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冉以为死去的其中一人是她前两天在书店写摘抄那爱穿女装的男生,以至于傍晚在去书店的路上见到他时,整个人愣了下。
那天他妆容精致,这会却素面朝天,气色难看,嘴唇都是白的。
两个人在半空对上视线,男生朝她挤出一个硬邦邦的笑容。
夏冉看向他冰透蓝的指甲,想说什么忍住了,即将擦过他肩膀时,偏头问了句:“你身体不舒服?”
男生摇头,解释道:“一天没吃过东西了,有点气虚无力。”
夏冉微微点了下头,视线一垂,又看向他的指甲。
男生曲解她的意思,“不好意思啊姐姐,上回说有空就带你去我认识的美甲店,看来是行不通了。”
夏冉脑海里飞快闪过一幅画面,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听说天桥底下的凶杀案了吗?”他压着气音说,“其中一个受害人就是美甲店老板,也是我朋友。”
预感成了真,夏冉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不在焉地回了书店。
短时间内又发生一起凶杀案,人人自危,六点不到,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书店更冷清,只有林束一人,他循着声音抬起头,见夏冉捂住肚子,“胃病又犯了?”
“有点疼。”这是往轻了说的,她从小受过的伤不计其数,抗疼痛能力比同龄女生强得多,饶是如此,这会也疼得直冒冷汗。
林束将人往医院赶,“去挂个急诊,要不然你得折腾一晚上。”
林束没说要陪她一起,相处两个月,他也算摸清了她的性子,明明脆弱到不堪一击,偏偏要装出一副坚不可摧的模样,不喜欢诉苦,更不喜欢依靠别人。
当然也可能,她想依靠的人,不再是她能依靠的人。
-
女性死者叫周依,女,二十八岁,单亲家庭,桐楼本地人,男性死者是徐威,走访周边证实两人生前毫无交集。
根据凶案现场留下的痕迹推断,小陈的猜测是事实本身的可能性极大。
——一开始凶手想杀的只有徐威一个,周依是被灭口的。
有人提出合理猜测,“这凶手是怎么做到犯罪不留下蛛丝马迹的?会不会在这两起案子之前还犯过别的案子?”
经过一番理性分析,赵茗拨出两个人翻看陈年旧宗,看能不能顺藤摸瓜找到新线索,队里有个常年在一线、经验丰富的老人突然欸了声,“说到天桥,我倒想起二十几年前的一个案子。”
几起案子都发生在雨天,阴冷的天桥底下,二三十岁的单身女性被人迷晕后性侵,再一刀割喉,五起案件,没有幸存者,全因失血过多身亡。
当时这事在桐楼引起轩然大波,一时间人心惶惶,一到夜里,街上几乎看不见年轻女性,谣言也是越传越有夸张色彩。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凶手落网,五条人命,最后被判了死刑。
发生第一起凶杀案时,赵茗刚过完六岁生日,年纪小记不住事,但还能记得邻居阿姨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她二十岁的女儿就是第一位无辜的受害者。
犯罪地点和犯罪环境如出一辙,犯罪凶器和受害者群体却截然不同,显然这两个案子不能简单划分为一类。
流浪汉,类似领带的作案凶器,容易让人联想到社会阶级差距,现在这两起凶杀案本身就像有心理洁癖的社会精英在给这座城市清理垃圾。
办公室一片沉默,只能听到纸张窸窸窣窣的翻页声,时间缓慢流逝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突然感慨了句:“说起来那书店老板娘运气还挺好。”
赵茗停下手上的动作,“这话怎么说?”
“她不是说自己晚上都十一点左右才回家,还得经过天桥底下,要是她昨晚回家了,没准会碰上凶案现场,运气再差些,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赵茗扫了眼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靳司让,将问题甩给刚进办公室准备汇报工作的痕检人员,“那俩玻璃瓶上查出指纹了吗?”
“处理过,干干净净的,不光这俩瓶子,任何能指向凶手的证据都没有,不过我在一处铁皮箱边角检测到亚麻成分,然后重新去了趟现场,在距离五百米外的垃圾桶里发现被丢弃的藏青蓝领带,在上面测出了徐威的□□。和靳法医一开始猜的一样,凶器就是领带。”
“能不能查出是在哪购入的?”
“这您可太为难我了,桐楼大大小小这么多服装配饰店,还有不少没有登记过的流动摊位,更何况这款式也大众化,就跟流水线生产出来的没差,上哪查去?”
案情进展再次陷入死胡同,小陈看完一整沓卷宗材料,插了嘴,“类似案件这几年桐楼都没有发生过,邻市也没——”
他欲言又止。
赵茗没那么耐心,直截了当地催促:“想到什么就直说。”
“我不是在派出所工作过一段时间吗,半年前所里接到一个报案,说是在环北高架底下有一堆流浪猫流浪狗的尸体,还全是被绞杀的。”
小陈想起堆积成山的尸体,顿时毛骨悚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缓了几秒才继续说:“我想着如果之前没类似的案件,那会不会这名凶手以前是拿别的东西来满足自己的杀戮**?”
赵茗深深看他眼,小陈误会他的意思,怕他觉得自己在天花烂坠地胡扯,又补充上具有权威性的一则结论:“我之前看过一个研究报告,心理学专家指出连环杀手通常会在幼年期间拥有3种行为:尿床、喜欢纵火以及虐待动物,这也叫麦——麦克。”
“Macdonald triad。”靳司让丢下这么一句走了。
赵茗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皮,片刻说:“小陈你去派出所询问当初处理流浪狗被杀这案的警员,问清楚具体细节。”
小陈爽快揽下这活:“没问题。”
-
靳司让整理好资料,已经是下班时间,离开分局前,顺路将报告交给赵茗。
赵茗翻看两页,头也不抬地邀请道:“一会去喝两杯?”
靳司让看出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找了托辞,“今晚有事,下回再说。”
“行,那我先记着,等案子破了,跟你喝个痛快。”
靳司让今天开了车,天桥没法过,得绕一大段路,以至于走路和驾车到书店耗时差不了多少。
书店这会没什么人,林束正在吧台清洗杯具,察觉到他的注视,抬头,稍顿后揣测:“靳法医,又来找我们老板?”
靳司让不掩饰也不狡辩,“她去哪了?”
“胃疼,又去医院挂针了。”
片刻林束补充:“去了有快一个小时了,就在离这最近的中医院。”
靳司让轻轻点了点头,从车后座拿了把长柄伞,半路又折返回去,放下伞,将身子暴露在细细密密的雨丝中。
到医院时,肩头淋湿了一片。
他是在二楼输液室见到的夏冉,白色吊带背心外罩着一件嫩黄色薄开衫,浅色牛仔长裤,正阖眼靠在椅背上,胸口有微弱的起伏。
见惯了她张牙舞爪的模样,现在这般倒是第一次,娴静的模样看上去柔软又无害。
在冗长的沉寂里,靳司让想起以前,以前的他很喜欢看她哭,更喜欢亲自把她弄哭,事后又毫无身为始作俑者的愧疚,只会冷冷淡淡地质疑一句:“哭什么?”
而她每回都会抹着眼睛狡辩,“谁哭了,我本来就是看上去水汪汪的狗狗眼。”
靳司让已经不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哭是什么时候,只知道重逢后的她虽然还会笑,却是惹人心生烦躁的假笑,像对着镜子练出来的标准模版,再也不见当初那般生动的眉眼。
来桐楼后,靳司让没有睡过一天好觉,焦虑到辗转难眠,这会倒奇迹般地放松下来,没多久进入浅眠模式。
半小时后,夏冉先醒了。
她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间,听见一阵阵人来人往的脚步声,金属推车划过的声响,夹杂着几句算不上争辩的话音。
她勉强睁开眼,灯光幽暗,大理石瓷砖上斜躺着一截灰黑色的影子,她迷迷糊糊地抬头,在憧憧人影里,看见对面排椅上的男人。
还是熟悉的白衬衫,只是样式有所不同,版型挺阔,裁剪得当,衬得肩线平直利落,领口处有波浪状黑色线性条纹,纽扣敞开两粒,下颌连接着锁骨处的冷白肌肤,被灯光勾勒,染上浅淡的黄,柔和锋利的轮廓,少了冷冰冰的气质,多出几分刚睡醒的惺忪感。
他看过来,连目光都是迷蒙的。
夏冉终于回过神,“你怎么在这?”
靳司让嗓音带点初醒的哑涩:“来找你。”
夏冉避开他的眼睛,看了眼吊瓶,将流速拨快些,“找我做什么?”
“问点事。”
感觉像在说废话,还是简洁到仿佛多说一个字就会烂掉舌头的废话。
“跟最近两起案子有关?”她坐直身子,手无意识地滑动着输液器调节泵。
突然被另一只手握住手腕,掌心厚实,温热,带着些许濡湿的触感,是靳司让拦下了她的动作。
靳司让将速度调回去,不着急回答她刚才的问题,而是问:“还有几瓶?”
“这是最后一瓶。”
他极轻地嗯了声,安静等吊瓶变空,有护士路过,他叫住她,“这边好了。”
拔针的时候,夏冉条件反射闭紧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身侧传来轻飘飘的嗤笑。
还没走出大厅,靳司让问:“吃过饭了没有?”
这句有点像邀请,但夏冉不打算应邀,撒谎道:“吃了。”
靳司让面无表情地说:“真巧,我也吃了。”
无波无澜的声调,让人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在说谎。
外面雨还在下,依旧下得细碎,两个人间隔一个身位走在雨中,频频有路人朝他们看去。
靳司让肩头很快又被洇湿,风吹来,激起一阵凉意,他的声线也是凉的,“你昨晚有没有去过天桥?”
话题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拐了回去,夏冉愣了两秒才给出回答:“没有,要是不回出租房,我晚上不会去天桥,都是白天去的,待的时间也不久,跟他们喝会啤酒就回书店。”
靳司让问:“你一周里哪几天回出租房?”
“说不准的事,但最少会回去两天。”
轮到夏冉提问:“这次也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胃疼缓解了些,头还是有严重的钝痛感,嗓音轻到像深冬清晨环绕在嘴边的烟雾。
靳司让没说话。
他的沉默告诉了她答案,她连连后退几步,后腰被人眼疾手快地托了下,她勉强站稳,等错乱的呼吸慢慢平顺下来,神情呆滞地看向他,“为什么?”
靳司让猜测她想问的是“为什么死的是他”,这问题不好给出答案,若说谁该死,这个伪善的世界早就告诉了所有人答案:哪怕是穷凶极恶的罪犯,也没有人能肆意剥夺他们的生命。
“他们的死跟我有多少关系?”
她来桐楼前一直风平浪静,来之后不到两个月,三个人被杀,其中两个还与她有过短暂的交集。
她疑神疑鬼惯了,没法不多想。
她这一刻的想法全都表露在脸上,靳司让下颌线绷起,挪开跟她撞到一处的视线,“夏冉,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算是变相否认她的话,但听上去没什么信服力。
沉默着走了一段距离,夏冉又问:“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得知汪有亮被杀的消息后,她心里一直没什么真实感,直到今天中午,在看到徐威的那半截尸身后,头盖骨仿佛被人击穿,往里倒进冰水,凉意瞬间蔓延进四肢百骸。
一瞬工夫,她想起方堇。
她算不上圣母,只是不想再有人因为自己死去,哪怕和汪有亮一样,她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晓。
“你能做什么?”靳司让将问题丢回去,“帮警方侦破案件,还是去天桥底下一躺,拿自己当诱饵引蛇出洞?”
夏冉嘴唇咬到发白。
靳司让的质问,让她久违地升起一种无地自容感。
靳司让把话挑明白,语气跟着又重了不少,“夏冉,你当不了任何人的救世主,不光如此,你谁都帮不了,所以管好你自己的事就够了,别来掺和这个案子,更别来拖我们的后腿。”
夏冉失去血色的脸一片惨白,听见他这么一说后,狂跳的心脏节奏反倒平稳下来,她笑了笑,死气沉沉的眼有了违和的灵动感。
靳司让顿了一霎,随后微凝眉心,像在问她笑什么。
夏冉敛了笑,眼角眉梢挂着薄凉的夜色,“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09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