望前方横陈的荒阡野陌,“大抵我平素总是一副病气缠绵,装聋作哑,向来不做主心骨儿,故你没有印象。不认得最好,我不是什么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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