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斌此人原在鸿胪寺任职,臣去查阅了吏部近五年京察档案,他的考评一向平平,不知因何攀附上了曲家,这才被调任去了礼部。周斌到任后,架空了时任礼部尚书的王志贤,明治十九年的春闱便是由他全权负则。”
御书房内,太子端坐于书案后,案前是去而复返的李怀清。
“太傅所言当真?”
李怀清扶着椅子颤颤巍巍起身再拜,应道:“高冀荣的宗亲高琳便是明治十三年的二甲进士,那年曲政南巡,他借机拜入曲政门下………有相文为证,臣所言句句属实!”
“太傅快快请起!本宫信你便是。”太子忙叫身旁太监去扶。
李怀清忿道:“臣此举绝非为了党争!寒门学子苦读数十年进京赶考,而这些世家子弟仅凭朋党关系便可在科举舞弊,长此以往必将动摇国之根本!”
太子叹道:“若没有物证,单凭柳相文恐怕不够。他是你的学生,在旁人看来,难免有伪证之嫌。”
李怀清还要谏言,一旁陪同的柳相文却道:“有军监司账簿为证。”
闻言,不仅是太子,连李怀清都不住惊愕侧目。
***
时至傍晚,李怀清师生二人才出了御书房,打发走了随行太监,李怀清问道:“那账簿从何处而来?先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怕老师知道这账簿的来头会责怪,学生这才隐瞒不报。”斯文书生叹了口气,缓声道:“那高琳确有三分才学,然而为人却不如他的叔父高冀荣谨慎。我打听到此人好男风——”
听到此处,李怀清眉头紧蹙,拐杖杵地的声音都大了几分。
柳相文知他古板,见状只是笑了笑,又道:“学生寻了个貌美的小倌,送去了高琳府上,账簿便是那小倌偷出来的。当年曲鉴卿将邹翰书贪墨一案大办特办,或斩或流放牵连了多少江东官员?到头来他派过去的高冀荣不还是贪么?军监司手握两江盐铁大权,又揽下江东水利的工程,三年来把控了两江近四成的赋税,到底多少用在了工程上,又多少纳.入了他高家的库房?一个账簿给朝廷,私底下又做一个账簿收在府里,阴阳账这招从古至今真是……屡试不爽。”
李怀清在国子监任教近二十年,可谓桃李满天下。他的学生虽多,却没有一个真正出息的。最有名的学生当属前太子燕无疴,此人因私盐案被剥夺了姓氏,如今死不见尸。自燕无疴失势后,李怀清便对执教一事心灰意冷,也很少去国子监授课了。眼前的柳相文从未听过他一堂课,只因在国子监念过书,才尊称他一句老师。
然而恰恰是这个柳相文,却最是敏慧强干。
李怀清暗自苦笑。柳相文说得对,他一生光明磊落,自许君子清流,如若他知道物证账簿是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得来的,定不会同意。柳相文先斩后奏,既全了他的名声脸面,又办了实事。
“曲鉴卿在丞相这个位子上十余载,党同伐异,残害朝臣。这些年来,反曲者死的死、贬的贬,到如今整个大燕朝堂已成了他的一言堂。三年前曲家祠堂你也在,他囚禁当朝官员,甚至说出‘能让天下姓甚么’此等狂悖谋逆之言,事后却以一句‘七王谋逆,此乃保全之举’轻飘带过……”
李怀清长叹一声,满目无奈。
“满堂的文臣武将啊……竟无一人敢言。我自视甚高,为了那点所谓的文臣傲骨,数年来顶着一个‘光明磊落’的虚名,实则一事无成。相文,我不会用‘手段龌龊’这些话来责怪你,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我老了,不顶用了,这燕家的天下终究还是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撑着。”
柳相文没有接李怀清这句话,他扶着李怀清,师徒二人缓步走在宫道上。沉默片刻,他道:“老师。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能入国子监么?”
“你讲。”
“我少时资质平庸,本不奢望能进京求学,更别提入国子监。但我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他天赋异禀、在乡里的考学中拔得头筹。然而国子监来招生时,他的名额却被一个知府的儿子顶替了。
好在我们有一个姑母,闺名观玉,是曲鉴卿后院的侍妾。”
余下的便不必赘言了。
李怀清疑道:“你受了曲鉴卿的恩惠,缘何还要追查此事?”
柳相文没有回答他,只是自说自话,道:“我本也是老师口中的‘相党’。三年前在曲家祠堂里,我原想把那柑子给您之后,便要在奏折上签字出去的。可老师爱护后生之心令我羞愧难当,我便绝了投降的念头。后来曲家放人,我回去之后惶惶数日,想着能保下一条小命已是万幸,更别提什么‘反曲’了。直到两个月后——”
“老师还记得那年景王入京时,有个书生去拦他的轿舆么?”
“怎敢忘呢?那书生只是揭露了曲鉴卿贪权窃国的事实,便被当街射杀。”
“那书生便是我的弟弟。”
***
“大人,宫里来消息了。”晚饭时分,曲江领着个小太监到了和弦居。
那小太监跪下恭谨行礼,头也不敢抬,只低声说话:“干爹让奴婢禀报相爷,说是李太傅去而复返,领着他那学生柳相文进了御书房,待了两个时辰才出来。太子殿下将随侍都撵出去了,干爹派人进去奉茶,听了两句,说的好像是三年前春闱的事,牵扯了高冀荣、周斌两位大人。干爹叫相爷您早作打算。”
曲鉴卿才用罢晚膳,这会儿正端着茶碗漱口。他垂目听着,手中盖瓯轻晃,瓷器刮擦着泠泠作响,间或拨去浮叶,小啜一口。醇厚茶汤入喉,带着杏仁香——是吴地的老君眉,曲鉴卿惯喝的。
小太监传完话,便规矩地跪着,半点声响都没有。
片刻,曲鉴卿搁了茶盏,道:“知道了。”
小太监闻言,俯身磕了个响头,而后便起身,跟着曲江轻步离开了。
宫里的人来消息,一向是曲江送的,他半晌又回到了和弦居。
“高大人家的公子求见。”
“不见。”
“是。”
*
曲默当晚同邱绪吃酒,大醉一场,翌日日上三竿方起身。
侯府的下人说邱绪已去乾安山了,曲默便陪着邱母吃了顿便饭,饭后不顾她再三挽留,借口有要事离开了。
曲默离侯府后径直回了曲家老宅,打正门直入,他大剌剌砸了两下门环,而后在老宅门童“活见鬼”的神情中,走了进去。
曲默三年前放火烧祠堂的事,曲家人尽皆知,门童不敢怠慢,更不敢阻拦。
“大老爷在江南收账,岚二爷有事出去了,岺四爷这会儿还没起身……三爷……三爷!您等等小的!”
曲默身高腿长,门童要小跑才跟得上,他生怕曲默又奔着祠堂去了,面上慌得不行,嘴皮子翻飞报着曲家各人的行程,脚下一步也不敢慢了——那祠堂去年才重新盖好,里面东西还没置办齐全,若是因为他把曲默放进来又毁了,曲效能扒了他的皮!
眼见曲默朝后院走,门童才松了口气。
二人一路疾行,沿途遇见几个小厮,门童赶紧给他们猛使眼色,眨得眼皮子都要抽筋了,后者见了忙飞奔出去,约摸是去叫人了。
最后,曲默停步在一所小院前,道:“把这地方收拾出来,我晚上住。”
门童:“……是。”
曲岚不知被派了什么活儿,到晚膳时分都没回府。曲岺倒是来找了曲默一趟——曲岺排行老四,该喊他一声三哥,主动来见礼的。
曲岺是个比曲默年少时更混账的纨绔子弟,在燕京的曲家一脉中他算是年纪最小的,曲效老来得子,把他宠坏了,读书不成,练武更是不成,也十五、六的人了,整日还是只知道玩乐。
“三哥,三哥,你给我讲讲你在北疆呗!”
“我求求你了,好三哥,我给你作揖……”
“哎哟!你好容易回来一趟,在家干瞪眼无事可做,给我讲讲又碍着什么了?!”
“只要你说,我把我娘这个月塞给我的零花都给你!”
“二百两?!我上哪弄二百两?我的钱先前都赌马输了,还倒欠庄家五百多两呢!”
“我看你就是存心捉弄我!一百两?一百两!成交!”
“就讲你打邺水人那一段!”
“……”
曲岺死缠烂打,曲默被他闹得不行,只得化身说书先生。
两人到二半夜才散伙,茶也喝干了,嘴皮子也磨破了,终于是把这尊神给送走了。
而后沐浴更衣睡觉。
曲鉴卿早年间没做丞相时,便带着曲默住在这个院子里。
此刻夜深人静,他又躺在旧时榻上,难免想起旧事。
他本不愿想的。
可记忆包裹着他,无孔不入。
身.下睡的是曲鉴卿特意着人打的矮床,因着他夜里睡觉不老实,总是掉床。每每掉床醒了,便抱着被子去敲曲鉴卿的门,搅得曲鉴卿也睡不安稳;床头上刻着计数的竖痕,是那时候他单方面与曲鉴卿怄气,每回心里都发誓再也不理人家了,又在床头拿小刀记下‘‘惩罚”曲鉴卿的天数,但每次都死皮赖脸地又凑上去;置物架子上放着两个半旧的纸鸢,是曲鉴卿给他和曲献买的;门口原本有一对半人高的花瓶,是曲鉴卿收藏的前朝烧瓷大师的孤品,他有次和常平闹着玩,撞倒跌碎了一个,如今只剩一个孤零零地立着……
僵卧了半夜无果,熬得头又开始痛了。他披上衣裳起身,就着冷茶吃了月翎给他的丸药。又搬了个马扎到廊下,坐到了天明。
曲默后悔了,要是听燕无痕的就好了,他不该回来住的。
*
曲默无诏归京,嘴上告诉燕无痕说心里有数,其实这应对之策也涉及曲家,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打算拿出来用。太子那天叫他给个说法,但又没有定期限,他现在就打算以一个拖字诀应万变。
至于戚玄交代的事——从曲默动身回燕京开始,就已经委托吴闻去找戚卓了,收到的消息却是“人已经被燕京来的钦差带走了”。
这“钦差”指的便是镇抚司。
可戚卓人到底在谁手里,还是个未知数。因为田攸三年前在曲家祠堂就倒戈了,如今镇抚司不再是铁血皇党,他更像是相党、太子党与外戚三方之间□□的平衡器。
曲默那天在路口试探了一下曲鉴卿,后者没有正面回应,曲默便知道戚卓的事不简单。即便他想方设法让太子在赦免名单里加上戚卓,但如果皇后或者曲鉴卿插手,这件事便轻易办不成。
急也急不得,曲默便绝了速战速决的心思,想着从长计议——横竖他回京之前便知道,燕京这地方轻易不好抽身。
回京第二日,曲默去见了侯沁绾。
曲滢萱至今为止仍下落不明,家里已经不抱希望了,听曲岺说两年前大族长就要给她立衣冠冢,但侯沁绾死活不同意,此事便只能作罢。三年前曲默已经砍了葛炀的人头送到北疆给曲岩,也算是给他们夫妇有个交代。但孩子没了却再也找不回来了,曲默心里终归是有愧疚。
侯沁绾原先经管着曲家老宅这边的一应内务,曲滢萱出事后她大病一场,身子日渐羸弱,经常是十日里五日身子不爽利,要躺在床上等人伺候,也变没了那份心气了。
曲默出发前已经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
果不其然,被拒之门外。
——我知你已将凶手葛炀处死,为我儿萱萱报仇雪恨。但丧女一事痛彻心扉,恕我不愿相见。
这是侍女传的侯沁绾的原话,曲默听了,放下礼品便走了。好歹话早在三年前已经说尽了,孩子回不来就是回不来了,他的出现反而是对侯沁绾的二次伤害,不如默默走了,对双方都好。
可能是小妮子还在怨曲默这个当叔叔的照看不周,他去过侯沁绾的院子,第二天头痛就发作了。
月翎给药时交代他,不好多吃,否则到了应急的时候就不管用了。
曲默前几日吃了好几丸,心想横竖这几日无甚要事,便也忍了。
钱沛虽无妻儿,但他是个孝顺儿子,一回京便住家里照顾老母去了,只两三天来曲默这里一趟。邱绪日常要在乾安山练兵,也没空和曲默一道儿厮混。燕无痕要入宫给皇帝守灵。吴闻如今在于稹手底下当差,眼下新皇要登基,整日忙得圆圈转儿……
只有曲默最清闲。他甚至还找人打听了常平的近况——这厮从相府离去后也不曾回原籍,在京郊买了栋宅子,如今做些小生意,还娶了个美貌的妻子,生了个儿子。眼瞧着日子过得很舒坦,曲默这个旧主便也没有去搅扰。只是着人用金子打了个长命锁,送去给常平的小儿子。
常平倒是会来事,收到金锁后,便带着回礼来老宅了。他见着曲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什么只要曲默吭一声,他立刻收拾东西回来伺候。
曲默知他本性,只是笑骂: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我前脚一走,你后脚就赎了身契出府了。这回又贴上来,家里妻儿不要了?还是说,现如今要我养你一家么?
常平只憨笑着装傻子。
曲默踹了常平一脚,叫他滚蛋。临走前,却又命人给常平封了三百两银票,交代他做生意不要投机取巧,好好过日子才是要紧。
常平没客气,双手接了,在院外跪下朝着廊下的曲默重重磕了个头,这才去了。
*
不知太子授意与否,曲默回京的消息不胫而走。
曲默从皇宫离开的第二日,勤政殿偏殿的小朝会上挤满了人,朝臣似乎都想看看太子对曲默的态度。可直到朝会开始也不见当事者出现,倒是曲鉴卿雷打不动地站在文官列首。
不仅是第二日,甚至是一连五天都瞧不见曲默的人影。
按照大燕律,凡四品以上地方官员,回京待职期间至少四天去原就职衙门或上朝一次。更何况朝中已经定下了皇帝下葬的日期,如今正是新皇将要登基的节骨眼儿上,曲默身份又特殊,不见人影是怎么回事?
于是第五日的小朝会上,言官便以目无法纪、无故缺席朝会等由头参了曲默。
第六日,曲默继续缺席,并且向兵部告病。说是自己寒症发作、身体欠佳,难以带病上朝。
这理由过于拙劣——你人在北疆那寒天雪地里生龙活虎的,进能生擒邺水主将,退可剿灭雪山流寇。这五月天都入了夏了,你却说自己回燕京寒症发作了?莫非当朝臣都是傻子不成?
又一日,言官参曲默装病藐视君上、在其位却不尽其责,视大燕律法为儿戏。并要求对其罚俸半年,庭杖三十,以儆效尤。此外,曲鉴卿如今作为曲默的“叔父”也受了连坐,被李怀清参了一个“治家不严”。
太子一面要准备登基大典,一面又要瞒着曲鉴卿暗查春闱和军监司的事,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便也一直没闲暇去管曲默。这回牵扯到了曲鉴卿,太子便不得不出面了——他派了太医院首席陈陂过去,说是给曲默看病,实则就是告诉他再不上朝就说不过去了。
太医院和后宫不分家,陈陂能坐上首席的位置,除却医术高明外,脑袋自然也活泛。下朝之后,陈陂便提着药箱追上了即将出宫的曲鉴卿,表面上说是蹭一趟曲鉴卿的马车,实则是想旁敲侧击地问问:这事该怎么办才算办成?
说是叫陈陂去给曲默看病,太子到底是想让曲默有病还是没病?若是有病,那后头的朝会又上不了了;若是没病,岂非坐实了言官的话,给曲默惹祸上身?
曲鉴卿却只叫其秉公办理。
陈陂犯难之际又心生一计,央求曲鉴卿跟他一道前去,说是有人在旁也能佐证一二,否则这事实在不好办。
曲鉴卿沉吟片刻,应了。
午时,曲、陈二人到了曲家老宅。
因着有曲鉴卿在,门僮便没有去通传,只是在前头带路。行至院门,便瞧见廊下摆着一张湘妃榻,有人正躺在上头睡觉。他身上松松垮垮地穿一件墨绿单衫,头上未束冠,满头黑发一半压在头下,一半垂在榻边挨着地,脚上更是连鞋袜也踢了,一本蓝皮的书盖在脸上,散漫极了。
陈陂问道:“大人……这?”
“你且去。”
陈陂便与随行太监入内,曲鉴卿却留在了外头,他着人叫了伺候曲默的小厮出来问话。
小厮是曲家家生子,照顾曲默无有不尽心的。他才瞧见看见太医,便以为曲鉴卿是来问责的,惶恐之余即刻下跪认错。曲鉴卿叫他报曲默这几日行踪作息,他便一五一十全都交代了。
“三公子自七日前回府,便一直没有出过府门。每日卯初起身,而后去湖边练武,回来传水沐浴,辰时一到便用早膳,饭后在屋檐下小憩。正午吃饭,饭后入房午睡,睡到天黑方起身。不过有时四公子会来,他们便在房中交谈,到了酉正一道儿用晚膳。戌时三刻传水沐浴,三公子不叫底下的人守夜,入亥后小人便回下房休息了。钱沛钱大人每隔二日会来府中一趟,除此之外……哦,昨儿常平来了一趟。除此之外再没别人了。”
“他每日都是卯初起床?”
“千真万确,小人不敢扯谎!”
“可有赖床?”
“从来不曾。小人每日端水进去伺候洗漱时,三公子已经起身了。”
……
半晌,陈陂背着药箱出来,又在府门处瞧见了曲鉴卿的马车。陈陂料想这是在等他,于是敲了敲厢门,果听里头传声出来,叫他进去说话。
“如何?”
陈陂苦笑:“四年前在下有幸为小公子诊治,那时断出釜沸脉,本以为他……哪知小公子吉人天相,竟能生生克化了。他脉象异于常人,在下医术浅陋,今日虽摸得他脉象平稳,却也不敢再妄下定论。”
思忖片刻,曲鉴卿道:“方子开了么?”
“在下须回宫先禀报太子殿下后才能开方。”
“他应是旧疾复发,夜里睡不好,你给他开一剂安神助眠的方子,药量不要过重。太子那处,只说他乍回燕京,水土不服致使寒气入体,前几日缠绵病榻确实不便上朝,服药后过几日便可痊愈。”
陈陂面露喜色:“多谢大人指点……”
曲鉴卿抬手一摆,止住了他的恭维。
“在下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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