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 99 章

姜落微喉间滚动,不知为何,那种犹如沉溺深海一般的难以呼吸之感,再度席卷四肢百骸。

他不着痕迹地松手,脱开宋兰时的肩膀,驻足原地。

宋兰时恍若未觉,依然故我地渐行渐远,直到一处小丘之上,方才回首,居高临下,抬手掀开松下垂蔓,相隔几片斑驳残阳与离离桃李,唇边扬起很轻很浅的一笑,仿佛春风一吹,那缕笑意便欲随风流散。

倦鸟投林,斜阳垂落。姜落微垂眸,但见足下风移影动,他与宋兰时的影子若即若离,仿佛相依偎着,又好似隔着一段永远无法跨过的不远不近。

他有些口干舌燥,缓慢抬起下颌,仰视默默守候的宋兰时,试探似地道:“你是不是…”

欲说还休,欲言又止。宋兰时又恰好没猜出他想问些什么,温和地垂睫,略一笑道:“能得姜公子称一声兄长,吾生甚幸,无以言表。”

说不出当下的心情,姜落微只是顿觉心中凿了千疮百孔一般难受,便欲盖弥彰地低下头,一迳小跑过去。

他搭住宋兰时向自己伸来的手,足下一蹬,纵步跃上那处略微高起的小丘。

但姜落微一语成谶,往后数日,果然没有发生足以称之为梦魇的任何恶事。且二人除束手待毙以外,似乎确实别无他法,宋兰时无计知晓自己的魔魇究竟是何方神圣,即便知晓,也没有召之即来的本事。

最初几日,姜落微心急如焚,还要拉着宋兰时走南闯北上蹿下跳,拼命地想找出那所谓魔魇。

连续数日无功而返后,他便也渐渐静下心来,处之泰然了。

所幸此处衣食用物、家具摆设一应具全,并不会缺东少西地无法过日子。无所事事之下,二人便干脆在冻春山内借了一个院子暂住,过上了蒸藜炊黍、清斋折葵的生活,俨然竟似隐居多年的一对世外仙人。

亦由此,姜落微发现了一些自己从前一无所知的,宋兰时私藏不露的某些手艺。

遥川两岸多腊梅与桂树,宋兰时虽不惜香,对于这两种花却是再眼熟不过。华胥境中正在春光正好时,桂花已谢,却犹可见腊梅树枝梢头垂垂瘦萼泫微霜,幽香袭衣,沁人心脾。

宋兰时平素除了打坐练剑、抚琴习字以外,日日在树下流连忘返,偶然起意折枝,便会带着这一段蜡蕊柔香走回家去。

姜落微初时不解其意,以为他日子过得太过乏味,便突然转了性子,想体会体会养花种草的闲云野鹤之趣;一问之下方才知晓,宋兰时虽因蛊毒之故无法饮酒,但早年还是无底海量时,便早早练就了酿酒之法,又因遥川附近最唾手可得者莫过于腊梅与金桂,于是他熟能生巧,尤其擅长梅花醉和桂花酿。

这折回来的两枝腊梅,不为别他,姑且是为入酒所用。

那日清晨,姜落微腰间悬剑、背上挑弓,久违地一大早赶着打山鸡去了,正待料理干净以便傍晚入菜,见宋兰时在院中一棵梅树下辗转邅迴。

但见宋兰时仰首梭巡,片刻,终于看中没有太多曲折、笔直修长的两枝腊梅,便优雅地抬手折下,再将那段轻黄缀雪捧在手中细细端详,作凝眉沉思之态。

姜落微探头探脑,一时兴起,便轻手轻脚悄无声息地跟在他他身后。

但见宋兰时轻车熟路,走进书房,足下难掩轻快之意,步履之间迤逦流香,非常好闻。

推门入室以后,宋兰时自乾坤袖中摸出两只晶莹剔透的浮玉琉璃酒坛,搁置案上,再引袖洗涤手中颤颤巍巍的花枝,清光一闪,转瞬,便令略染尘泥的花枝恢复簇新整洁。

又小心翼翼地,往浮玉琉璃酒坛中插入腊梅花枝,以免不慎将梢头几朵扶风弱蕊蹭得落下;最后徐徐注酒入坛,酒液在坛底砸出很清脆的声音。

他便如此自得其乐。

姜落微看着他,在坛身轻轻抹上一层吟酿香灰,使这梅花醉不必熬上数年岁月便可蕴涵隐隐暗香,大功告成以后,再将浮玉琉璃酒坛放在窗边,迎落日余晖而置,视之犹如精雕细琢的一座琉璃工艺,瓶中腊梅好似冻结其中,此生永远不复萎败。

金灿灿的夕阳穿透坛身而洒落,剪剪纤英碎暖光,美得令人不由失神屏息。

姜落微站在不远处,足下一动,枯枝作响。宋兰时抬眸,自窗棂中望去,二人四目相对。

他看得分外专注,好似眼底的姜落微正逆着光,自落日中心走来,一面走,一面朗声笑道:“给我的?”

宋兰时应了声是。

姜落微捧起酒坛,当空轻轻一抛,尚未揭开,便闻见琼浆玉醴甘美如怡,挥而不散。

于是,姜落微更加欣然笑道:“多谢。我打了鸡回来,晚上加菜犒劳犒劳你。”

宋兰时倚窗支额,轻声道:“你会?”

“不能不会。我没爹没娘的,难道指望我那除了舞刀弄枪便是读书练字的姐姐给我做饭?早都是看家本领了。”姜落微打鼻子里哼笑出一声,一对漆黑双目陡然刷漆似地哗啦一亮:“若我说不会,你是不是便要给我做饭?”

宋兰时恬淡应道:“是。”

“是?”姜落微一对眉毛挑得奇高,讶然道:“我没有贬人之意,但你看起来着实不擅这当炉煮春酒、洗手做羹汤的差事。哥你还是做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更合适,弹弹琴写写字得了,我来罢。”

话音落下,他便提溜着直扑腾一对翅膀的山鸡,三步并作两步,一气儿溜了进来。

宋兰时目送他的人影消失在窗外,转瞬出现在门口,解下佩剑和长弓,悬挂于高墙。

宋兰时抬手,掸开额际一缕随风飘扬的发丝,露出一对清隽眉眼,淡淡然地,唇角衔笑:“姜公子可曾听闻梅花汤饼?”

由于那屁股上插了箭的山鸡一直活蹦乱跳地,妄图逃之夭夭,姜落微不得不把鸡摁在地面,捏着颈部猛晃几下鸡首,直到那鸡晕头转向地收敛翅膀,趴着再也不动了,他才抬起视线。

姜落微茫然应道:“啊?汤饼,当然吃过。梅花汤饼是什么玩意儿?”

“顾名思义。”宋兰时似乎很好奇为何那鸡被晃几下便不敢动了,但也只是矜持地扫视一眼,并未开口询问,撩袍起身,转而道:“姜公子且备下底汤,我去院中摘些白梅花。”

姜落微一声“且慢”尚且来不及喝出口,便见宋兰时转身旋袖,移形换影,只余一道清润水烟在原地悄然逸散。

他扬眉,无言以对,倒也无心纠结,便捧着鸡手脚俐落地奔进灶房里去了。

姜落微自厨柜中翻出葱、姜、盐等一应食材,各自切片或切段,烧好热水,万事具备。

他全神贯注于自己的事,未曾注意宋兰时是何时归返,终于恍然回神时,还是宋兰时垂手相询,要借被自己占为己有的盐罐去用。

他转眸望去,但见宋兰时搜罗了满满一灶台的白梅花、檀香木、面粉、清水、红曲粉等,罗列得整整齐齐,叹为观止。

姜落微咋了咋舌,哑然:“好大的阵仗。”

言罢,他便将摁在掌下的盐罐推了过去,又替宋兰时拿来陶罐,饶有兴致地袖手旁观。

宋兰时依旧规规矩矩地道了谢,扬起一道火符于灶,在陶罐中注入清水直到半满,将白梅花与檀香木沉入清汤烧至滚沸,待到花香四溢的时候,一道火符也差不多烧尽了。

静置约莫一柱香时间,宋兰时方才将白梅花与檀香木滤出,只留茶汤在一旁放凉备用。

不知怎的,姜落微看他挽起袖子,头发一丝不苟地绾起,在灶台边忙前忙后,愈瞧愈觉得心情好极了,忍不住便想逗他一逗。

想逗就逗了。

“哎,哥哥。”

宋兰时并未应声,眼观鼻鼻观心。

“韬韬哥哥。”姜落微背着双手,以宋兰时为圆心转了一圈,“有没有人说过,你很适合成亲。”

宋兰时刀下一顿,转眸:“…什么?”

“哪有什么?就是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好男人啊,姑娘看了都想嫁… ”姜落微看着他脸上那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瞪我作甚。”

宋兰时收回视线。“为何。”

什么为何?总不能说他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既能干又贤慧,肩膀还宽,雷打不动风吹不倒,是个能扛起一家子的大丈夫。

姜落微转念,弯唇一笑,“没有为何。只是突然有感而发。”

宋兰时又问了一遍。“为何。”

“你这人,平时什么事都不爱搭理,怎么偏偏这种小事,便欢喜打破沙锅问到底。”姜落微笑嘻嘻地调侃了他一句,足下一蹬,坐上灶台,两腿不成体统地挂在灶边乱晃:“我也学你。我什么都不说,只说秘密,两个字打发你。你就当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宋兰时手上的动作忽而突兀地停了下来:“别当真?”

姜落微被他唬住,还以为这几个字有什么不妥当,胡乱眨巴眨巴眼,腿不晃了,莫名有些心虚。

却见宋兰时抬起视线,并不看他,只把几个字含在嘴里一品再品,仿佛多想些时候,便能品出几分弦外之音。

须臾才笑:“我能怎么当真法。”

话音落下,再度垂眸,不闻不问。

姜落微自己的炉上煮水候汤,还在另一边煎熬着,不敢怠慢,旁观了宋兰时的动作片刻,便纵步跃下灶台,回去看炉守火,时不时取蒲扇搧搧风,以免火势失控。

宋兰时并未抬首相顾,一意专注于自己的事,只另取白梅数朵以沸水浸泡,直至花瓣舒展,并滤出花朵备用。

做好前置工作,宋兰时转眸扬唤,问姜落微可知何处有盆碗可用,他便忙里偷闲地给宋兰时端了来。

宋兰时道谢接过,将面粉匀作二等分,各放入一盆中,扬手在其中一盆洒入少许红曲粉,另一盆则原封不动;又在二盆中各自注入先前备好晾凉的梅花茶汤,揉成韧性十足的面团。

姜落微又探头探脑地来看,见他正专心致志地将面团搓圆揉扁,闷不吭声,便收了出声搅扰的念头,只直勾勾地盯着宋兰时纤长莹润的十指一劲儿瞧。

他也不是第一次隐隐奇怪,为何这人从不保养双手,却除大指以外处处生得腕白肤粉,有如凝脂美玉,连指甲盖都是天生丽质,一扬一挫动人心魄,从容优雅得无懈可击,简直人神共愤。

他小时候最爱啃手指,啃得乱七八糟鲜血淋漓犹不自知,导致至今都长不好,生生像个天残地缺,令人不忍卒睹,与宋兰时那双手相差的岂止一点半点。

又思及自己怕不是对于人手有些难以言喻的怪癖,刚想抛诸脑后,不再胡思乱想,抬眼却见宋兰时盯着自己瞧,手中动作已然止歇,眉间隐含一丝显而易见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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