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雨下得黏腻而不够痛快,未能驱散盘踞在锦州上空的闷热。走在街上热浪扑面,坐在马车里更是蒸笼一般,可再难熬,这趟门也非出不可。

我到高府时,沈双双正在厅前训斥一个犯错的下人。

天气炎热,她的脸颊因动怒而泛着红晕。见我到来,她勉强压下火气,得知我的来意后,她思忖片刻道,“逐月轩平日里我们都不便随意进去。不过若只是找阿苏那其,应当无妨。走吧,我带你过去。”

逐月轩深藏在府邸后园的松林之中,唯有一条幽静小径通往深处,沈双双将我送至月洞门外便面露难色地止步。

我不好再强求,在门外张望片刻,刚欲开口呼唤,一个身影便悄然出现。

阿苏那其立在假山之上,那双狐狸般的眼睛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

半晌,他轻盈跃下,围着我慢悠悠绕了一圈,忽然凑近嗅了嗅,“你身上有那个剑客的味道。”

“我来找你问点事。”

虚眯着眼睛,阿苏那其冷哼一声,“大人不在我可以悄悄弄死你,无人知晓。”

“我来找你二嫂可是知道的。”

阿苏那其沉思片刻,像个慵懒的野兽般伸了个懒腰,蹲在一旁的观景石上,双臂随意地耷拉着,“行吧,改天再找机会弄死你。”

“厄齐努尔,玉烟,阿狸,祝山枝,他们什么来头,为什么他们有和阿苏胡图弯刀上一样的涂河狼头标。”

阿苏那其撇撇嘴,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阿苏胡图随大少爷出门了,不在。你改天再来。”

“快告诉我!”

突然伸手到我鼻子前,阿苏那其说道,“好处费。”

我左摸右摸,一个铜钱都没带!眼见阿苏那其要走,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角,“别走别走,我先挂账行吗。”

“给现钱,不然免谈,杀手有今天没明天,概不赊账。”

“……你意思他们四个是杀手组织的?没有主子,只认钱?那,那你们,也一样?”

“你瞎说什么,高大人是我们的义父!”

“……啊????”

这突如其来的真相让我震惊得愣在原地,手还无意识地抓着这狐狸眼的衣角。

一切忽然说得通了——祝山枝此次的行动确实并非赵怀忠直接指使。

正如我先前推断,若赵怀忠真觉得我在锦州碍事,大可动用官场手段不断参奏,何必雇佣杀手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如此看来,当初赵怀忠不惜亲赴丰州,确实是为了阻止红珠对我和赵泽荫下手,以防事态扩大。然而,当时祝山枝又确实在为他办事……这其中的关联,细想之下颇有些诡异。

平心而论,以赵怀忠这般身份极其尊贵的人物,绝无可能直接与杀手组织打交道,那实在太**份,也过于冒险。

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祝山枝及其背后势力真正效忠的主人,与赵怀忠之间,存在着某种千丝万缕、不为人知的隐秘关联。

“松手!不然我砍了你!”阿苏那其恶狠狠地威胁道。

“阿苏胡图的刀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和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我死死拽住阿苏那其的衣角,不肯退让。

“你这个烦人的女人!那刀是阿苏胡图的战利品!我们兄弟跟那帮疯子一点关系都没有!放手!”

见我稍一松劲,阿苏那其趁机便要挣脱。情急之下,我再次伸手去抓,只听“刺啦”一声,他的衣角被观景石的棱角挂住,撕开了一道口子。

“啊啊啊!我非弄死你不可!”阿苏那其彻底被激怒,转身向我扑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双眼圆睁,杀气腾腾,仿佛下一刻就要将我撕碎。

千钧一发之际,我瞥见远处的身影,立刻扯开嗓子哀嚎,“义父!救我!”

只见高佑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的月洞门下,面色沉静。

阿苏那其没料到高佑突然回来,顿时慌了神,连忙松开我,支支吾吾地辩解,“我……我没有……是她……”

我迅速躲到高佑身后,抢先控诉,“义父!这等情绪不稳、动辄喊打喊杀的人,留在身边实在太危险了!”

高佑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我脸上,眉头微蹙,“你鼻梁怎么乌青了一块?”

“他打的!”我立刻指向阿苏那其。

“我没有!不是我!”

话音未落,我忽觉鼻腔一热,一股温热的液体淌了下来——竟是鼻血。

这下连阿苏那其也大惊失色,手足无措地辩解,“这,这真不是我。我都没碰到她!”

高佑掏出手帕,轻轻按在我鼻子上,随即吩咐人去取冰袋。

时值正午,烈日炎炎,但逐月轩内却十分凉爽。庭院中央那棵巨大的晚梨树投下浓密树荫,加之小院地处背阴,确是夏日难得的清凉所在。

冰敷片刻,见我鼻血渐止,高佑这才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阿苏那其紧张地站在一旁,眼神如刀子般剜着我,无声地威胁着。

“不小心摔了一跤,不打紧。”我闷声回道。

高佑无奈地叹了口气,“摔跤可摔不出这么清晰的巴掌印。”

见我不开腔,高佑也未再追问,转而吩咐阿苏那其去准备午饭。

这是我第一次在逐月轩用饭,且是与高佑、阿苏那其三人同桌。

气氛微妙。从阿苏那其布菜斟茶、熟稔体贴、甚至深谙对方的饮食喜好的模样,便可知他平日没少陪高佑用餐,

“义父,尝尝这个虾,很鲜美。”我夹了一只虾放到高佑碟中。

“大人,今日的苦瓜很新鲜,清热去火。”阿苏那其立刻不甘示弱地夹了一筷苦瓜。

暗中较着劲,只见高佑碟中的菜很快堆成了小山。

高佑无奈地放下筷子,轻声嗔怪,“够了。都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在饭桌上胡闹。阿苏那其,你年长些,多让着点。”

我得意得看着头发都快竖起来的阿苏那其,他此刻在高佑面前乖得不像话。

饭后在梨树下乘凉时,我随口问起了那对兄弟的往事。这才知道,阿苏那其与阿苏胡图,原是高佑任雍州总督时偶然收养的孩子。

说是收养,却也并未真正养在府中。那年高佑押送粮草至白马关外,途中得报有卑陆流寇劫掠商队,便率部顺手剿匪。在贼窝深处,他们发现了尚且不满十岁的兄弟俩。

这两孩子本是边境村庄里普通夫妇的孩子,匪徒洗劫家园、杀害双亲之后,却将这两个孩子掳走,自幼带在身边,如驯养野狼般教他们劫掠往来商队,甚至给他们起了卑陆之名。

高佑见之心恻,便将两人带离贼窟。后来悉心栽培,待他们武艺学成、心性渐稳,才以贴身侍卫之名留在身旁,直至今日。

听高佑讲往事,我对阿苏那其和阿苏胡图的敌意没那么强了,也能多少理解他们对高佑的忠诚。

当我问道为什么不给他们重新取个中原名字时,高佑只淡漠地说道,名字并不重要,人才重要。

待高佑在梨树下沉沉睡去,阿苏那其轻手轻脚地取来薄毯,仔细盖在他腿上。我对他使了个眼色,率先悄步走出院门。

阿苏那其很快跟了出来,满脸不耐,“还要干嘛?”

“你们兄弟的嫌疑,暂且算是洗清了。”我压低声音,“现在,告诉我那四个人的来头。”

阿苏那其犹豫片刻,终究低声道,“他们是‘阿呼团’的人。”

阿呼,意为奔雷。奔雷本是昔日涂河国的一部,随着涂河覆灭,这个名号也渐渐销声匿迹,其故地如今早已并入卑陆版图。

“明白了。有事我再来找你。”

“别来!你和那个剑客是一伙的,你们想干什么我迟早会查出来。警告你,如果谁威胁了大人的安全,我会毫不犹豫弄死他!”

“我看你不应该叫阿苏那其,应该叫乌图那其。”

难得看到狐狸眼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几乎要跳起来动手,“你懂西域话?”

“只懂一点点,起码知道阿苏是狼,乌图是狗。”

“你再骂!”

连忙逃了个干净,我迅速离开了高府。随即我便去了官府报官,岂能让他们猖狂下去。

我详细描述了那四人的相貌特征,又将左路好好奚落了一番——皇城脚下,竟有入室绑官的恶行,简直是奇耻大辱!

看着通缉令张贴出去,衙役们陆续出动,我心中这口闷气才算是顺了一些。

左路小心翼翼地应付着我,旁敲侧击此事是否与之前高相府上的风波有关,我立刻撇清关系,只说是这伙人图财,并未伤及性命。

忙完这一圈,我才打算打道回府。

行至荣亲王府附近,我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主动登门。今日白小白在府中,见我来了显得有些紧张,因赵泽荫尚未回府,他不知是否该让我进去。

或许是天气太过炎热,我鼻中又渗出血来,虽不多,却让白小白惊慌失措。他赶忙将我请进府内,拿来冰袋帮我冷敷,一边说着王爷应该快回来了。

我在书房里坐了会儿,茶喝了一杯又一杯,闲来无事又爬到高处去偷窥一番赵泽荫的宝贝。

当年飞云将军受敌军将领重创,虽正值春日,伤口却急速溃烂,终因救治不及而殉国。

然卑陆亦未占得便宜,他们在连番激战中折损了一员名为多由扎比的猛将——此名在西域语中意为“雪山之子”。

多年来未能一举荡平卑陆,始终是朝野一大憾事。

然而我隐约觉得,那个时机正在临近。倒不是由于边关有何异动,而是自明途登基以来,国库岁入连年攀升,如今已超越大梁立国以来的顶峰。

用兵之策,有时不过“富国强兵”四字而已。

财用既足,刀兵方起。

“这么感兴趣,准你拿走。”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未及回头,一双手已稳稳扶住了我的腰。

浅淡的眸子近在咫尺,没什么情绪,只是静静地望着我。

“王爷回来了?天热,快去将朝服换下吧。”

一切自然得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有过那些龃龉。我替赵泽荫更衣,他并未抗拒,指尖轻轻触了下我鼻梁的乌青。见我吃痛躲闪,他便收回了手。

“不打紧,骨头没断。”

“我知道。”我笑了笑。

“找我何事?”

“没什么特别的,我刚去报官了,官府正在查办此案,该知会你一声。”

“还有呢?”

“想同你交换些情报。”

“若我不想换呢?”

我将冰袋重新按在脸上,语气平淡,“那我便先告辞了。你也说过,凡疑问必有答案,我靠自己也能找到。”

转身欲走,赵泽荫低沉的声音却自身后传来。

“黄一正,到此为止。”

虽早有预感,亲耳听到时,心头仍是一沉。我回身打量赵泽荫,他正坦然直视着我。

“我不介意你利用我,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王爷,毕竟在丰州一事上我也利用了你,其实你大可以告诉我你的打算,我会全力配合你,毕竟我说过会帮助你保护你。”

“……所以呢”

我叹口气,走近赵泽荫,抬眼望着他,噗通一声跪下抱住他的大腿哀嚎道,“求求你了王爷,再考虑考虑吧,若断了关系我黄一正一定会吃不下睡不着,求你了!”

不巧的是白小白这个不长眼的家伙包了新的冰袋正送来,刚好瞅见了这一幕,吓得目瞪口呆,不敢动弹。许是我的眼神快将他千刀万剐,他不顾一切跑了。

赵泽荫蹲下身来,轻轻抬起我的下巴,竟然开怀笑了,“看来,你还是有把我的话记在心里。”

“你天天是不是太闲了,就这么喜欢别人求你。”

抚摸着我仍有些肿的脸,赵泽荫挑眉道,“非是旁人,只你黄一正而已。”

我咬牙道,“性格如此恶劣,真不知他们仰慕你什么……我半点也悟不透。”

赵泽荫双手穿过我腋下,将我抱起,笑道,“不急,你有的是时日——慢慢领悟。”

“你再这样与我逢场作戏,只怕那疯女人下次见面,真要捅我一刀了。”

赵泽荫不答,也未避人耳目,径直抱我穿过回廊,登上一处阁楼顶端的露台。

露台不大,隐在高大树冠之下,甚是荫凉。更妙的是,竟设有一架秋千。我坐下轻轻晃着,顺手摘了串葡萄。

交换了情报,赵泽荫沉思良久,方道,“若我说,怀疑他们意在行刺和亲的那位公主,你以为可能性几何?”

“……”

这么一说,好像能够解释阿卡娜为何一路追踪这帮人的线索私自入境:她是为了阻止歹人破坏和亲。

那么问题来了,谁雇佣了阿呼团的杀手。

答案好像呼之欲出了一样,我几乎和赵泽荫异口同声道,“卑陆。”

“所以你才放走了玉烟,你知道她身后有阴谋。”

俯身看着我,赵泽荫说道,“你明白就行。”

[化了][化了][化了]说老实话,我好喜欢黄大人。其实大将军和黄大人算是心意相通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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