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素音坐在床边,触手处是柔软的锦缎,她却觉得浑身紧绷得几乎有些发疼,如一只误入陷阱的小鹿,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外头的喧嚣声渐渐散去了,温素音的心跳声也越来越大,几乎快要喘不上气。
如果她现在能看得见,如果能看得见,该有多好!她可以立刻起身从这个牢笼飞奔而出!
门打开了,她听到凌乱的脚步声。
几个人陪着秦煜进来了,准确些说,是左右两边提溜着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秦煜,将他拖进新房。
秦煜是个喜欢出风头凑热闹的性子,得罪的人不少,另有之前参加旁人的婚礼的时候一个劲起哄灌了新郎官不少酒,这些新仇旧账别人都记着,今日他成婚,只需几个颜色,便很有默契地灌起了他酒,一轮又一轮,直到他趴下了才作罢。
他趴在那儿的时候也没人管,后来还是几个年纪长些性情厚道的宾客看不下去了,商量着一起将他抬回来。
众人将秦煜扔到床上, “新娘子,他喝醉了,人送到了便交给你了。”
事情做到这已经仁至义尽,旁人的新房他们也不好多呆,急匆匆就走了,临走前,有人留话,“对了,他好像摔了一跤,你注意照看着。”
温素音一时间手足无措。
其实喜婆子原本应当在新房照应的,之前她陪在喜房的时候,或许是因为饿了,腹中发出了肠鸣声,温素音听见了便让她先去用饭,私心也是想一个人待一会。
主家体贴,喜婆子也知趣,不拖沓时间,囫囵吞了几口便匆匆往回赶,心里念着新娘子是个看不见的,可不要出乱子才好。
一进屋,她就看到已经自己摘了头盖的温素音,素白小脸,嫣红唇瓣,在烛火下冷不丁晃了她一下,喜婆子定定神,忙喊:“新娘子呦,怎么自己揭了。”
而后她看见了床上呼呼大睡的秦煜,不由骂了一声,“这些人真是没轻没重,怎么把新郎官弄成这样子,合卺酒还没喝呢!”
“还不是欺负秦家没有长辈,没有人能压阵,一个个的就胡来。”她似乎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笑了两声当掩饰,描补道:“不过没有长辈也好,以后啊就是你们小两口当家作主,不用吃婆婆的苦,多少姑娘都羡慕不过来呢。”
“就是这仪式……要不把秦相公摇起来?”她也没了主意,不确定地说。
温素音摇摇头,“不必麻烦了,大娘也陪我忙了一天,早些归家歇息吧,这些繁文缛节,不重要。”
喜婆子经手过的婚事不知凡几,她听出来了,这新娘子对婚事并没有什么期待。
也好。
她心中突然品出些悲悯来,这秦煜什么人品周围都是知道的,这样的郎君,一开始就不存着期待,或许对这瞎眼姑娘是种好事。
“姑娘体贴,那我就厚着脸皮谢谢啦。”她以一种活泼喜气的语气说,“秦相公身子重,你不方便照料,我走之前帮忙把他衣衫脱了,再把他往里面推推,给你把地方腾好,也方便你休息,他这样四仰八叉躺着把所有位置都占了,你总不能就这样缩着坐一晚吧,没得要你吃苦受罪。”
“姑娘家啊,多顾着些自己,不能一来就软了,一来就软了,那一辈子都得被人欺负死。”她添了一句。
温素音道谢。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温素音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她能听到不远处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周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自从看不见了之后她对周围环境的了解完全来自于日积月累的一点一滴的摸索,她能记住周围的味道,能分清不同人的声音,能恰到好处地在桌椅板凳间穿梭。
此刻突然被丢到了一个全新的地方,她既茫然又惶恐。
这样……便成婚了么?这个人便成了自己的夫婿?
坐了不知道有多久,她的身上有些麻了,困意也上涌。
她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踩脱鞋子,沿着床的边侧身向外躺了下来,她闻到隔壁飘散来浓浓的酒味,本就已经紧贴床沿的身子又往外头用力挤了挤,几乎躺在了床外沿竖着的木板上,仿佛轻轻对她吹口气,便能立刻滚落到地上去了。
这便是成婚?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得偿所愿的那一日,她真的能坚持到么——
临睡前,这一个个问题在温素音的脑袋里来回纠缠,连睡着了眉心都没有舒展开,看起来好不可怜。
……
赵明恒觉得自己怀里有个温软的东西,很舒服,他在半醒不醒之间,调整了一下姿势,将怀里的东西搂得更紧了点,又沉沉睡去。
清晨的日光透过窗户纸洒进了屋子,赵明恒的眼皮微微颤动,睁开了。
他很快发觉了异样,低头对上了一张清艳至极的脸,巴掌大小,莹莹白玉,她眼睛上遮着布带,但从收紧的唇角能看出来她已经醒了。
赵明恒的大脑难得地空白了一瞬。
这女子是谁?
为何会在自己的床上?
卫凌他们不是那种未经允许就往自己床上送女人的蠢货。
“夫君。”他听到那女子微弱的声音在唤他。
“松开我,可以么?”
温素音其实早就醒了,在隔壁的男人突然一个翻身把她搂在怀里的时候就醒了,她差一点尖叫出声,最后到底忍了下来,因她想起来了,自己已经嫁人了,这个人是她的夫婿。
她想要挣脱开,但没想到仅仅是轻微的抵抗,就让他搂得更紧了,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从来没有跟一个男人靠得如此近,她浑身紧绷,僵硬得像个木头一般,甚至不敢大口喘气。
保持这样高度紧绷的状态是很累的,察觉到他醒了,温素音忍不住提醒他松开自己。
温素音强忍难过想着:就算他是自己的夫婿,这样欺负自己,也该足够了吧?
她说什么,夫君?
这可笑的称呼令赵明恒心底嗤笑,这女子到底是谁派来的,莫非以为这种拙劣的卖弄手段就能让自己心软了?他心中恼怒非常,决定这次一定要好好惩处值守的侍卫,竟放进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他猛地把手抽回坐起身,打算唤人进来,却察觉——
似乎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
首先是这屋子,看布置这里应当是一间新房,陈设装饰都是普通,地方也不大,像寻常民居,而他自己一身红衣,这女子也是一袭红裳,弄得倒像——
像他是新郎,她是新娘,二人刚刚成婚似的。
赵明恒被自己心中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心冷不丁一突。
他一声不吭绕过温素音,赤脚踏到地上,站起来后他发现,自己比先前矮了些。
他身上裹着的大红色袍子艳俗至极,绣工粗糙,一看便是成衣铺子直接买来的便宜货,袖口上有一大块湿漉漉的,闻味道应当是酒水,衣裳上还染了像是菜汤的东西,很恶心,但此刻这样的衣裳竟在他的身上。
自己是被人挟持了么?还是说有人做局,背后藏着阴谋设计?
他低头看到了自己的手,虎口处原本有个伤痕的,现在却不见了!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他心中升起,巨大的不安在他心底涌动,这些所有无法解释的蹊跷之处汇集在一起,几乎令他窒息。
他拼命地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只记得今日他在马场骑马的时候,突然头晕,眼前一黑便从马上坠了下来,然后,然后便不记得了,可就算他晕过去了,卫凌他们呢?
雍王殿下活了这些年,还未曾遇过比此刻更匪夷所思更叫人无所适从的场面。
之前一直被忽略的头上某个地方的疼痛也越来越明显,赵明恒捂着脑袋,有些摇晃地向外走,突然,他的目光扫过不远处的铜镜,瞳孔微微放大,整个人彻底僵住——他看到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这是谁?
赵明恒从前闲时也看过几本杂书,他首先想到什么人皮面具之流,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镜中人也摸了摸脸,触感真实,毫无疑问确确实实是他此刻真实的脸。他又想到什么道家法门南疆秘术之类,却又觉荒诞,说句张狂的,若世间真有此奇诡高深的秘法,施法者直接自己换了天子的脸去,岂不是可以谋求更多更大的好处。。
赵明恒心中冒出了许多猜测,一个个阴谋在他脑海里闪过,又一个个被否定。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许久才从恍惚中渐渐恢复了神思,他不得不承认,他身上发生了一些非鬼神之力无法解释的古怪事情——
他附身到了一个陌生男人身上。
这个男人是谁,这是在哪里,如果他在这里那这男人又在哪,自己现在怎么样了,他还能回去么,如果回去别人会相信他么……
就在他思绪万千对周遭一切充满警惕之时,温素音的声音在屋子角落响起,“夫君?”
这声音提醒了赵明恒,他顺着声音看过去,这才想起床上还有一个人。
是了,这里是新房,刚刚那个女子应当便是这具身体新娶的妻。
赵明恒脑海中不期然冒出刚醒过来的时候的那副场面,他紧紧地将那女子搂在怀里……他心中有些不自在。
“发生什么事了么?”温素音问,她心中疑惑,觉得自己这位夫婿的举止有些古怪,从刚才开始他便一言不发。
赵明恒无言以对,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也无比想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赵明恒心中思索,一直这样僵持着也不是事,若被人觉察出端倪有害无益,眼下还是应当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只是他全然不知原身的情况,倒怕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反倒徒增是非。
正在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 ,温素音又开口了,“请不要吓唬我了,好么?”
这声音动人且惹人怜爱,这是一种示弱,一个处于弱势地位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在向主宰她命运的猎人示弱——
我会很乖顺,我会很配合,所以……不要杀我,我想活下去。
饶是赵明恒一贯心思冷硬,此时也不由因心虚而生出一丝微弱的歉意和愧疚,洞房花烛夜,这女子还不知夫婿已经换了芯子。
温素音耐心地等待着“秦煜”的回复。
“你——”
声音略微低沉,似乎带着谨慎的犹疑,又很快收了起来,只留一丝余音,再没有下文了。
温素音没有等到后面的话,踌躇片刻,缓缓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下脚踏。
她伸脚踩了踩地面,待站稳后继续一点一点小步向前。
她的喜服不是很合身,裙长及地,又是一层层缠绕包裹,走起路来很不便利,突然地,她一脚踩到了裙边,重重向前一扑。
坏了,温素音心中暗道,这下又该疼了,只希望不要伤到骨头才好。
她咬紧牙关等待着预期的撞击。
就在此时,一只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臂,阻挡了她下跌的趋势。
待温素音站稳,手上的力量很快消失,她感觉到自己面前站了一个人,从呼吸声来看,他比自己高很多。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等了片刻,对面人似乎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温素音不得不出声问到:“夫君?”
对面人沉默了许久,终于出声,淡淡应了一下,“嗯。”
声音短而冷硬,但并无她先前想象中那样的轻佻。
不过似乎很难打交道啊。
温素音觉得自己似乎被他盯上了,他应当在审视自己,就像猎人在品评即将动手的猎物,可惜她看不见,没有办法验证自己的直觉。
她抿了抿唇。
因为她的这个动作,她精巧的红唇被衬托得愈发嫣红,十分夺目。
赵明恒的视线不自觉投注在上面,心中冒出个念头,这姑娘的唇生得倒是比京中那些贵女漂亮许多。
由这个引头,他分出两分心思再次扫了眼面前的女子,纯粹以旁观者的角度,不去考虑背后的阴谋诡计,单纯以一个男人的审美。
可惜了,长得也好,周身气韵也是不俗,却唯独这双眼……
温素音轻声说:“刚才谢谢了。”
“嗯。”赵明恒理所当然且矜贵地应了一声,丝毫不像刚从一张床上起来的新婚的男人。
若温素音是那种心思纤巧细腻的,恐怕眼下就能被这夫郎给气得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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