浇水事件结束后,夏安也将事件中心的几个人全叫去了办公室。
但是没一个说出真相。
只有高婷在办公室角落默默哭了半个钟头。
见天色暗下来也问不出什么话,夏安也叹了口气,先放他们回去了。
自从贝成山在春假时找过一次北川后,他每隔一个月就会来北川家里探门。每次最多待上一杯茶的时间,就会离开。
习惯了后,北川发觉对方是真的赶不走,干脆就无视他,在客厅里独自写作业。
快九点时,北川家门又响了。
她以为是贝成山又来探访,没多想打开木门后,透过那扇防盗门,看到的却是另外一个身影。
那是高婷。
楼道里的昏暗灯光坠在她的左脸上,那道红色的印迹明显地烙印在了北川心里。
她立刻打开了门,北川太清楚不过那道伤疤的含义,却还是斗胆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
“北川!都是因为你!”门外的人没有选择进来,她的面部表情越加扭曲起来。
那一瞬间,几乎所有的愤怒与厌恶还有痛苦全都画在了高婷的脸上。
对方的声音倏忽止息,眼泪已经先一步嘴里的谩骂流了出来。
高婷的情绪在那一瞬间崩溃,她扶着门框,身体里的力气好像一下全被抽走,缓缓地蹲到了地上。
呜咽的声音被雪白的墙壁击退回北川的耳中。
与半年前她找明辉时的目的一样,对方在请求她的帮忙,或者说,是在求她救命。
这个人,与几个小时前在班里质问她和明辉关系的少女,仿佛有着不同的灵魂。
*
三月末月的时候,花园内的紫藤已有复芽之势。
希腊神话中的拉奥孔雕像仍旧以痛苦的姿态立在其中,粗壮的紫藤花根茎攀附上蛇的身体,似乎想要吞噬其最后的一点阳光。
明辉读过很多的书,为了躲避尹天月的目光,北川偶尔会和明辉一起去市图书馆里避雨。
明辉把希腊神话讲给她说时,北川会想,难道世界真的就是一个巨大的希腊神话吗?
因为神明的不甘而玩笑般发起的特洛伊战争,美狄亚不能逃避的命运,就是为了塑造出十全十美的悲剧?
风卷着南边的冷空气拂过,她透过拉奥孔的眼睛想起那日高婷的崩溃。
这是她一个无法逃避的议题,难道为了保护自己,要去牺牲其他同学的性命吗?
现在尹天月找到新的玩偶,自然不会去追究明辉是否真的骗她,她可以无视高婷的受伤,只要一直无视下去,她的高中生活就会平静地度过。
但是,这样做又和对张潇然时有何不同呢?
找到替身,不意味着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到头来,不过又是一场名为死亡的轮回罢了。贝成山说,不会让19中再出现任何一具莫名的尸体,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可是,如果帮助了高婷,就意味着要让明辉放弃贝成山的庇护,身体上的痛苦她不愿意明辉与她一同分担——
“北川。”
明辉站在学校那棵巨大的法国梧桐树下,四声杜鹃聚集在隐蔽于枝叶后的鸟巢内争吵着。
明辉明艳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说,放学后在汉南公园见。”
汉南公园说是公园,实际上只是把河岸两侧的草坪围了起来在草坪中央放置了几把长椅。
她到的时候,不出意外地看到了贝成山的身影。
河岸两侧的柳树传来刺鼻的清香,明辉与贝成山并排坐在长椅上,中间却隔了很长的一段距离。好像是注意到了她的到来,明辉转头来叫她坐下。
“你给高婷说了吗?”明辉直入主题,没有给北川反应的机会。
“说什么?”北川有点心虚。
高婷在那日之后,找了她不止一次。
第一次的痛哭让她陷入了无尽的自责中,第二次第三次,几乎每次高婷都会跪下来求她救命。
直到第四次时,北川把高婷请到了家里。
一杯水的时间里,她把高婷当作了张潇然,不经意间提到了明辉与贝成山的关系。
“你告诉了高婷我和贝成山不是朋友?”明辉的话里没有责备,却听得北川很不是滋味。
“告诉她,也没关系吧。”
“没关系?既然你选择了让我帮你,那你就应该更加冷血一点,”明辉凑上前,他的眼睛不带波澜地盯着北川,“你现在没想到,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件事吗?”
北川这才愣住神。
是的,她只告诉过高婷这件事。
那明辉又是怎么知道的?她望向贝成山,只见贝成山一脸严肃。明辉拉住北川,逼迫她看自己:“她告诉了尹天月。”
“高婷也来找了我,我想她一定对你声泪俱下地请求你帮忙吧?我没有理她,后来有一天她跑过来威胁我,说你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她要告诉尹天月。”
北川睁大眼睛,瞳孔一阵战栗,她感到自己的世界开始扭曲旋转,头晕恶心随之而来。
她的语言忽然在这一刻被高婷掠夺,她说不出话,连对不起都没能挤出。
可是明辉并没有怪罪她的意思,而是冷静地对她分析起来利弊与下一步的计划:“贝成山背着我找过你我也知道了,我们不能再像之前一样互不干扰了。现在尹天月她们知道我们的关系也无所谓,起码我们可以救下高婷。”
“就算我和贝成山没有关系,她们也不敢轻而易举地动我们。贝成山背后的价值,不会因此而消失。”明辉说着垂下了眼帘,他的目光注视波光粼粼的湖面,“可是,说到底我们为什么会经历这样的事情呢?”
河边的风停了。
两岸的青草野蛮生长,白色的野花有几分枯萎之意。
“我哥哥也好,张潇然也罢,你还有高婷她们,到底又做错了什么事情呢?”明辉回过身来,遥远的地平线上,夕阳将一般的蓝色染红,略显诡异。
就在这时,坐在中间的北川如梦初醒般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她从自己涣散的视野间看到的,是那天她在自家客厅里说过的所有的话:“完蛋了。”
她一把抓住明辉的胳膊,又重复一遍:“完蛋了。”
“怎么了?”明辉见她失控的模样,尽量平稳声音问她。
北川好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此时在汉南公园的草坪上,她的手麻痹到无法动弹,后悔之情涌上心来。阴暗的水洼好像倒映出尹天月猖狂的笑容,北川颤抖着,“相机……”
她对高婷说出了相机的存在!
最关键的记忆出了差错,具体的存放地点有没有告诉对方她不记得了。如果被尹天月找到……她真的该死!真的死有余辜!
北川立刻攀上明辉的胳膊,后悔之意爬上她的心头,对这个世界完全的不信任感下,树叶的草动都叫她胆战心惊。
她应该百分百地信任眼前这个人!
她应该百分百信任明辉!
就在她打算说出详情的那刻,忽然从堤岸上传来一声叫喊:“北川!”
三人抬眼齐齐看去,说话的人正是班主任夏安也。
只见他朝北川急急跑来,额头上渗出几滴汗,表情甚是严肃:“快点回家!你姥姥出事了!”
*
她几乎是被明辉拉着跑回去的。
在夏老师说姥姥出事的那个瞬间,北川脑海里想到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逃跑——她本能地联想到了那个恶魔!
她甚至看到了尹天月站在自家门口的模样!她明白过来,一切都结束了,这半年的梦终于还是结束了……
快到单元楼时,楼下早已聚满了邻居,地面上到处都是家里积攒下来的报纸碎屑。
初春的风卷着汉南河畔潮湿的泥土气息,几朵白色的纸片像是化身蝴蝶欲往高处冲去。舞台的中心,自家三楼的窗户大敞着,姥姥的哭喊声从楼栋中传来。
北川的理智早已不复存在,她惨白的脸上流露出无限的恐惧。
她一下撕开握着自己的名字,拨开人群后,看到的,果然是尹天月的身影。
尹天月靠着门站着,北川的姥姥在一边哭喊着求饶,只见面无表情的少女低眉倚看地面,偶尔弯起唇角,似乎在享受。尹天月的脸在楼道橘黄色的灯光下越发阴森。
“姥姥,我都说了。司芒拿了我们的相机,找到了就走。”孟欣在一边想把老人拉开。
就在她手挨到老人胳膊的瞬间,北川猛扑了上去,她扬起手狠狠地打在孟欣的脸上,之后紧紧将姥姥包裹在自己的怀里。
被打的孟欣蒙了一会儿,立刻反应过来,朝北川破口大骂:“高婷都告诉我们了,相机就是你这个贱人偷的!那个相机是日本货!卖了你家都赔不起!贱人!还他妈敢打我!”
孟欣自然是越说越激动,最后竟不顾众人的目光,也想扬起手来打北川。
只是,北川的脸上始终没有传来痛感,她睁开眼睛望去,明辉不知何时也挤过了人群,他死死禁锢住孟欣的手,栗色的眼瞳中不带有任何情绪。
孟欣看到远跟在后面的贝成山,这才不甘地收回了手,又连着骂了北川几句贱人。
裂为两半的春联漏出被水浸泡过的灰色墙面,夏安也老师也赶到了现场。
尹天月没有想走的意思,只是乖乖地朝老师解释了自己此行的前因后果,说父亲一年前去日本给她带的佳能相机丢了,有同学说是北川拿走,所以她心急才来搜。
“我本来一直以为,明辉同学和警校学生关系好,北川作为他的朋友不至于偷我的东西,但今天高婷连藏的地方都告诉我们了,我只好来看看。”尹天月嘟囔起来,那副阴森的嘴脸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辜高中生的模样,“高婷说,就在她家报纸堆里放着。”
“既然如此,干脆报警好了。”明辉在一边站着,听到尹天月话内极具攻击性的威胁,冷哼了一声。
他刚好能透过铁门的缝隙,看到北川残破不堪的家中那个巨大的金鱼缸被人故意推翻在地,几只脆弱的金鱼已经翻了肚皮。
孟欣一听要报警,脸上差点没挂住,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可以啊。”尹天月却直直望了过来,她那双眼睛极清澈,无辜的样子盯着夏安也,声音真挚诚恳,“现在就报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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