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赵明恒出门后拉了一个路过的人,很快就找到了医馆,请来了专治外伤的郎中。

因为伤口在腰腹处,郎中不愿意亲自动手,便指导赵明恒拔出碎片,清理伤口,又拿了绑带和独家秘制的药粉给他包扎。

赵明恒从前在军中也受过伤包扎过,所以对外伤还算有些经验,令他惊异的是,在他拔瓷片清理伤口的过程中,虽然手下的娇躯因为疼痛不住颤动,但愣是一声也没吭,就这样死死咬着牙将头埋进枕头里。

他不自觉放轻了动作。

伤口终于全部包裹好了,郎中一边收拾一边道:“小娘子伤得不轻,幸好来得及时,不会有大碍,接下来就是好好养着,不要碰水不要吃辛辣之物。”

他又看向赵明恒,苦口婆心道:“接下来这几天,你就不要让你夫人干活了,得多养几日,彻底养好了,你就辛苦些多照顾照顾她,磨刀不误砍柴工,早些养好你也早些轻省不是。”

赵明恒耐着性子点头,“我知晓。”

温素音也哑着嗓子向郎中道了一声谢。

送走郎中之后,赵明恒回到了温素音的床边坐下,他将凳子往后移了移,这样他可以更好地审视面前的女子。

她神情仄仄的,向后半坐着倚靠在床头的枕头上,他注意到她的面庞稍稍歪着,虽然眼睛被白布遮着看不见,但似乎投向虚空的角落,无形地在二人之间划出一道疏离。

他心中生出一些不虞,他隐隐觉得温素音不应当如此对他,如此……冷淡。

这种情绪太过微妙,一闪而过,快得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

伤势什么已经处理好了,赵明恒觉得可以同她谈一谈了。

他现在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还有一堆的事情等他去做,他原本以为至少她是个聪明懂事的,却没想到一个晚上不见就给他带来这么多麻烦。

“我有话想和你说。”他起了个头,语气严厉,“若我没有猜错,你是踩了凳子在高处找东西才不小心摔成这样的吧?”

温素音没有出声。

赵明恒的语气越发冷了,“既然看不见,就应当老老实实待着,自己小心保重,也不是次次都如此好运,有人能够赶到的。”

“我不需你帮忙什么,只一个要求,少与我添乱,这就足够了,我生平最厌烦的就是自大愚蠢之人。”

温素音瘦弱的身子蜷缩了一下。

赵明恒突然又觉得今日她虽犯了自不量力的毛病,不过倒也也没那么惹人厌恶,她皮肉嫩,这伤势必然也足够让她吃了苦头,让她认个错,之后不再惹类似麻烦也就罢了。

不,只要不在他还在的这段日子惹麻烦就行。

他没有等到回话。

“我说的你可明白了?今后可能办到?”他又问,刻意放缓了语气。

温素音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唇,好半晌,她说:“就算你没回来,我也会自己想办法起来,你愿救我,我心中感谢你,你不愿救我,我也不会怨怪你,但你不必说这些大道理,就好像你什么都懂。”

赵明恒觉得这女子嘴硬又不知好歹的毛病真是……令人火起。

他冷冷笑了一声,“蝼蚁尚且偷生,没想到你竟然有此觉悟,只希望你的骨头和你的嘴一样硬。”

站起身,他拿着剪子伤药这些东西准备离开,他忙活了一个通宵,又亲力亲为给她上药,已经足够给她面子了,竟连句软和话都没有。

“不然呢?”刚迈出一步,温素音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她再也忍不住了,悲鸣在她的心头回荡,说出来的话却格外清冷,她坐直了身体,瘦削的身形却仿佛暗藏着无限不可折损的力量。

“难道有谁能够帮我么?”她质问,又或许是问她自己。

“过去这几年,我一直是这样活下来的,你没有出现前,我便没有死,以后我也会活下去,所以——我不需要你高高在上的卖弄。”

“你——”赵明恒大怒。

温素音的神色平静无波,双手紧紧握成拳,语气同样带着一种强忍的克制压抑,听起来有些冷冽之意。

“你刚才说到那些话,仿佛在意我的生死一般,但你真的在意么?你既不在意,又何必惺惺作态。”

“惺惺作态?你有什么值得——”赵明恒说着,却突然说不下去了,他猛然看到她在哭。

温素音的哭从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她并没有哭出声,甚至连声音也没有不稳,但他一抬眼却看见她的布带被打湿了,先是一小块,而后慢慢变大,又一点点渗出,这泪水并不激烈,但与她平静的面容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截然相反的两端莫名地让赵明恒一怔。

他感觉到了她身上满满溢出的再也无法压抑掩藏的巨大悲伤,孤独,以及绝望。

赵明恒不由向前走近了一小步,又很快站定。

略一犹豫,他道:“是我话重了。”这算是服软了,主动让一步。

温素音却依旧沉默地坐在那,并没有给他任何回音,泪水滴答滴答安静地落在背面上,仿若这世间只有她一个人一般,与他明明只有一步之遥,却隔了天堑,无论如何伸手也无法触及。

赵明恒看了一阵,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转身离去,只脚步似乎有些急促。

赵明恒走到院中的大树下仰头而望,站了片刻他的情绪平复下来。

他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但她刚才无声流泪的样子却仿佛被刻在了他的脑海中,清晰无比,不过这片刻功夫,他已经替她寻到了理由——她身有残缺,心绪必定会被影响,偶尔胡乱发泄脾气,也是合乎情理的。

他没必要同她计较。

是的,不跟她计较了。

腹中饥饿,赵明恒想到昨日自己买回来的包子。

可是在厨房和院子翻找了一番,他都没有找到包子,心中不由奇怪,温素音饭量不大,总不能她一个人把那么多包子全吃完了吧?

赵明恒找寻无果,回到了房内。

他看见温素音已经止住了哭泣,脸上的泪痕也已经擦拭干净,除了眼上洇湿的布带,仿佛无事发生过。

看来总算是过去了,他心中暗松一口气,决定也翻过这一茬不提。

“剩下的包子放在哪里?我去热一热。”

温素音听见他的问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到:“什么包子?”

“就是我昨天让人带回来——”突然意识到什么,赵明恒神色一顿,盯着温素音认真问到,“我昨天走之前让人给你带了包子,还让人给你带话,你没有收到么?”

温素音轻轻摇了摇头。

赵明恒的脸色一时间变得很难看。

“也就是说你昨天晚上一直没吃东西,也不知道我不会回来?”

他之前还恼火于温素音的“不安分”,没有自知之明,自己弄得一身伤给他找事,可若按她所说,那个小孩根本没送东西来也根本没报信,那岂不是——

一整个晚上,她都饿着肚子一个人在黑夜中漫无目的地等待着他,因为他临走的时候说了,他买了晚饭一会就回来。

这一切他都不知道。

一种无处排解的憋闷混杂着懊恼堵得他胸口有些难受。

“刚才为什么不说?”赵明恒问,可是刚刚问出口他就想起来了,根本没等她说话他就先入为主地教训了一大通,她不明所以,自然也无从解释。

他放缓口气,“我不是怪你的意思,我没想到那个小孩根本没有来。”

“所以说……”温素音的话语中带了一丝茫然,“这是一个误会?你带了晚饭,也让人传了话,只是那个人没有完成你的嘱托。”

“原来是这样么。”

“我以为……”她控制不住哽咽,不得不停下正在说的话,缓了片刻才继续。

“以为你去倚红楼了。”

刚回温家的时候也是这样,在她无意碰翻晾晒的干菜的时候,叔婶都说一家人没关系,说她看不见他们能够体谅,但接下来总会时不时意有所指地提起这事。

没两天她又撞倒了晒衣裳的竹竿,堂姐尖锐的叫声响彻院子,说得让她来动手洗衣裳才能彻底长记性,没有人反对。

人们往往羞于直接口出恶言,说出的话总是带着三分粉饰。

他说不想去倚红楼,温素音之前并不敢全信。

“是我大意了,我没想到那个孩子会如此不守信。”赵明恒略不自在地开口,这的确是他的疏失。

这么多年几乎没有他开口致歉的时候,也没有几个人人当得起他致歉,这种感觉有些陌生。

半晌,温素音的情绪又收敛了起来,声音平稳,“错不在你。”

“我会受伤只是个意外。”

赵明恒没有亲姐妹,但也听好友部下们谈论起过自家姐妹女儿的婚事,要人品过硬,要家风正派,要家底丰厚,要公婆厚道,要许多许多。

他周围的这些千金贵女们,在家时候自然千娇百宠,出嫁时也有人为她们苦苦筹谋,生怕有一丁点的不快意。

而面前这女子,明知前途荆棘遍布,依旧坦然地迈了进来,是因为无人可以依靠,无处可以安身,眼睛上那条布带像铁链,将她困锁于此,除了依靠自己微弱的力量努力支撑还能怎么办呢。

他与她的境况有相似之处,可真的论起来,他比她的境遇要好太多太多,至少他有自保之力。

在这个不过认识几天的女子身上,赵明恒生出了怜惜之心,一种他从未想过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的奇妙感受。

虽然很细小很细小,但的确是存在的。

他低声问:“昨天晚上,你很害怕么。”

这个问题让温素音有些恍神,很久没有人这样问她,她害不害怕了。

“还好。”

她沉默下来,嘴角动了动想扯出一个得体的微笑,最终还是失败了。

怎么会不害怕呢?

她害怕极了。

这里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陌生的。

她等了很久很久,最开始和自己说一会秦煜就回来了。

又等了很久,她想秦煜肯定是有事情绊住脚了。

她继续等,周围的光线渐渐没了,门外路上的人声也渐渐消失了,夜风从她身上呼啸而过,卷跑每一丝热气。

周围除了沉寂还是沉寂,她一个人被丢在无边的黑暗中,不知道谁能将她拯救出来,也或许永远不会有人向她伸出手。

她不得不自嘲地承认:今晚大概没有人会来了,秦煜把她忘了。

或许他正在倚红楼喝酒,也或许去干别的什么,若他不愿意回来面对她,她除了接受还能怎么办呢?

她强打精神,这样的场面她也不是没有提前设想过,无论如何她得自己想办法撑过去。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了厨房,想要寻找果腹之物,她记得柳子英提过一嘴,说顺手帮忙把没吃完的食物从灶台边移到了柜子最上层,说可以防虫鼠。

在失去平衡的那一瞬间,她本能地挥手想要抓住一切可以借力的东西,结果没有抓到不说,还带翻了桌上的瓷器。

不可知的黑暗中,巨大的碎裂声伴随着巨大的疼痛。

她不敢用手去撑,怕弄伤了手指,只能硬生生用臂膀承受了绝大多数力道,她仿佛听到有什么割破皮肉的声音,还能感觉到鲜血流出的濡湿感,她痛得冷汗直冒,痛到嘴唇颤抖,却根本没有办法起身。

她试过自救,她想呼喊,想让人来救她,可是无论她怎样喊,那声音也在黑暗中被湮没了,怎么也传不出去。

真是绝望啊,这种不甘却无力的感觉,跟当年一模一样……

躺在地上,温素音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师兄,他们若是在这里,一定会难过吧,他们定然会心疼她,就像小时候一样呵护她安慰她。

可是这里没有父亲,也没有师兄,只有她一个人。

温素音很久没哭过了,这两年来她一次都没有哭过,她以为自己已经很坚强了,再也不会哭了,但躺在那里的时候她的眼泪还是不可自抑地流了出来。

听见赵明恒这样问,昨日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恐惧似乎又扑面而来,让她喘不上气。

赵明恒看见,温素音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她又哭了!

“你——”他艰难地说,“别哭了,没事了。”

温素音此刻颇有一种破罐破摔的味道,已经如此狼狈了,她此刻就是什么也顾及不了,就是想流泪罢了。

可能是过去两年存了太多的泪水在身体里,今天开了个口子,就再也止不住了。

赵明恒也看了出来,她现在似乎并不想搭理他,自觉理亏的他就这样站着,沉默地看温素音哭。

他发现温素音哭的时候和旁人不一样,她哭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甚至连表情也没有,只有眼泪一股脑地往下冒,怎么也流不尽一般。

过了好半晌,温素音终于缓了过来,用袖子擦了擦脸庞,她这才能分出精神认真回想自己刚刚都干了些什么。

“我平时不这样的。”她低低地说。

她又用力擦了擦脸上残余的泪水,声音和语气都已经恢复了正常,“刚才是我失态了。”

面前这人并不是父亲,也不是师兄,再哭下去,会惹人厌恶吧。

温素音告诫自己应当适可而止了。

赵明恒松口气,“无妨。”

想到他们二人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赵明恒问到:“我去买些吃的回来,你想吃什么?”

温素音愣了一下,而后认真思考起来,她带着一丝不可觉察的渴望,“我想吃小馄饨。”

这是她从前非常喜欢吃的东西,嘴馋了便央求父亲或者师兄带她去吃,她已经三年多没有吃过了。

不过小馄饨汤水多,带起来不方便,她害怕赵明恒嫌麻烦不想带,小心向他确认,“可以么?”

“好。”赵明恒觉得温素音这个要求不过分,他掌军一向主张赏罚分明,温素音受了些委屈,发泄情绪也没有过界,给予她小小的安慰和奖赏是很合理的事情。

温素音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不要油渣,放一点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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