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9 秋
轮轨摩擦出“哐当、哐当”的闷响,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慢悠悠荡开在秋日的空气里。
夕阳的余晖透过蒙着薄尘的玻璃,斜斜铺在林卫东手头的信纸上,把信中潦草的字迹染成暖黄。微风穿过车厢缝隙钻进来,带着北方特有的干爽凉意,他下意识拢了拢脖子上的粗毛线围巾,这是他十七岁当兵时,母亲连夜织的,针脚有点歪,也带着岁月的痕迹,却裹得严实,线头还露在领口,蹭得脖颈有点痒。
他的指尖仍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边缘,糙纸被反复折叠过,折痕处已经发毛,混着指尖沾的旅途尘垢,泛着淡淡的旧纸味。
父母辈的瓜葛,他早已知道一清二楚,可他是家里的老来子,怎么就轮到他了呢?
母亲在客厅里纳鞋底时,总爱念叨那段抗日往事。王宝儿的岳父,关地主,是辽省三县响当当的人物,当年二话不说捐出全部家产支持抗日,却在逃亡路上遭了日伪军的报复,他和唯一的儿子双双殒命。父亲林二得知消息时,一拍脑袋就定了主意:关家不能绝后,林家得送个人去入赘。
这事本来她就不答应,在闽省,十里八乡就没有一个入赘。没成想,管家的儿子王宝儿近水楼台先得月,早早娶了关家剩下的女儿,这桩“任务”,便顺理成章落到了小辈身上。
本来她想此事作罢,但是林父据理力争,没有关地主家产,当年林儿作为战地指挥官,也没办法坚持到战争结束,只能说没有关地址,就没有现在的林父,她也只好含泪答应。每每说起这件事,她总是些许难过。
最让他摸不着头脑的是,关桂英出生时,他还没降临人世,当年说得明明白白,该是大哥的儿子林耀东去。
闽省的规矩,父母在不分家。他家是本地的大家族,单他这一辈就有七个兄弟姐妹,十七岁那年他执意跑去当兵,多半也是受不了家里的鸡飞狗跳,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光是嫂子们、弟媳们凑到一起,就能把屋顶掀了,更别提还有那些七拐八绕的亲戚嚼舌根。如今因伤要退伍,他索性顺水推舟,答应了去辽省三县赴约,好歹能避开家里那摊乱糟糟的是非。
“哐当”一声闷响,车厢突然陷入一片漆黑,打断了林卫东的思绪。
“哇!好黑!”邻座的小女孩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吓得哭起来,小小的身子紧紧缩在父亲怀里,肩膀微微发抖。
列车缓缓驶出隧道,金色的阳光猛地涌进车厢,晃得人下意识眯起眼。林卫东揉了揉眼,才看清身旁的父女俩:小女孩头上裹着一层薄薄的纱布,边缘沾着点泥渍,衬得小脸蜡黄,嘴唇干得起皮,眼神怯生生的;她父亲满脸胡茬,像是几天没打理,眼角堆着红血丝,眼底是掩不住的疲惫,却还是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声音放得极柔:“不怕不怕,亮了,没事了。”
林卫东往左边倾了倾身,手上摩挲着口袋里的油纸袋,轻声问:“大哥,孩子是不舒服吗?”
男人抬眼望过来,目光掠过他领口的围巾,喉结滚了滚,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的沉闷:“嗯,秋收时在山里被野猪吓到,跑的时候磕伤了头。”
“那孩子现在能吃东西不?”林卫东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油纸袋,指尖捏着袋口轻轻一开,露出里面切得方方正正的糖冬瓜,裹着一层薄糖霜,在阳光下泛着细闪,还带着点闽省特有的清甜气息。
看到那油光锃亮的糖霜,男人原本有些迷糊的双眼一下子激灵起来,连忙摆手:“这玩意金贵,孩子不能白吃。”
“大哥别客气,是我们闽省的特产糖冬瓜,冬瓜多不值钱,一结一大个”林卫东笑了笑,指尖捏起一小块,递到小女孩面前。他北上这一路,靠着这糖冬瓜,倒是和不少同行旅客搭过话。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了眼父亲,眼里满是渴望,小手悄悄攥住了父亲的衣角。男人摸了摸女儿的头,声音软了下来:“吃吧吃吧,记得谢谢哥哥。”
“谢谢哥哥。”小女孩细声细气地说完,飞快接过糖冬瓜塞进嘴里,小脸上慢慢漾开一丝笑意。
“小兄弟,我听你口音不是北方人,也是来咱们辽省找营生的?”男人主动搭话,语气比刚才热络了些,“我叫赵平,这是我女儿兰兰,你咋称呼?”
“赵哥好,我叫林卫东。”林卫东收回手,把油纸袋重新折好揣回怀里,指尖还留着糖霜的微凉。
赵平打量着他,林卫东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收拾得整齐,说话时语气平和,没有城里人的傲气,反倒透着几分谦逊内敛。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林卫东没多提家里的事,只说自己是来相看的,没想到竟和赵平同个站下车,他要去的下坎子屯,正是赵平家所在洪家屯的隔壁,只是没说清要和谁相看。
列车缓缓停靠在三县站台,车门打开的瞬间,一股带着林场草木气息的寒气扑面而来。林卫东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紧了紧围巾,目光扫过站台,光秃秃的水泥地,顶上只有四根柱子顶起来的遮雨棚,远处是连绵的山林,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风一吹,带着点刺骨的凉。
他提起脚边的帆布行李包,跟着赵平走下车厢,脚步刚站稳,便伸手解下脖子上的围巾,轻轻递到赵兰兰面前,指尖碰了碰她的纱布,声音放柔:“兰兰,拿着,把头围上,别着凉了。”
赵平的目光落在女儿头上的围巾上,粗粝的手指动了动,想推辞的话在嘴里兜了几圈,最终只化作一声闷笑,眼眶微微发热:“你这兄弟,太实在了。”
“卫东,你今晚住哪儿?”走出站台,赵平问道,“不如去我家住一晚,好好歇一觉,也好为明天相看做准备。”
林卫东愣了愣,下意识道:“这不好吧,我打算找家招待所住。”
“嗨,你准是头一回来三县!”赵平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实在,“咱们这三县站围着林场建的,你要是没专门介绍信你进不去招待所。你去别的老乡家借住也是住,来我家也是住,还能给你烧点热水洗个澡。”
林卫东早就听说东北人热情好客,赵平的热络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他已经连续赶路一周,怀里揣着家里给的彩礼钱和路上用的票证,生怕有闪失,一路上日夜兼程,连衣服都不敢换,贴身的衬衣粘在背上,混着汗味和火车煤烟味,一抬胳膊就能闻到股馊味,指尖都沾着旅途的尘垢。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行李包,又看了眼赵平真诚的眼神,沉思片刻,抬头笑了笑:“赵哥,那我就不和你客气了。”
“这才对嘛!”赵平咧嘴一笑,伸手拎过他的行李包,林卫东微微侧身避开了赵平的手,含笑拒绝道:“赵哥,你手上已经抱着一个了,就别和我争了。”
“哈哈哈,行!从站台到我们屯还有十几公里,趁着天没全黑,咱们赶紧赶路!”
两人并肩往屯子的方向走,晚风卷着落叶沙沙作响,远处山林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林卫东裹了裹身上的单衣,心里想着,这辽省的秋,可比闽省冷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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