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他只是在逗一个可爱软糯的小朋友而已。天和五年春,他回了京,但京中生活太过无聊,子珩请他举办马球会邀请京中少年人参加,名义上是为了让当时还是端亲王的小王爷多多结交朋友,实则是为了让小皇帝交友转移小皇帝对他的注意力。
马球会之后他发觉这位总是端着的小王爷逗起来很意思,恰巧被小皇帝玩笑似的罚去给小王爷干活,他自然知道小皇帝的用意——这位小王爷性子太闷了,完全不像个十四五岁的小朋友,需要有人逗逗他,激发他的孩子天性,而除了他,没人敢对小王爷不敬。于是他就每天去麒麟殿,开始逗小孩子的任务。
当然,自己也没无聊的整天围着一个小孩子转。不过可能真是年龄大了,少年时整日不着家在外鬼混,如今却是懒得一步也不愿动,在府中时总是躺着晒太阳,到了麒麟殿,自己依旧是找个地方躺着晒太阳。
对他来说并没什么区别,他反倒更乐意跑去宫中晒太阳。一来麒麟殿人少安静,晒太阳时无人打扰,更不用听父亲的唠叨,乐得自在。二来,他一向喜欢衣食住行上的享受,宫中有着最好的酒最好的茶。
虽然小王爷总是一本正经端着架子嘴上抱怨,却是一点都不吝啬。
“傅将军到底是来干活的还是来享受的?”他在院子悠哉游哉品茶晒太阳时,对方偶尔也会过来如此抱怨着。
一个嘴硬心软的小朋友,自己深知这一点。于是自己只要装作可怜的样子说出“边疆苦寒之地,下官在边疆为陛下戍边这么多年,难得回来一趟,下官想多享受一下也不行吗,小王爷?”对方不仅会立马缴械投降,而且还会送来更好的茶酒点心。
自己很满意这个安乐窝--人少安静吃的好,时不时还能逗逗小朋友解解闷。
每日的生活很是惬意悠闲,直到小皇帝被当朝逼着给自己心爱的摄政王皇兄赐婚,那段时间他一直没去上朝,等他知道时已经为时已晚,小皇帝拒绝见任何人,除了他这个疼爱的弟弟。
但那时他还是没太在意,小皇帝虽然妥协了,但圣旨毕竟没下。和亲的公主一日没嫁给摄政王,这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他清楚这事背后是范太师操纵的,范太师确实很难搞,他在朝中很有根基,又没什么大错,很难从朝政上影响他。
但同样的,他的弱点也很明显,和摄政王一样,他虽然忠心为国,但他同样很疼爱小皇帝。只要让他意识到小皇帝对摄政王的感情远比他以为的要严重,问题自然而然就解决了。
如果有什么能让他们让步,那就是小皇帝本身。因此在那些人着急时他其实并不着急反而觉得这样或许也不错。他任由着小皇帝把自己关在屋里,让小皇帝的痛苦蔓延到所有人爱他的人身上,而在这所有人当中自然也包括这位小王爷。
他对哥哥的爱最深,被影响的也最深。因此自己日日来麒麟殿,既是受小皇帝之托帮忙带孩子,也是不忍心看着这位小王爷为哥哥痛苦。
直到小王爷生辰那天小皇帝一夜逃跑,他不得不重新正视这个问题。他低估了对方的痛苦,更低估了的是对方在痛苦之下所波及到的人的痛苦。这位小王爷看起来很稳重懂事,内心却是个极度依赖着哥哥心思敏感的小孩子。他的母后离世时他五岁,而那时先皇不在,陪在他身边的就是哥哥;十一岁时疼爱他的父皇也离世,陪在他身边的还是哥哥。先皇虽给他们留下了一个大哥,但对这个小王爷来说,这位大哥能带给他的并不多,因为子珩不会和小孩子相处。
这位小王爷两次经历失去至亲之痛,而他能顺利度过所依赖的是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哥哥。因此当他唯一依赖的哥哥也离开之时,他所承受的痛苦是所有人当中最重的,甚至比子珩还要重。即使他是所有人当中唯一得到小皇帝告别、唯一知道小皇帝消息的人。
小皇帝刚走的那几天,对这位小王爷来说无疑是最难。他清楚这一点,其他人也清楚这一点,但是被允许进到麒麟殿的只有自己。小王爷怨恨着所有人——当日早朝的所有大臣、子珩以及子珩身边的所有人,而自己因为那段时日日都在麒麟殿中而成了唯一可以自由进出麒麟殿的特例。
于是他又受子珩之托,继续照看着这位愈加寡言小王爷。
寡言,这就是那段时日这位小王爷的状态。在小皇帝逃跑的第一天,这位小王爷对着子珩这个罪魁祸首发泄了一番怒气之后,剩下就只有沉默。
是他也束手无策的沉默。
那时的小王爷整日待在书房里,但能看出来对方的心思根本不在书上,只是在沉默着发呆而已。在他看来,对方身上本就不多的身为正常少年的那部分特质随着哥哥的离开也一同消失了,如今留下的只是一个强撑着的躯壳而已。
行尸走肉,那时的小王爷就是这四个字的诠释。
那个时候,他意识到了一件事:这位小王爷过于依赖他的哥哥了,这很危险。然而他虽明白,却也为时已晚,小王爷对哥哥的深度依赖已经不是能短暂几日就能淡化的。
看着行尸走肉般的小少年,他开始后悔没有早点插手此事。他本想等范太师、子珩的痛苦焦灼再深一点,之后顺手帮小皇帝推波助澜一下即可,但没想到先抵不住的是这位小王爷。
后悔之下,他开始做出补救。第一步,就是不仅白日在麒麟殿,晚上也留了下来。
在小皇帝走后的第三天,他就在麒麟殿挑了个离对方寝房不远的房间住了下来,而那位小王爷每日过的浑浑噩噩,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晚上也在宫中。
直到第五日深夜,他路过对方寝殿时看到房间亮着昏暗的光,鬼使神差的推门进了去。
他听到床上的少年在被褥之下蜷缩着压抑着的低声啜泣的声音,惊讶之下,他第一次对这个小小少年产生了心疼。
于是他学着母亲安慰他的样子,轻轻拍着被中的少年。
床上的小少年感觉到有人在隔着被褥轻拍着他,身体僵硬了一下,瞬间停止了哭泣,随后慢吞吞的扯开了被褥漏出湿漉漉的眼睛。
“傅…傅将军?你怎么还没走?”小少年看到是自己时惊讶了一下,似是没想到自己这么晚还在宫中。少年脸上满是泪痕,看着倒像是个有了些人气。
反应过来的小王爷脸上漏出了一丝窘迫,迅速缩紧了被子里,声音闷闷的命令自己“不准说出去”。
终究还是个小孩子啊,离不开哥哥的小孩子。于是那晚他心软了一下,扮演了一个哥哥的角色。
是在这晚吗?这晚对方在自己怀里哭的时候,不经意间把自己对哥哥的重度依赖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一部分。
傅洵之眉头拧成了川字,努力回想了下小殿下对自己的态度转变是不是在这晚发生的。这晚之后的小王爷确实发生了一些转变,白日里偶尔也会回应自己的话了,身为人的那部分特质好像在慢慢回来。
那晚之后的小王爷每日都在缓慢的恢复着人气,但那是因为对方的情感依赖转移到了自己身上还是因为和小皇帝间的来信?
小皇帝的来信来的很频繁,几乎每三天就会有一封,虽然自己很少见到信件,但却很清楚的知道对方哪天收到了信,从对方的表情里——只有小皇帝来信的那日这位小王爷的眼睛里才有光芒。自己从对方的表情中得知了小皇帝平安无事,但却没有立即告诉其他人。
小皇帝逃跑了,不管他是不是有意为之,但无疑这是个让子珩、让范太师他们屈服的好机会。他们越是担心越是自责,对小皇帝越是有利。事实也是如此,小皇帝刚走,严御史就第一个屈服了,完全站在了小皇帝一侧。而范太师也做出了让步,同意了小皇帝和摄政王之事,只是那时范太师虽同意了两人在一起但未必能接受天子娶一男子为后。天子所代表的是整个国家,一举一动都被天下人看在眼里。一朝天子娶男后,在这个三纲五常的时代过于离经叛道,很难让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群臣接受,陆太傅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仅仅是小皇帝喜欢男子一事,就险些把陆太傅吓出病来,陆太傅是接受这件事用时最久的,但好在,他也是先皇托孤之臣,他同样是看着小皇帝长大的,在小皇帝生死未明的情况之下,他最终也默认了这件事。
而自己,也从小皇帝逃跑这件事中获利了。严御史反水,范太师让步,陆太傅妥协,随之是父亲也对自己妥协了,侯夫人怀孕了。此时,小皇帝已经走了两个月,不上朝近三月。朝中群臣虽有摄政王、范太师压制,但民间已经开始有各种猜测流言。天子独身在民间的消息一旦泄露出去,小皇帝的安全就很难保证。而此时,范太师他们也已经心急如焚的两个月,日渐憔悴。子珩虽然看着正常,但他知道他的精神、身体也在逐渐不动声色的崩塌。
而那位小王爷,也抑郁寡欢了两个月。
是时候接小皇帝回来了,他想。所以他找上了这位唯一知道小皇帝行踪的小王爷。小王爷太好操控了,他太爱自己的哥哥了。只要是为了他哥哥,他就能一退再退。自己不费吹风之力就得到了小皇帝的地址,送给了子珩。
但同时,自己也彻底放弃了此次回京的目的。该回边疆了,他想,只是…傅洵之默默叹了口气,只是若是把那位沉默寡言的小王爷孤苦伶仃的留在宫里实在是太可怜了,所以他走前把他送去了他心心念念的哥哥身边,送去了扬州。
就是在扬州,他做了第一件错事。傅洵之叹了口气,将画卷一一卷好,放进箱子,被压在画卷之下的两张笺纸显露出来,一张写着漂亮的瘦金体,瘦而不弱,金骨玉姿,一张写着漂亮的小篆,匀称工整,法度森严。傅洵之拾起小篆,同十五张画卷一同锁进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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