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他以为废墟殿堂是梦境里才会出现的地方，却没想到这竟然就是他的识海。不过与之前几次有所不同，此时殿堂里边空无一物，原本漂浮在半空的水晶球一个都没有，整个殿內一览无余，辽阔空旷，显得益发荒凉残破。

轮毂压过地面的声音传来，苏棠循声望去，两根粗大圆柱之间，黑云消散处，江北辰转动轮椅，慢慢地由远及近。

他心中一喜，连忙迎上去：“师兄！”

看到他仍然坐着轮椅，显然闭关突破也未能令他双腿恢复，霁月未完的心愿一下涌上心头，不禁有些难过：“师兄，你的腿好些了吗？”

江北辰原本平和淡然的神情出现一丝诧异，但很快低头掩饰，双手抚了一下膝盖，自嘲道：“我还以为再不会听到你喊我师兄，而我的断腿，师弟见惯了，也不会在意。”

糟糕，忘记了前面容烬已经跟师兄见过面，关心的话不是第一次就该说的吗，而那家伙竟没喊过一次师兄？苏棠心里又给容烬狠狠记了一笔，很快解释：“主要是师叔提醒过，不要在师兄面前提及你的腿，所以……”

“啊，不妨事，老毛病了，我早已适应。” 江北辰抬起头 ，神色已自若，他往四周缓缓扫过一遍：“师弟的识海竟然如此独特，只是里边为何这般空荡，什么都没有。”

苏棠道：“是这样的，刚刚我已经想起了紫墟归元诀，师兄是为此法诀而来，我想在这里亲口传于你也挺好的。”

江北辰目光瞬了瞬：“这么巧。”忘记和想起都如此随意。

苏棠：“可不是嘛。师兄你若是准备好了，我就开始了？”

江北辰点头默许。

他刚刚的诧异，其实是看到如此空荡的识海，看来霁月对他早已心生戒备，自己想要在其识海中寻找薄弱点的计划怕是不那么容易了。

如此一眼看到头，而周围完全黑暗的识海，他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殿堂阴森森的建筑风格更是稀奇古怪到让人怀疑并非修真界之物。

他这个师弟难道睡了一百年，难道是到冥界转了一圈？

其实刚刚霁月神识主动拉他进入时，他就该有所警觉了，真是疏忽大意。现在对方识海里空无一物，解释是临时想起了法诀的内容，谁信？

除非他已经识破自己的意图，而将计就计施加的反制？但江北辰自认并未露出任何破绽，且刚刚已经给泰阳下了药，如此难得的机会，就这样错过未免可惜，好在此地再无第四人，而雅竹小居外也早已做好安排，怎么样也要试上一试。

苏棠这边全无察觉，只想着抓紧时间，毕竟他这具废材身体撑不了太久神识的消耗，他一边开始吟诵，一边不自觉在殿内走动：“神凝太虚，气纳百川；意守灵台，念通九渊；星辉淬骨，月华涤魂……潮汐涨落如海，季风回环贯天；朝采曦和引星斗，云霞山岳入境天。”

一句一句地吟诵下来，他忽然有所感悟，那原本只为霁月所理解的，对他苏医生来说不过是词藻堆叠的晦涩文字好像一排排正在解码的图阵，在他的眼前变化排布，又化成带有灵性的光点，钻入他灵体的四经八脉，将他整个灵体映照得通亮。

似有仙音自飘渺处来。周身气旋涌动，汇聚上行，苏棠不由自主抬头，视线穿过大殿残缺的穹顶。

原是深黑一片的天空——姑且看做天空罢——出现了点点繁星，星移斗转，勾连变幻，仿佛揭示着只属于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

虽然还不能参透，但苏棠感受自身有些不一样了，有东西在愈合，又好像有新芽在抽长。更像是冻原下一股不为人知的暖泉，长年奔流终于来到了地面。

尽管还微不足道，但冻原消融只在早晚间。

他沉浸其中，第一次，苏棠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本质不同，原来，这就是修炼的奥妙。

他止不住地兴奋，高兴地想要与师兄分享，一转头，却看到江北辰面孔扭曲，死死抓着轮椅扶手，身体如筛糠一样抖动。

苏棠大吃一惊，飞步过去，蹲下扶住江北辰：“师兄，你怎么了！”

江北辰眼中血红，发声艰难：“你、不要念了！”

“什么？”苏棠意外万分。

“你早知道会如此，所以、所以才会这么爽快地答应。”江北辰惨笑，视线与蹲在面前的苏棠对上。

多么无辜清澈的眼睛，多么美艳的皮囊，虽然此刻他是俯视，对方是仰视，但江北辰丝毫感觉不到位置差异带来的优势，反而比刚才更加令人胆寒。

以最纯真的样子行最狠辣之事，他怎么会一点都没想到和提防！他竟然还以为凭一己之力能够在这里生杀予夺占据主宰！

泰阳不是说他还没回到巅峰，尚在恢复期吗，怎么依旧还是碾压。

其实，霁月刚开始吟诵的时候，他还敛神专心记忆，但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这里的气场正在悄然变化！

看上去废墟大殿没有任何异常，但四周的空气好像开始变得浓稠若有实质，而霁月每念一句，这实质感就强烈一分，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就增大一层。

江北辰忽然闪过一个画面，多年前当霁月还是调皮捣蛋的年龄的时候，一日被他发现没在练功，将什么东西藏在背后，命他交出来，发现是一只透明的琉璃水杯，里边的水已半凝固，水杯中央，一只濒死的蜘蛛已无法动弹，八条腿以不合常理的姿势扭曲伸张，显然是在挣扎的过程中被快速结晶的水固定住。

为此他代师父罚了小师弟，面壁三日。

江北辰觉得此刻他就是那只蜘蛛，而大殿就是那个琉璃水杯，霁月口中念出的法诀好像咒语一般，每一句出来，四周的空气就更紧密硬化一点，绵绵密密压得江北辰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

他大骇，看着霁月闲庭信步的身影，与光镜地面映射的倒影连成一条，连同四周圆柱投下的倒影一根根缠绕扭结，变成了一张要将他勒紧的大网。

江北辰想大声喊“不要念了”，但他完全发不出声音，他想挣扎摆脱密密实实的压迫，但却丝毫动弹不得。

终于等到霁月念完，压力稍微放松了一点，他一抬头，又看到霁月灵体骤然发光，光照亮了他周围的空间，映射出正在殿中成形的巨大气漩。

一瞬间，江北辰感到自己神识被拉扯着，被漩涡中心强大的力量吸入着，竟是要生生撕裂！

我命休矣！那一刻他几近绝望，觉得犯下了这辈子最大的错。

直到霁月蹲到他面前跟他说话，撕裂感才渐渐缓解，漩涡也消失不见，他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他缓缓捏紧拳头，掌心里一个样式古老却无实体的符文被他捏碎，隐秘消失。

“早知什么？师兄，你到底怎么了？”苏棠没听懂江北辰的话，但见他样子显然不是很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你休息一下，我一会儿再将法诀念一遍。”

神态，语气，眼中的关切都是如此真，若都是伪装的，只能说他这个师弟的演技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不过一听还要念法则，江北辰原本稍缓的心立马提起：“不、不用。”

“师兄，你已经记住了？” 苏棠欣喜地问。

江北辰审视苏棠良久：“霁月，你真想要回宗主的位置，我先前在全宗面前让出，你当场接受便是，又何必表面拒绝，转头却来刁难我。”

“师兄，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苏棠讶异， “我真的一点都没有要当回宗主的意思，更不会刁难你。霁月一直敬重你，心疼你，他……我看到你成为了宗主，心里不知道多高兴。我发誓，我绝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你，对你不利的事情。”

看着苏棠举着两根手指信誓旦旦，江北辰虽觉古怪，但多多少少让他对霁月出于恶意的猜疑减轻了一些，他冷笑：“如今你还在可怜我，师尊始终是偏爱你的，此法诀他既然只传于你，自然就不容他人染指。罢了，只要宗门危机能解，秘境能开，你去做也是一样。”

苏棠愕然：“师兄你什么意思？”

江北辰：“我若叫你亲自用法诀制住镇谷兽，开启秘境，你可答应？”

苏棠心中叫苦：我若行还至于费这么多脑筋吗。

但落在江北辰眼中，就是犹豫。

“你不愿意？”

苏棠：“我是想开启秘境的大事，让别人经手，有损师兄你的声誉。师尊授我法诀时，只说此诀非宗主不传，可你现在是宗主啊，要不再试试？”

江北辰立刻摇头：“不行，此诀与我相克。霁月，我再问你一遍，你能答应吗？”

苏棠无奈，只得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

江北辰摆了摆手：“我多有不适，你……收束神识，切断连接，先让我出去。”

苏棠叹了口气，依言照做。废墟殿堂连同江北辰一起在眼前消失，苏棠睁开眼，一片白茫茫，他仍然坐在床内。

扫了一圈，发现容烬并并不在房里。

他手指碰到戒指，还没有转动，就听到竹楼外一阵喧哗。

“谁让你们进来的？”是容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