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照康落的那一筷,自然引起了陆老爷的注意。
他凝望过来,察觉到嵇照康的脸色不佳,道:“这件事,我细细想过了。照康,你的人生很重要,我们当初收养你,是为了让你好好长大,而不是挟恩图报。所以,我们不该让你为了枝枝,把自己的人生折在里面。”
嵇照康的嘴唇微动:“枝枝的病,叔叔不在乎了吗?”
陆老爷道:“在乎,当然在乎。但枝枝能与小陆大夫相谈甚欢,或许,她也不是不能接受小陆大夫。而且,我也想过了,枝枝不能接受的一直都是照云不幸离世的消息,倘若,她以为照云不是亡故了,而是变心了,那病会不会就不会那么严重。”
这倒是陆夫人没想过的,一时之间愣住了,细思会儿,道:“这倒是可以尝试一下。”
嵇照康没有说话。
陆老爷后面的想法与他算得上是不谋而合,只是从旁人嘴里听到,总是叫嵇照康难受些的。
不能让陆咬枝知道嵇照云死亡,也就是说,嵇照康在她心里,还是长长久久地死了。
哪怕他在她身边,也要装成嵇照云,与另一个女子欢好,以便陆咬枝可以接受另外一个男子。
其实目前看起来,这应该是当下伤害最小的解决办法了。
陆咬枝的怪病可能可以痊愈,嵇照康装模做样一段时间,便可离开越州,去过属于嵇照康的人生,而陆咬枝的生活将会走向正轨,与他人成亲,生子……
陆老爷道:“照康,叔叔是理解你的,但你也要理解叔叔。我们家只有枝枝一个独女,虽则我是很情愿将生意都交给她打理的,但枝枝身子太弱,必得有人在旁协助,何况,陆家的生意需要一代一代地传下去,所以叔叔很希望有一个枝枝生下的孩子,趁着叔叔还年轻,多多教导他经商为人的道理。”
嵇照康听明白了。
原来三年光阴走过,他仍然是那个看着心爱的人被拥入怀,却只能一声不吭,将窗户砸关上的嵇照康。
他与陆咬枝,注定无缘。
嵇照康推开饭碗,道:“我吃饱了。”
*
虫鸣伏在绿草中,嵇照康提着灯,袍角沾过夜露,走到了望山院前。
仍是那熟悉的台阶,他如过去一般,提灯默立。
望山院院门大开,丫鬟们将灯烛茶盏果盘都搬到了院中,好让陆咬枝和小陆大夫一起在院内吃茶点,闲聊。
早上他还觉得,陆咬枝和小陆大夫之间情意是假的,他不需要吃味。
可现在,他看着陆咬枝吃力地剥一个山核桃,剥不开,小陆大夫见怪不怪地拿过钳子,将山核桃钳开,完整的核桃肉随着褐色的核桃壳落在他摊开的手掌上。
小陆大夫手往前一伸:“喏。”
陆咬枝眼睛笑弯起来,嫩白的手指在小陆大夫掌心里拨着核桃壳找核桃肉,大约是手指不小心滑过了他的掌心,那恰恰是小陆大夫的痒痒肉,他合上手掌忍不住笑了起来。
陆咬枝也笑起来:“你这人的痒痒肉怎么总是长在乱七八糟的地方?”
很和谐,很熟稔,也很默契。
若他们成亲,这应当就是他们婚后生活的场景了。等再过几年,有了孩子,小陆大夫剥出的核桃肉,就得分给陆咬枝和孩子吃了。
毕竟陆咬枝自己还是个贪吃的孩子,要让她成为那种会为孩子谦让美食的伟大母亲,是绝无可能的事。
她能做到不跟孩子抢食物,已经很好了。
就想对他一样。
陆咬枝和嵇照云在一起后,嵇照康为了克制自己,总是叫她‘小嫂嫂’。
陆咬枝是不大喜欢这个称呼的,毕竟她比这对兄弟小了几个月,这么叫就是把她叫大了。
只有在和他抢食物的时候,陆咬枝才知道摆小嫂嫂的款。
“嵇照康,你知道什么叫长嫂如母吗?你就这么欺负你的小嫂嫂,你的老母亲吗?”
嵇照康头疼,恨不得把她的嘴堵上,可是这个时候,他最不敢望的就是她的唇。
毕竟小嫂嫂已经足够僭越了,再来个老母亲……当真是要罪该万死。
嵇照康迅速地走开,背后是陆咬枝得意的笑声。
只是她永远都不知道,嵇照康究竟为何走得那般仓促。
想到从前,嵇照康的嘴角微微牵起,但等视线落回到那对青年男女身上,嵇照康的眼眸便深
沉了下来。
他咬紧牙槽,半晌,回了星河苑。
他有话要对陆咬枝说,但小陆大夫在不方便,也不想闹得场面难堪,毕竟那是陆咬枝特意请来帮忙的朋友。
于是他将星河苑的苑门半掩,这样小陆大夫回来了,他就能立刻察觉,不会耽误他去望山院找陆咬枝。
只是嵇照康看完了一卷书,对面的百草堂仍旧没有任何的动静。
他有些坐不住了,放下书卷,望了眼贴着墙壁放置的西洋钟,快到子时了。
还没回来。
这个时辰了,怎么可以还没回来。
嵇照康沉着脸色,连玻璃球灯都想不起提,快步走到了望山院。
此时的望山院,灯火仍旧亮着,伺候的婢女止不住困意在廊檐下打盹,陆咬枝也趴在石桌上睡了过去,唯一醒着的只有小陆大夫。
晚上两人吃的是果酒,度数并不高,却不想陆咬枝这般不甚酒力。
他想把陆咬枝推醒,叫她回屋去,外头晚露重,仔细冻着。
但伸出的手在快要挨到陆咬枝的肩膀时,小陆大夫突然变了主意,她睡得好香甜,梦中也不知道有什么,鼓着脸颊砸吧着嘴。
应当吃到什么好吃的美食,不能叫醒她,要是想吃的东西没吃到嘴里,她会沮丧很久的。
小陆大夫这样想着,那手便变了个方向,他弯下腰,想把陆咬枝抱起来,抱进屋里去睡。
突然,一声暴喝传来:“你在做什么?”
廊檐下打盹的丫鬟纷纷醒来,茫然地看去,就见嵇照康阴沉着神色,挟住雷霆万钧般的怒气看着小陆大夫。
小陆大夫的手还没有完全碰到陆咬枝,他意识到嵇照康这次是彻底误会了,便想解释,但他还未开口,嵇照康的手掌便紧紧地钳住了他的脖子。
“你、在、干、什、么?
嵇照康一字一顿地问着,眼眸冷得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小陆大夫的脖颈被掐在他手里,说不出话来,好在陆咬枝被吵醒,她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总不能叫‘嵇照云’真的掐死小陆大夫,她忙上去拽着嵇照康的手。
陆咬枝道:“嵇照云,你在发什么疯,你放手。”
嵇照康冷冷地眄了她眼,那眼神让陆咬枝都冷得打了个抖索,头一回在‘嵇照云’面前生出怯意来。
嵇照康松开手,小陆大夫摔倒在地,还没等他缓过劲来,嵇照康便道:“滚。”
小陆大夫捏着被嵇照康掐疼的脖颈,连咳嗽都不敢了。
陆咬枝当真是生气了:“嵇照云,你别太过分。”
“我过分?”嵇照康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冷冷一笑,扯过陆咬枝的手,把她往房里拖去。
陆咬枝掐着他的手臂还去咬他,偏生嵇照康的那只手臂跟铜铁打的一样,肌肉绷得紧紧的,她根本咬不进去不说,就连疼,也是分毫都感受不到的。
却玉带着丫鬟要赶上来帮忙,也被嵇照康冰冷的目光拦住了。
嵇照康就这么把陆咬枝拖进了屋内。
料想嵇照康不会真的伤害陆咬枝,却玉迟疑了下,还是走到了小陆大夫身边,柔声道:“更深露重,奴婢给小陆大夫照明。”
这是要他回百草堂,不要管望山院的事了,小陆大夫犹豫了下,指着亮着明烛的窗户。
却玉让丫鬟取了伤药来,微笑道:“小陆大夫不用担心,姑娘不会有事的。”
*
陆咬枝一路被嵇照康拖拽进了内室,珠帘被撞得劈里啪啦响,陆咬枝被扔在床上。
“嵇照云,你发……”
她还未说完,一个又快又急地吻便覆上了她的唇。
陆咬枝一愣。
嵇照康的双臂在她腰间收拢,再收拢,直到她的身躯与他的贴得严丝合缝,连根针都难以插/入为止。
那吻,瞬间变得凶猛无比,一点点将陆咬枝的理智攻陷,掰断,揉碎,然后抛落进深不见底的潭水中。
陆咬枝是那个溺水的人,她彷徨地往下沉,看着天光越来越远,只有一根从潭底生长出来的水草从她光滑的小腿缠绕上来,成为她无力的身躯在茫然无依的水中,唯一的依靠。
只是,她真的要呼吸不过来了,她发出‘呜呜’的抗议声,‘嵇照云’那混蛋好似以为她要推开她,吻得更凶了,连那点稀薄的空气都不肯度给她。
陆咬枝憋得难受,一口咬了上去。
嵇照康被舌尖的痛觉一刺,愣住了,停了下来,眼神受伤地看着她。
陆咬枝才顾不上他,他伤心死更好。
陆咬枝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还觉得不够松快,颤着手去解盘扣。
眼前白皙闪过,嵇照康喉结滚了滚,他垂下眼眸。
把陆咬枝吻成这样,确实是他的错,但再来一次,他仍会做出同样的举动。
陆咬枝解完盘口,终于恢复过来了,没好气地道:“嵇照云,你今晚在发什么疯?”
嵇照康皱了下眉头:“你和那个男的,没有关系。”
陆咬枝没想到他一眼看穿她的骗局,有些心虚,又见他看破不说破,想必在旁看热闹看得高兴,又尴尬又生气,于是更没有好生气:“现在没有关系,不代表以后没有。”
“陆咬枝。”嵇照康忍无可忍,“你是我的未婚妻。”
陆咬枝不甘示弱:“已经一刀两断了。什么是一刀两断,你不知道?”
嵇照康握住她的手,手骨用力,好像要把她的骨头握裂。
他盯着陆咬枝的眼睛,一字一句:“一刀两断,你当真舍得?”
这话说得有些过分,刚好戳住了陆咬枝的委屈,她捡起枕头朝嵇照康砸了过去:“嵇照云,我说过,我不是非你不可,你见异思迁,有什么资格让我在你身上吊死?”
“我没有见异思迁。”
陆咬枝一愣。
嵇照康无奈道:“我没有见异思迁。”
陆咬枝没说话,但那眼神显然是不信的。
嵇照康叹了口气,道:“还记得那天在书房里,我问你,倘若我的性子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你还会喜欢我吗?”
陆咬枝没明白,还觉得荒唐:“你这些日子躲我,就因为这个?”
“枝枝,你不明白,我和以前,真的不一样了。”
嵇照康有些不敢看陆咬枝的眼睛。
他知道,走出了这一步路,就是在把他和陆咬枝往深渊里推,两人都没了回头路。
可是,他又怎么真的忍受得了眼睁睁看着陆咬枝琵琶别抱?
那种场景,他光是连想一下,都觉得心如绞痛,恨不得捅死新郎,再杀了自己,同归于尽。
所以,陆咬枝,和我一起踏进深渊,一起摔得万劫不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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