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田野边,天空尽头隐隐传来响动,却不是要下雨的样子。
但鸦奴已走不动了,极度的疲惫使他开始怀疑从戏班出逃是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都怪那满身肥肉的陈商,竟然色胆包天说什么陪他三天,呸,就是三个时辰,一分一秒也不行!
绝无可能!
他不想陪陈商,就只能跑。
班主总说当初从人牙子手里买他用了两刀肉,他在戏班里当牛做马这些年也该还清了。幸好自十三岁登台起,这四年间藏了不少体己,才不至于事到临头毫无准备。
换言之,鸦奴早知道有这一天。
鸦奴不喜欢唱戏,学戏是被逼无奈,奈何师兄弟们更不中用,戏班最后还是靠他撑起来,便知这戏班毫无前途。
戏唱的不好,就靠旁门左道撑着,没有陈商,还有李商黄商。
迟早的事。
但跑路比他想的难。他毕竟是底层人,没见过多少世面,既要防着有权有势的人,又怕一不留神落入新的陷阱。
更何况,荆棘儿还病着。
荆棘儿是他师弟,两人有自小的交情。鸦奴内心很有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但面上还是愿意装出一副单纯可亲的模样,荆棘儿不得师父同门的喜欢,便格外粘他。
这才叫他阴差阳错撞破了自己跑路的事。
戏班之中若论颜色,唯有鸦奴和荆棘儿可供入眼,眼看鸦奴跑了,不多时便要轮到自己,荆棘儿登时就吓破了胆。
不该带他的。
鸦奴很清楚,陈商找不到荆棘儿的麻烦,要找早找了,荆棘儿很有些神神叨叨的癔症——和几乎不记事就入门的鸦奴相比,荆棘儿是有几岁之后被班主收留的。恐怕是流浪路上受了惊吓,常常说怪话,什么仙法,什么世家,时不时就说会有人接自己回去,叫人烦不胜烦。
生活已然很苦,还说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仙人嘛,隔云端,高高在上的,哪里会管蝼蚁的事情。
一时恻隐之心作祟,给自己添了个大麻烦。鸦奴只当把荆棘儿一并带走就不会立刻泄露行踪,如此才不至于太过憋闷。
“师兄……”
鸦奴闻言皱了皱眉,并没有搭话。若说平时还要耐着性子与人相交,那么此刻他性子里的嶙峋便完全显露出来。据说他小时候很久都不讲话,班主还以为他是个哑巴,故而给了个哑奴的名字,后来才改做了鸦奴。
贱名,他一点也不喜欢。
荆棘儿眨巴眨巴眼睛,像是想要开口说话。
他没什么力气,他快要完了。
鸦奴怔了怔,任由这念头冒出来,心底像浸了井水,凉渍渍的。
荆棘儿因为陈商的事情自己吓自己,转头就发了高热,鸦奴本可以把他丢下,但还是找了一个板车,铺上稻草,把荆棘儿一路拖到了这里。
现在又是他该做决定的时候了。
但是鸦奴太累了,他一点也不愿想。他解开板车旁的水囊,自己给了一口,又给荆棘儿喂了一点。
“别说话。”鸦奴这才开口:“我们走出很远了,戏班和陈商都找不到我们。”
假话。
鸦奴太倒霉,四通八达的出城道路不知道为什么都被封堵,就留下这么一条小路,给想要抓他们的人提供可大大的便利。
荆棘儿连咳好几声,坚持说:“那是异变之兆……天空马上会有红色彗星划过,一个大人物,要陨落了。”
又来了,鸦奴已至麻木。他朝天空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哪知道刚低下头,就听见宛如一声哨响,天空随即划过一条很长很红的彗星。
荆棘儿极为激动,一时连咳数下,眼睛能蹦出光来。
他竟然说对了。
鸦奴还来不及细想,就认出荆棘儿这是回光返照之相。荆棘儿却不觉,只是兴奋,像是终于被认可了一般,他把手伸向自己的衣领,又因为使不上力而倍感焦躁。
“你要拿什么?”
“脖子……脖子上是我回家的物证,你拿……拿着!”荆棘儿快喘不上气了:“我爹娘说,会有人来接我回家。这些年,你对我最好,我把富贵送给你!”
那是一枚类似于长命符一般的木简,荆棘儿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鸦奴也曾见过。从来不是什么富贵之物,正因为不值什么钱,又恐是他父母所留,才能一直留在身边。
鸦奴听荆棘儿的话摸到这枚木简,荆棘儿死死握住他手,嘴巴张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这木简突然变大,通体闪烁着在夜色中都清晰可见的静谧光华。
倒是真有几分像宝物了。
鸦奴正想询问,才发现荆棘儿青筋崩起,却已断了气。
犹自不甘的。
他有秘密,藏了这么多年。
鸦奴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只得给荆棘儿合上眼睛,轻轻地说:“你是对的,我们错了。”
鸦奴抬头,只见红色流星依旧高挂夜空,经久不息。
再看手中这边做巴掌大的木简,颇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木简依旧是木简,变不了金银财宝。
听荆棘儿的意思,这是他家人相认的凭证,可过了这么多年都无人来寻,恐怕只是个念想罢了。
就在片刻之前,鸦奴还在想要不要丢下荆棘儿,哪知片刻之后,就天人永隔,反倒生出几分怅惘来。
大人物,鸦奴在心里咀嚼着,大人物没了,封闭的道路一时更不会开。鸦奴在田野边挖坑,准备将荆棘儿在田野边就地埋葬。
夜色中,鸦雀注视着一切。
越来越多了。
鸦奴停下动作,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木简,一动不动的,听着旷野上的声音。
有人来了。
从天上来,鸦奴眯眼望去,感觉红色彗星的痕迹不仅没有消退,好像还更重了。
不是不怕的。
鸦奴所见过的,最富贵最有权势的人便是陈商,听说和兖州何氏有些盘根末节的关系。何氏雄踞兖州,所居之处名唤九重境,据说以白玉为阶,有台阶九重,至高至极,如直升天。
鸦奴未曾见过,倒是眼前的架势,挺符合他对兖州何氏的想象。
鸦奴不知该如何应对,便行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礼,唤了一声:“贵人。”
一身白衣的贵人目光落在木简上,问的却是:“你在做什么?”
鸦奴想,这大概就是天意,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卡在这时。荆棘儿,师兄这十数年带你不薄,你说了将富贵送我,可不能不作数!
念及此,鸦奴定了定神,回答:“葬我一友。”
“你手中拿着什么?”
来了!鸦奴心中一颤,兀自镇定:“是我自幼随身的木简。”
“木简能挖土?”
那自然不能,但鸦奴手中并不只有木简,还有一根长棍。鸦奴垂下眼,半真半假地说:“故友常念我随身木简,我正想着是否与他陪葬。”
“陪葬?”对方笑了一声,并不和善。鸦奴猜不透对方的心思,却见对方手中拿出一片堪称一模一样的木简,连光华都一般,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鸦奴呼吸一紧,意思到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他与荆棘儿一同生活这么多年,想要冒认他的身份并不是难事,可是荆棘儿说话常常颠三倒四,鸦奴一时很难提取到有用的信息。
但荆棘儿空等了这么多年,鸦奴赌对方并不了解荆棘儿,况且木简才是相认凭证,多年来在荆棘儿脖子上假作配饰,旁人并不知道这个秘密。
鸦奴回答地巧妙:“是我至亲之物,是我故友喜爱之物。”
对方又笑了一声,像眼见猎物入笼而又伺机逃脱之后的样子。
小把戏。
玩弄小把戏的鸦奴不见对方发作,在希望忐忑的反复煎熬中只能无限沉默。对方带了十数人来,在身后一字排开,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压迫感很强。
他们俱着夜行衣,袖口却露出白边。
红色的彗星,陨落的大人物。
“是凌波卷。”
对方对他略略伸手,是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惯会察言观色的鸦奴本该主动奉上,现在却一动不动。
他不知道什么凌波卷,他只知道这是他的筹码,不会轻易送出。
动作一晃而过,好似是鸦奴的多思多虑。对方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鸦奴摇了摇头。
“吾乃乐州乐氏,乐昭郎。”
凡人以修真救世,有大成者,传承为世家,以凉州徐氏、乐州乐氏、兖州何氏、恩州冯氏为大——这还是听陈商说的,哪知道在此刻派上了用上。
鸦奴只当陈商在讲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就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能和这些人这些事扯上关系。
荆棘儿啊荆棘儿,该说你命好还是命苦呢?
鸦奴问:“贵人为什么不问问我是谁?”
“你是乐燎原。”乐昭郎说:“仙督贤乐正公今日仙逝,吾以凌波卷为凭,接你回家送祖父最后一程。”
鸦奴高兴不起来。
乐昭郎年纪不大,为人却自有一份锐利深沉。这样的人很难被蒙骗,他若多多盘问还好,鸦奴很难相信乐昭郎就这样轻易地相信了他。
但华盖马车片刻行来,就要迎他回家。
鸦奴没动,他既防着乐昭郎,又想着荆棘儿,坟茔刚并未完成,他不忍荆棘儿就此长眠荒野,又恐再叫乐昭郎看出端倪。
然而乐昭郎却好似看出了他的心思,径自走到荆棘儿躺着的坑前,几乎只见他轻轻抬手,便化作一片规整。
乐昭郎取过身后人奉上的长剑,以剑为碑,立于地下。
鸦奴讷讷不敢言,想看又不敢看的太分明,就这么和乐昭郎对上目光。
月光,剑光。
乐昭郎知道他是个冒牌货,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刻就知道了。
鸦奴忽然明白过来,一颗心直往无限深渊处坠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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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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