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9 秋 第二天
离开堂屋的关桂英,径直走回西屋。屋里陈设简单,靠墙摆着一张木板床,床头墙上钉着个木架,上面整齐码着她打猎的家什,她随手将侵刀搁在架上,顺势坐在炕边,手指捏起炕沿上的绑带。她先将绑带一端固定在脚踝,然后一圈压一圈斜着向上缠,每缠一圈就往内侧折一下,层层叠叠打成紧实的人字形,很快就把左腿的绑带系好,由于才听见刘姐的大嗓门,以为院里出了岔子,她只系好一条腿就攥着刀匆匆出门了。
这几年 “穿关东” 的人多,不少盲流子顺着林场的路往屯里钻,偷鸡摸狗的事不算少见。她爹王宝儿是屯长,有些地方也叫大队长,时常有外乡人找上门求助或打秋风,她怕院里出意外,才急着出来查看。
从西屋出来往后院走,后院用篱笆圈着,不算大却收拾得规整。墙角堆着晒干的柴火,柴火旁搭着三个大狗窝,是用黄土夯的墙,怕墙皮掉渣,里面还衬了木柴,跟人住的小房子似的,里头铺着干燥的芦苇草,暖乎乎的。墙根下开垦出一小块空地,种着点雪里蕻和大萝卜。
这年月讲究 “一大二公”,社员自家种菜、养家禽都有规矩:菜不能超两垄,家禽不能过五只,多了就会被说成 “资本主义尾巴”,要被批判的。王宝儿当屯长多年,性子宽厚,对上面的政策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不犯原则性问题就不多管,大家伙日子虽过得紧巴,倒也不至于 “拉饥荒”,比周边屯子强上不少。
后院里,三条狗正趴在菜田边晒太阳,见关桂英进来,腿上还系着绑腿,就猜到她要上山,都颠颠地凑过来,谄媚地蹭她的裤脚。关桂英没顾上逗狗,抬脚轻轻踢了踢:“去,去,去那边晒太阳。”
她径直走向圈着鹅的角落。这大白鹅是出了名的硬茬,见了谁都不怵,总伸长脖子 “嘎嘎” 叫着扑过来,还总暗地里琢磨咬狗,偏偏打不过三条狗,可它最怕的就是关桂英。许是她身上常年带着的血腥味,毕竟新中国成立前,家里为了避祸,她是在山里长大的,十岁就跟着干爹学打猎,山里的野兽见了她都得绕着走。
关桂英手腕一伸,左手快如闪电攥住鹅的脖颈,指节微微用力,原本凶悍的大鹅瞬间没了脾气,扑腾的翅膀慢慢停了下来,只能发出微弱的 “嘎嘎” 声,乖得像只鸡仔。她攥着鹅往灶房走,大鹅的脚在地上划拉着,却半点挣脱的力气都没有。
灶房是土坯砌的,连着两口铁锅。关桂英先把大鹅放在地上,抬脚踩住鹅翅膀,转身从灶台角落摸出个小酒壶,捏着鹅嘴灌了两口烧刀子。趁着大鹅慢慢醉晕的功夫,她从灶台边拿起菜刀,搁在磨刀石上 “霍霍” 磨起来,磨到刃口锃亮,才满意地停下。旁边早已备好一个大碗,里面盛着点盐水,是用来接鹅血的,她又往大锅里添了水,点火烧起来,很快就冒出袅袅热气。
等大鹅眼神发愣、没了挣扎力气,关桂英才一手按住鹅的翅膀和头部,另一手握刀,利落利落地在鹅喉咙上划了一刀。她迅速放下刀,抓起大鹅的双脚拎起来,鹅血顺着刀口汩汩流进碗里,染红了碗底的盐水。
血放尽时,锅里的水也烧开了。她把大鹅放进沸腾的锅里烫毛,热水漫过鹅身,她伸手在羽毛间来回揉搓,力道均匀,没一会儿,雪白的鹅毛就一撮撮往下掉,露出底下黄白的鹅皮。她动作又快又稳,褪毛、开膛、掏内脏、冲洗,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最后把处理干净的鹅剁成块,放进一个大瓷盆里用清水泡着 —— 这会儿才刚过八点,离午饭还早,不急着下锅。
处理完大鹅,她从墙角的麻袋里舀了半碗麦麸,用热水烫了烫,分别倒进三个狗碗里。今天要上山收套子,狗子们只能喂个半饱,因为喂饱容易泛懒,或者在山里跑起来容易吐。狗子立刻围上来,大口大口吃着,生怕吃慢点就被其他狗抢了。
关桂英靠在门框上看着狗儿们,手腕上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在晨光下清晰可见,那是打猎时被树枝刮伤、被猎物挣扎时抓伤的印记,心里暗自琢磨着婚事要怎么办。
屋里,王宝儿正陪着林卫东说话,刘梅却没在。原来刚才王宝儿趁着关桂英去后院的功夫,悄悄拉了刘梅一把,低声让她去地里叫关母回来:“你婶子还在地里挣工分呢,快跑去叫她回来,就说家里来了贵客,让她早收工。” 刘梅心里门儿清,这是要让关母回来相看林卫东,立马笑着应了,颠颠地往村外的田地跑去。
林卫东坐在炕边,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屋里的陈设,心里暗暗打量。墙面是用报纸糊的,比光秃秃的土墙整洁不少,墙上还挂着两个漂亮的大鹿角,旁边竟还有一个巨大的野猪头,獠牙外露,看着格外威武。
顺着林卫东打量的目光,王宝儿略感纳闷,转着手里的烟袋锅,开口试探道:“东子呀,这头炮卵子威武不?这可是一头千来斤的猪神!英子出师那一年,在娘子沟蹲了一周才猎到的。十年来就没人比英子猎到更好的炮卵子了”
“确实威武。” 林卫东顿了顿,突然苦笑起来,心里暗自嘀咕:这信写得也太不清不楚了,这么剽悍的媳妇,要是两人不合,一天不得打个好几架?他抬头问道:“叔,关同志不是屯里大队的社员吗?还是咱们屯里专门打猎的?”
王宝儿看林卫东毫不知情的样子,眼里精光一闪,眼珠子转了转:“东子,让叔看看你的介绍信。”
打开介绍信一看,王宝儿心里咯噔一下。坏了,入赘的人来错了!这是林二媳妇王莲的小儿子林卫东,听说可是王莲的眼珠子心肝肉,他们家不分家的大部分原因就是林卫东未婚,怕是林卫东分家吃亏,不是之前谈好的林耀东!
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和林二通信多年,一年一封,就为了这门亲事。林二的大儿媳迟迟不同意儿子林耀东入赘,关桂英的婚事才一拖再拖。去年他实在等不下去,寄信催促,林二回信说让林耀东过来,还答应调动林耀东到林场工作。可今年却杳无音讯,他上周还寄信怒骂林二出尔反尔,不想入赘就直说,他闺女这么好的条件,不愁找不到人,大不了一拍两散。
没想到人是来了,却不是约好的那个。王宝儿有点不好意思提起上个月寄的那封怒气冲冲的信,原本还打算明天上市里去看看,能不能把人拦下来,没成想林卫东已经站在这儿了。
“东子呀,你的介绍信没什么问题。” 王宝儿把信递回去,话锋一转,“叔能问下,你啥时候知道要过来入赘的?”
“两个月前。” 林卫东如实回答。
“那你知道,之前约好的人不是你吗?”
“知道,是我侄子林耀东。” 林卫东点点头,语气诚恳地自我推荐,“不过今年家里来信说,耀东在队里结婚了,结婚报告都打上去了,同辈里单身的就剩我了。叔,我不比侄子差,退伍前立过一等功,已经升职上尉。这次申请过来咱们公社,最差也能当个供销社主任或者林场保卫科主任。”
王宝儿突然笑了起来,红旗公社流传着一句话:不怕王宝儿生气,就怕王宝儿笑。他这一笑,心里的算盘已经打得噼啪响。林卫东这孩子,有军功、有本事,还这么坦诚,比林耀东强多了,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他闺女。
“王莲知道你入赘这事?” 王宝儿眯着眼笑,“我听说市里能发电报,电报快,说不定能通知上他们来喝喜酒。”
林卫东迟疑片刻,总觉得这话里有话,却也没多想:“不用了,明年有空,我和英子回趟闽省就行了。我爹给我来信了,他和我娘感情好,没理由不知道这事。” 这话越他心里越有底气。
王宝儿笑眯了眼,早已看穿其中弯弯绕绕的他没有点破,转而回答林卫东之前的问题:“英子是咱们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猎手。我们这儿和你们闽省不一样,靠近长白山,不光有农民,还能因地制宜靠打猎过日子,英子的手艺,在猎手里面都是数一数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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