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昨天深入交流后,我对于不能随意出门这件事,似乎不再那般耿耿于怀。更主要的是阔别数月的葵水终于来了。
相安无事了几天,余清前来告诉我,比尔斯动身去了麓州,待他返回便会来清风楼与我相见。
听罢,我也只得静心等待——有些事,必须同他更深一步细谈才行。
“一正,皇上回銮之前,你暂且别回宫了。”
“宫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唉,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你还是暂缓一两日再回,不急在这一时。”
我大致也猜得出是哪些风言风语,只淡淡一笑。虽尚未修炼到能对一切刺耳之声云淡风轻、浑若未闻,但眼下的情况已经不容许我去在乎这些旁枝末节的小事情了。
送走余清,天忽然下起雨来。噼里啪啦顷刻笼罩天地的滂沱大雨,令风中携来久违的凉意。
转眼已是八月十五,我终于拆去纱布,只在伤处贴了一方小小药膏。我坐在廊下静静翻看师父留给我的书册,听雨声淅沥,直至暮色四合。
本想等赵泽荫归来一同吃晚饭,却迟迟不见他的身影。我踱至门前张望,直至天完全黑透。
而来者,却像是刻意选在赵泽荫不在之时。我望着那道依旧端庄素淡的身影自轿中缓缓而下,心中了然——她是专程为我而来。
请吕遇婉进门后,我们便对坐于花亭之下,听雨品茶,言不及义地寒暄了片刻。
“伤势可好些了?”
“嗯,已大致痊愈了。”
“那便好。”
见吕遇婉迟迟不道明真实来意,我终于主动开口,问是否为了与赵泽荫的婚事而来。
女子眼中掠过一丝哀戚,仍强作镇定地小口呷茶,踌躇片刻才轻声道,“一正,其实我并不介意是你。相较其他人,若对象是你,反而令我觉得……轻松些。”
“……你仍想嫁给他?”
“嗯,即便只是侍妾。”
“何必将自己放得如此之低,依你的家世——”
不待我说完,吕遇婉便摇了摇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裙摆,“我早已成了锦州的笑话,一正。我不像你,能无畏于人言纷纷、侧目如刀。”
没再多说什么,就这样默然坐着,直到有人来通传王爷回府,吕遇婉才起身告辞。
“此物……烦请一正代我还给荫哥哥。”
那是一支秋海棠发簪,一看便知是旧物。即便精心保养,仍能窥见细微的划痕。
管事引吕遇婉自侧门离去,正好避开了赵泽荫。我握着那枚发簪怔怔出神——相思之苦秋海棠,若说二人之间从未有过情意,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回到书房,我将那枚簪子轻轻压在赵泽荫常读的书页间,而后踏着渐沥的雨声,循着廊下的灯火走回到寝院。
赵泽荫已更了衣,身上带着些许酒气。我轻声问,“吕显请你喝酒了?”
略显诧异,赵泽荫随即颔首道,“……遇婉来过了?”
“嗯,她有东西还你,我放在书房了。”
赵泽荫蹙眉沉吟片刻,伸手抚了抚我的脸颊,温声道,“若是不想见的人,大可以闭门谢客。”
见我摇头,他低啧一声,大步朝书房去了。不过两刻钟工夫,便又折返回来。
“别和过去较真,一正。”
“我可什么都没说,她托我还你,我便顺手帮个忙罢了。”
“那年我回京时,恰逢遇婉生辰。她想要一支秋海棠发簪,我便命人打了一支赠她,仅此而已。”
“不必同我讲这些往事……”
“赠物一事便是如此,一旦开了头便没完没了。送来送去,不收不妥,不回赠也不成。所以我厌烦锦州,一回来便觉紧绷。”
“什么呀,你这是在抱怨我不曾赠你东西么?我可没有送男人物件的习惯。”
赵泽荫竟怔住了,摊手笑道,“说起来倒真是,你从未送过我什么礼物。”
“不与你东拉西扯了,该吃晚饭了。”
“好了,东西我已随信送还,别再往心里去。”
“说老实话,你其实挺喜欢遇婉吧?”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我不由轻笑,揶揄道,“哟,这是盘算着拿假话敷衍我?”
赵泽荫似有些憋气,正色道,“若没有你,我会娶她。”
“……所以这话是真,是假?”
“亦真亦假。”赵泽荫握住我的手腕,一字一句道,“认真听好,黄一正——娶她的前提,根本已不可能存在。明白么?”
我轻抚他蹙起的眉头,轻声问,“我再确认一次:若没有我,你是否会娶她?无论是因为她的家世、与你一同长大的情分、她待你的真心,还是因她大方得体、恬静温柔,恰适合做你的妻子——在那么多倾慕你、想嫁与你的女子中,你是否会选择吕遇婉?”
“你若未听懂我的话,我可以再解释——”
“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赵泽荫。”
见我语气转硬,男人别开脸去。静了半晌,方低声道,“是,她……合适。”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搂住他宽阔的肩膀,轻声道,“我明白了。吃饭吧,天色不早了。”
这个小插曲令气氛有些尴尬,我也懒得开口说话,比起这个我更关心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家住。
赵泽荫见我无意多谈,也未再多言,也许他自己也有些烦恼吧。
八月十七这日清晨,天光初透,我犹在睡梦之中,便听得门外隐约人语。揉眼坐起,细听之下,竟是徐鸮的嗓音!
顿时睡意全无,我跃下床榻奔出门外,果然见赵泽荫正与徐鸮在院中过招。见我起身,赵泽荫收势停剑,面色不悦。
我欣喜地跑到徐鸮跟前,连声问道,“何时到的?”
“刚回来不久。”
赵泽荫默然睨视我俩,忽将长剑掷地,拂袖而去。我朝他背影轻哼一声,转而对徐鸮笑道,“别理他,你等等我,我们这就回家去。”
徐鸮因赶路有些困,打着哈欠道,“家还封着没收拾好,再等两天。你的伤……可无碍了?”
“总隐隐作痛,”我撩起衣襟给他看,“但,不过是小伤而已啦。”
“注意些!”徐鸮急忙将我衣襟拢好,四下环顾后压低嗓音,“皇上很担心你,不过他回宫了,今夜我领你入宫觐见。”
“你们一路可好?途中可有危险?”
“没有,放心。我先走了。”
言毕徐鸮转身离去,我倒不解他这一大清早特来一趟,莫非专为与赵泽荫切磋?
横竖再无睡意,我沐洗更衣后便开始收拾行装。赵泽荫正欲出门,见我忙碌又折返屋内,沉着脸道,“又想逃走?”
“我提前收拾收拾,过两日便该回家了。”
“就住在这里!”
“我不要!”
身着朝服的赵泽荫攥紧拳峰,语气坚决,“我不准你走。”
“大清早的,不想和你吵嘴。我的事不要你管。”
一步步走近我,赵泽荫摸了摸我的脸,又变得柔声细语,“是我不该让你心生烦忧。我会处置妥当,别生气,一正。今日皇上回宫,我即刻便去请旨赐婚,等择个吉日完婚,你便再无须为此不安。”
我霎时瞪大双眼,拉住他的衣袖,“这、这么仓促?等等,你先冷静些。皇上方回宫必定政务缠身,倒不必急于一时……再说太后、贵太妃那儿也——”
“闭嘴。”赵泽荫压下怒意斩断我的话,“哪里都不准去。”
说罢竟他强忍怒气转身离去。我无措地在房中踱步数回,很快却又定下心神——也罢,既要相争,我便看看这场戏能精彩到何种地步。
赵泽荫前脚刚走,我后脚便要出门。幸而今日吴淼不当值,正是良机。见守卫横戟阻拦,我佯怒厉声道,“本大人过几日便是这荣亲王府的王妃,尔等几个胆子,还敢拦我!”
说罢我昂首而出,再无人敢拦着。
晨光初露,我径直奔向乔娘的小摊,抱住糖葫芦好生亲昵了一番。乔娘笑言许久未见,特地为我煮了碗清淡馄饨汤。仍是熟悉的滋味,暖入心扉。
糖葫芦这丫头凑到我身上轻嗅,好奇道,“黄姐姐,你身上是什么香味,这么好闻?”
我不由一怔,四下寻看,方想起是余清所赠的防虫手环。戴得久了,自己早已不觉其香。
我便解下递给糖葫芦把玩,她套在腕上转着圈儿,笑靥如花,天真可爱至极。
正吃着青云大侠来了,数月不见,这少年又长高不少,身姿也更见健硕。他面露讶色,近前问道,“黄姐姐,你不是遇刺受伤了么?怎的独自出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
挠挠头,少年撇着嘴说道,“最近谁不知道你府上出事了,流言满天飞,还是听余澈他父亲说你安然无恙,只需静养。”
“伤处仍隐隐作痛,许是近来太闲,生出错觉了。广安堂一切可好?”
“都好着呢。”
我略松一口气,眼下实无太多精力打理善堂。吃了饭,青云大侠要去学堂,而我沿着玉京河回家看看究竟什么情况。
黄府门前仍有衙役值守。我表明身份后得以入内,院中一切如旧,唯空寂无人。寝屋已修缮一新,不见半点血痕。独坐房中,我想起那夜金娘诡异的神情与话语,不由脊背发凉。
从妆台下翻出小匣,其中一支木簪,一枚无事牌,静静躺在其间,我有些惆怅,不由得出了神。
离开前我问衙役,我家里的仆从呢,对方只说不清楚。
沿着街边走着,我寻思着再去看看文渊,抱抱她的小丫头。
八月的锦州依旧炎热,我家附近的街道上行人不多,我一边走一边看向湛蓝的天穹,一缕薄云渐散,若有还无。
时间仿佛停滞一般,耳畔蓦地交错叠起数道声响——
一声唤着:黄姐姐,你的手环——
一声惊呼:黄大人,小心!
一声厉嚎:黄一正,去死!
最先入目的是迎面奔来的青云大侠,他疾步冲向我,手中紧攥那枚我拿给糖葫芦玩耍的黑色手环。
身后那道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仍在嘶吼“去死”。可恶,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
“黄姐姐!!小心!”
“黄大人——”
回眸刹那,一披头散发的男子直扑而来,赤红的双目迸溅出癫狂的寒光。
利刃刺来的瞬间,我抬手急忙去挡,鲜血从臂上喷涌而出。下一刻,下腹未愈的旧伤处再度剧痛袭来。
“黄姐姐!!”
跌入青云大侠怀中,只见少年惊骇欲绝地瞪视前方,转身将我严实护在身下。
“黄大人!”
“妖怪,快滚!!去死,妖怪,哈哈哈,死了,妖怪死了!!”
很快众人围上,七手八脚将那行凶的男子死死按在地上。赶来的吴淼面无人色,抓住附近巡逻衙役厉声嘶喊,“速报荣亲王!快!快去!”
烈日当空,我却只觉得冷。是下雨了么?不,是青云大侠的眼泪,竟冰凉如雪。
“你……你究竟惹了多少仇家?为什么总有人要杀你……”
我想宽慰这受惊的少年,却动弹不得,亦出声不能。
视线逐渐变得黑暗,转而又再次明亮。
我又回到了那个响着滴滴答答声音的家里,可这一次,没有妈妈,更没有爸爸。
就连我最喜欢的海豚玩偶,都变得破破烂烂。
我离开太久了,时间不会眷顾我,我曾拥有的喜爱的总会失去。
淅淅沥沥的雨声将我从冗长的梦境中唤醒。朦胧间,听到有人压着声音交谈,话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手臂无力地垂着,传来阵阵麻木与刺痛。
“季寒山与金娘症状相同,王爷,我建议暂留其性命。”
“……都怪我,没告诉她外间危险……怪我……”
“王爷不必过于自责,看样子她也到叛逆期了,雪客之前也是这样,逆反心重,越是阻拦,越要反其道而行。”
“季家可已封锁?”
“是,大理寺推勘所已奉命查封季家,正在侦办。”
“徐鸮,你去歇息罢。”
待屋内重归寂静,男人回身的刹那正对上我睁开的双眼。他走近坐在床沿,掌心轻抚着我的额际,眼圈泛红,“都听到了?”
“明明已放过他……就这么恨我?”
赵泽荫垂眸掩去倦色,摇头道,“先养伤要紧。余清说伤口虽不深,但左臂伤势较重……会留疤。”
“不碍事,没断就行。你也休息,你看上去很累。”
笑了笑,赵泽荫轻声道,“你又昏迷了两天,一正,和上次一样。你去哪里了。”
“……”
“无论去了哪里,都要记得回来。”赵泽荫有些哽咽。他俯身抱住我,令我的颈侧感受到了一丝湿润,“我不想失去你。”
“你哭了吗?”
“太久没睡觉,眼睛酸痛。”
我笑着说道,“那你扶我去尿尿,然后我们一起睡觉,睡醒眼睛便不痛了。”
不适时地想起杨颂曾说,我令赵泽荫变得软弱犹疑——这眼泪可作证么?无论如何,心底竟生出一丝隐秘的得意。
终究是我赢了。
耳畔呼吸渐趋均匀,我在黑暗中想:这一切,该结束了。
次日晌午,徐鸮前来时赵泽荫已进宫去了。我终于睡足,便嚷着要起身。
“知道了,别闹,我来帮你洗头。”
果然还是徐鸮最懂我。他小心翼翼地在院中帮我清洗长发,又细细替我擦拭了手脚。
午时阳光正烈,暖风拂过周身,我便背对着日头,同徐鸮说会儿闲话。
“寻常受伤不会深度昏迷,接连两次如此,他已生疑了玥儿。”
“……无妨,横竖快要翻脸了。”
徐鸮长叹一声,“你要不要再考虑一番?我怕他受激之下心性大变。”
“啊?会吗?你把我说怕了。”
“没吓唬你,我太了解男人。”
我出了一头白汗,有些烦躁。我现在这个样子别说进宫去,荣亲王府都出不去,怎么突然这个节骨眼上冒出来这么多人要杀我,真是碍事。
“当务之急是先查明那二人究竟是何情况,太过反常。你安分些,若实在闷得慌就好好申请出门,我陪你一起。”
我拉住徐鸮的手,瘪瘪嘴,“还是你对我好。”
“本还说带你去见石在瓶他们,他们回北州绕道锦州,就为见你一面。”
“祝山枝呢?”
“也在。说是顺路来看你,不过还不知你受伤之事。”
“顺路?顺的是哪门子的路?真不让人省心,明明说好回晋州去的,又不听话。”
徐鸮敲敲我的额头,笑道,“你还好意思说他?罢了,我该走了。大理寺那帮人指望不上,尽是饭桶。不如我与山枝暗中探查,任谁在背后弄诡施诈,对策唯有一条:杀之而后快。这段时间你也好好反省一下,好心肠不一定有好报。”
有些丧气地望着徐鸮离去。他倒是潇洒,身揣两枚令牌,往来自如、无拘无束,与我这般困于府中的境况截然不同。
拆开左臂的纱布,我瞥了一眼伤口——略带金色的缝线整齐利落,比我那歪歪扭扭的手法不知强出多少,不愧是我师兄。只是如此一来,蛊纹被这伤口生生截断,再也不完整了。
闲极无聊,身上又隐隐作痛,我命人将桌椅移至树荫下,重新翻出师父昔年手绘的缝针图样,凝神细学。又唤夏姑寻来一块剃净的猪皮,权作练手之用。
就这般专注地忙到晌午,赵泽荫自宫中归来,见我正全神贯注地单手引线缝猪皮,便悄立一旁看了许久,才出声评价道,“别家女子皆做女红,你倒好,缝的是猪皮。”
“哈哈哈,我不会做针线活,粗手笨脚的,王爷可别嫌弃。”
赵泽荫俯身轻吻我的耳尖,将我扶起,“疼惜尚且不及,怎会嫌弃?洗手吃饭。”
席间问起宫中近况,颇令我意外的是,废相之议竟再度被提起。
自机要处设立以来,相权本已式微,此时有人旧事重提,不过是不欲让高佑好过罢了。
我许久未见高佑,他妹妹既醒了,后宫被高家女子把持,若前朝再占上风,只怕有些人真要寝食难安了。
唉,日子照旧,争斗亦如常。
此外便是舒棘封妃之事——她无子而封妃、协理六宫,引来非议无数。可说如今前朝后宫皆是一团乱麻。
我明白明途的用意:水不搅浑,又怎逼得暗处之人伺机而动?
至于赵泽荫,他并不关心这些。比起这些纷扰的杂音,他更在意我今早洗头之事,并严辞告诫我不许伤口沾水。
我问他会废相吗?
“不会,亦不重要。皇上所为,不过权衡二字。”
“也就是端水,讲究制衡。”
“哈哈,你倒形容得贴切,正是此理。”赵泽荫平日只吃七分饱,早已搁筷,只耐心等我吃完,“由他们闹去,无聊至极。”
“你说……皇上会认真听他们说话么?尤其是太傅,总爱引经据典、高谈阔论,一旦起头便喋喋不休,如同念经。”
“说起这个……”赵泽荫蘸了点茶水,在石桌上画了只乌龟,抬眼笑问,“这可是你教皇上画的?叫什么来着……简笔画?”
我哑然失笑,“应该是吧,你偷看我画的画!”
“你的巨作我都收着呢,疲累时取出品鉴一番,颇可提神醒脑。”
“皇上也喜欢画乌龟?”
“会画在折子上。”
“……这,这也行?”
“已行之有年。标注乌龟,即意指奏折言之无物、如同废纸。某些官员……还是太闲了,终日无所事事。”
“哎,这么一想还是在家里睡大觉舒服。”
“你的觉也未免过多,尤其今春以来。伤好了就调理调理。”
怅然叹息,我望向左臂的伤处——真真是多事之秋。
[问号][问号][问号][问号]徐鸮这个人,性情有些古怪,癖好也与众不同,慢慢感受吧哈哈哈O(∩_∩)O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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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第 1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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