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楼下的同学！麻烦你把鞋捡上来！”

19中的教学楼是很经典的回字型，站在中庭往天上望去，能看到一片被囚禁起来的天空。北川只是偶尔经过这片空地，哪怕被一只从天而降的鞋砸中脑袋，她也没有仰望高处的习惯。

抬头，纯粹是因为楼上有人喊她，而那个熟悉的声音，令她感到本能的恐惧。

“什么啊，原来是那个谁，你快点把鞋拿上来。”

说话的女生在看清她的脸后，原先像是在撒娇一般的语气荡然无存，楼上的人不屑地耸耸肩，还给楼下人原本该有的一片蓝天。

北川弯下腰，拾起掉落在草坪里的那只白色运动鞋，缝合线边缘已被污染成深褐色，廉价的皮革面上有一片几近凝固的红色液体。

她忽然感觉自己的额头有一阵刺痛，伸手摸上去，才发现是流血了。

原来是她自己的血啊……还好鞋子被树挡了一下，不然得多危险。

她看着手里那只鞋陷入了沉思，到底要不要把血迹擦掉呢？

还是就原原本本的还给对方？

想了一路还是没能拿定主意，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在教学楼6楼停下了脚步。

6楼的走廊很长很空，她记不清楚掉鞋子的是哪间教室，便慢慢地一间间探索。

北川走得很缓，她的手轻轻扶着水泥墙上的栏杆，灰尘被手指削掉，好像每走一步，掉落的尘埃就会堆积在她的心里。

现在是放学后，十月底的汉南市晚上七点半时天还不至于完全被黑色笼罩，只是，随着橘色夕阳点点落下，校园内的人也越来越少。

她忽然听到不远处一间教室里传来许多男男女女的嬉笑声，好像很开心地在做游戏。

男生偶尔说一句色情笑话，周遭的人便立刻起哄。桌椅摩擦地面的尖锐声在这样完美的环境下显得有些多余。

北川推开那扇门时，声音停滞了一瞬。

教室没有开灯，黑暗中，有五双眼睛齐齐盯着她，像是夜幕下躲进粮仓的老鼠，每只眼睛里都写着不同的心情。但在那一瞬间，她感受到的更多是恐惧与警惕。

地上有片云雾的反光，似乎是一滩黏稠的液体，北川不敢细看，只能小心翼翼地将视线回望到方才叫她捡鞋的人身上。

她用尽全力扯出了一个笑容，克制自己颤抖的双手，缓缓提起拎着的鞋子：“我来还鞋。”

说完这句话时，空气才又再次开始明显流动。

叫她捡鞋的女生与站在中央的男生对视几眼，另有一个人站在教室最后排抱着根扫帚似乎随时在准备打扫卫生。

而第四双眼睛的主人倚靠着前排的桌子，仍旧饶有兴致地看着北川，她好像孩子找到了新玩具般，眼底竟迸发出兴奋的光。

那双令人感到恐惧的眼睛像与黑暗融为一体，终于，黑暗的主人将目光重新放回了自己的手指尖，再次拿起磨砂板反复地打磨她唯一拥有的十颗宝石。

“行了，把鞋放这儿吧。”叫她捡鞋的女生指了指面前的地砖。

就在北川准备迈步向前时，对方又开口了：“哎哎哎！我突然想到一个游戏！你！别进来！就站在外面把鞋扔到这块地上！”

“喂喂喂，你也太坏了。”那男生略显兴奋地笑了，“该积点德吧。”

“你说什么呢？我帮你把扔下去的鞋子捡上来就不算积德吗？”

“是吗？你可别抢功啊，大家都看到了，是咱们班可爱的课代表拿上来的！”

男生指了指站在门口的北川，刚刚说话的女生就立刻朝北川递来了敌视的目光，她装作毫不在意地冷哼一声：“没想到你还会注意到班里这种东西，凌澈，你不会对她感兴趣吧？”

“我草，说到女生就是感兴趣？你别把我当成性成瘾了。”

“你难道不是？”

就在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打情骂俏时，靠在前排的女生无声息地将磨砂板放在了桌子上，教室里瞬间再无人敢言。只见她单手拎起椅子上的白色书包，举在半空中看了一圈，这才将书包单肩背起，准备从教室里离开。

“无聊。”

这句话说完，教室里另外站着的三人明显慌了神，立刻起身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唯有气氛的主导者面色平静地走到北川的面前，然后停下脚步，用右手卷起发梢：“不好意思啊让你跑了一趟看笑话。说起来，我们一个班的吧？你叫什么名字？”

面前的少女微微眯起她的眼睛，嘴角的弧度好像在友善地微笑。

“北……北川。”

她颤巍巍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对面的人边听边点头，顺带着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目光绕过在她提着鞋子的右手时，那少女立刻绽放起了笑颜，她捧起北川的右手，仔仔细细看着那只运动鞋：“这是你的鞋子吗？”

“什么？”北川怔住，显然没懂对方的意思。

“是你的鞋子吧？上面是不小心画上去的吗？也是啊，这里应该之后会作为美术类的活动教室使用吧？你在这里染上的颜料吗？”

“……什么？”面对对面的胡言乱语，北川终于压制不住心底的恐惧，踉跄后退了一步，扶上栏杆，身体与不锈钢接触的声音闷响却并不明显。

方才好像疯癫的人在看到她反应的瞬间皱起了眉头，不再掩饰她厌恶的表情不再选择给北川任何思考的机会，她直接夺过那只鞋子，将鞋上的血迹在北川的校服外套上反复擦拭，少女的力气越来越大，北川想挣扎，却被对方死死抓住胳膊。

直到再擦不出任何血色，她才将北川松开，然后优雅地走到栏杆边。

她伸出那只手，又回头望向台下的观众，像是给予参拜者的施舍，轻飘飘地松开拇指。运动鞋的最后一声绝叫很小，小到像这人的一声轻叹。

她动了动脖子，对着校园里未熄灭的灯光瞧了瞧自己的手指，指尖没有破损令她十分欣慰，她重又露出笑来替北川整理衣襟：“北……算了，总之，不是你的鞋子，你最好不要碰。那么，我们明天见啦！”

之后，她再没说什么话，侧身走了。

“天月！喂！等等我啦！干嘛突然走啊！”

撒娇的女生第一个反应过来追上那人的脚步，将立在门口的北川狠狠撞了一下，她一个不稳终于控制不住摔倒在地。教室里另外两人则慌慌张张从内涌出，然后消失在了走廊黑暗的尽头。

北川内心深处，只残留下了恐惧，方才那人在扔鞋时朝她投来的目光像在告诫她——接下来，就轮到你了。

那阵恐惧还未消散，教室内便传来了一阵细小的布料摩擦声。

北川扶着门框缓缓起身，探过眼去，只见地砖上有个瘦小的身影正游过那滩小小的河流朝她爬来。

地上人的头发散乱地披着，有一簇被揉成一团，有一簇剪到了耳边。

她费力地抬起头，这是教室里的第五双眼睛，她透过发梢看向北川，喉咙中似乎在呻吟，似乎在怒吼，最终却化作一缕细细的风传来：“走。”

“你走。”

地上的人费劲全力说出的话，是让北川离开。

“潇潇……”北川的眼泪终于在一瞬间喷涌而出，她脱下自己的外套裹在对方的身上，她不敢看案发现场，她欺骗自己，不能去管，不能去问。

这不是校园霸凌，这是同学的游戏，仅仅是游戏，“你没事吧，你怎么弄成这样的？”

她在问知道答案的答案，你看，这不算插手，这仅仅只是同学间的出手相助。北川承认自己犹豫了，给自己借口后，她还是犹豫了。

终于，地上的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这才敢放心地将张潇然背到自己的背上。

本以为会失败，可张潇然真的很轻很轻，像是一朵气球，如果她不用手扶住，很快就会从她的身上飞走。

“我送你去医院。”

“北川，不用了，”潇潇缓慢地在她耳边吐息，“不用去医院了。”

“你把我送到楼下就可以，我没有受很重的伤，谢谢你。”

北川感觉自己的胸腔被那最后三个字彻底撕碎，她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背上背着的人。

透过黏着的碎发，她看到张潇然眼底燃起的怨恨，黑暗似乎也同样趴在张潇然的背上跟着她，如果不留神去注意她，不去拉她这一下，或许，死亡就会将她轻而易举的拿走。

“真的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