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亮未亮,常平的城门口已排了长长的队伍。
城门大开,人群一窝蜂凑上前去,放眼望去个个风餐露宿,面黄肌瘦,混杂在人群中的牛羊看着倒是健壮些。
“官爷,这是我的路引!”
“这是我的!”
“劳烦通融通融!”
……
柳絮被挤得透不过气来,手中紧紧攥着路引。路面结了层霜,他个头又小,好似浮萍般一会儿荡过去,一会儿游过来。
忽地眼前一闪,几道长枪拦住了去路。柳絮险险站定,没被人群推出去。
“不许推搡!一个一个来!”
守城的官兵吼了一声,没有及时站定的被揪着衣领拉了出来,“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人群静默下来,无人再敢往前冲。
近年来北昭和南虞多有摩擦,邬州位于边境,战事一起,边陲的小城便热闹起来,道上乌泱乌泱的队伍,大半都是逃难的。
从离南虞最近的逃往不那么近的,大致路线是从云平逃到常平。
柳絮便是从云平过来的。
“姓名?”
“柳絮。”
“年龄?”
“敬德三年生人,今年十五岁。”
“入城事由?”
“爷爷病逝,我来常平投奔叔叔。”
官兵低头看柳絮的路引,柳絮答得和路引上的信息一般无二,他把路引交还给柳絮,看清楚来人的模样,又总觉得哪里不大对。
“站住。”
柳絮照做,慢慢转过脸,问道:“官爷可还有其他吩咐?”
官兵这才发现他另一侧的鼻梁上也有颗小痣。眼角、鼻尖都有痣。
“你是邬州云平人?”
柳絮点点头。
“祖上是做什么的?”
“是农民。”柳絮指了指路引上的推荐人,“我爷爷给赵家做长工。”
官兵若有所思,还欲再问,旁边的另一个官兵道:“让他走吧,赵家佃农家的孙子,我见过的。”
他于是冲柳絮掸了掸手掌,柳絮会意,千恩万谢地离开。他回过头,促狭地问:“佃农家的孩子?长得这么俏丽白净,不是赵老爷的私生子?”
“哪能呢?他夫人的家世可不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多年了,别说外室,妾都不曾有。”
算上前世,柳絮这是第二回来常平,和八年后的街景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邬州四面环山,常平地势稍平,像碗底,人群便如碗壁的水珠汇聚。
前世兰绪明回到南虞后陈兵边境,柳絮作为兰绪明的贴身侍从被押入大牢。承了成王的恩,柳絮从牢狱中捡回一条命,被安置在常平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光。
南虞和北昭一山之隔,柳絮没再见过兰绪明,倒是等来了他娶妻的消息。
柳絮心中一哂:原来是喜欢女子。
“阿絮,这里!”
柳絮从回忆中抽离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在道路旁朝他挥挥手。
“怎么盘问了这么久?”张家三郎奇怪道。
“不知道。”
张家三郎看了眼城门口,也不再多管,继续道:“我阿哥他们都在那边,进城了吃顿好的吧?这里有好多馆子。”
他说着,不远处投过来几束目光。
张家人多,又都是壮丁,此前柳絮与他们并不相识,因着一起赶路的缘分,路上受了不少“照拂”。
柳絮是有个叔叔不假,多年没有联系,他也不指望能投奔。可柳絮通身的气质在外格格不入,只要语焉不详地提及几句,再真情实意地说自己和叔叔许久未见,一经加工,则成了落魄少爷奔亲。便是路引上明明白白写清楚了身份,他们也总觉得柳絮神通广大,这上面也可以伪造。
他自己清楚这些“照拂”是怎么来的。
柳絮原本的打算是在常平安定下来,谋个生路,再变卖些物件换银钱给张家伙计,钱货两讫,就此分道扬镳。
但现在不大能抽身了,因着路上张家三郎看到了柳絮的行李。光是一枚玉扳指,就能换一座舒适宽敞的屋子了,遑论雕刻精致的象牙扇,还有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青云玉佩。
——这些原是柳絮从兰绪明身上取的。一眼就能昭示主人身份的东西,他自然没有蠢到直接去典当,否则根本出不了云平,就被官府羁押了。
张家伙计不识货,只知道是宝贝,由是有了缠上柳絮的意思。
柳絮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好,走吧。”
张家三郎欢天喜地地挽着柳絮的胳膊,一行人就近找了家客栈,柳絮由着他们点菜,店小二上来布餐,好酒好肉摆了一桌子。
一路舟车劳顿,体力消耗的确不少,柳絮慢条斯理地用膳,听得张星问他:“柳公子接下来什么打算?”
柳絮给自己倒了杯茶,摇摇头,“没想好。”
“你叔叔住在哪儿呢?我家三郎这些时日承蒙你照顾,还想上门道谢呢。”张星说着,摸了摸身边小孩的脑袋。
张星是张家三郎的长兄,皮肤生得黝黑,一对眉毛连着,不笑时总带点有些凶相,笑时又显得谄媚,十分违和。
“应当是我向各位道谢才是。”柳絮道,轻飘飘带过叔叔的话题。心想自己也不该道谢,一路上该花钱的地方都是他出的钱,也就沾了他们人多势众的虚势罢了。
“柳公子真客气,我们其实也想登门拜访一下,就当交个朋友嘛。”
“是啊,交个朋友。”张家三郎附和道,他模样还算清秀,相比起张星来作模作样圆滑得多。
柳絮微微一笑,握住张家三郎胖乎乎的手,道:“那是自然。既然已经到了常平,等找到叔叔,我一定设宴招待各位。”
“好!那就等柳公子的消息!”
柳絮不爱喝酒,吃饱饭后上楼休息。他一一清点行李里的物品,少了枚香囊。
张家三郎手脚不干净,倒也不敢偷别的,只拿些无伤大雅的小东西,那可巧了,全是柳絮打算变卖的。
柳絮冷笑一声,想必是进城前,张家三郎借口帮他拿行李偷走的。
张家伙计不是善茬,原先是看上柳絮那副好皮囊,后来摸不准柳絮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若是让他们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富甲一方的叔叔,破财事小,害命事大。
柳絮可不想折在这里。
*
盆里的肉没来得及冻住,今天上午刚宰的几只鸡,新鲜得很。
小厮战战兢兢端盆进来,院子里那两条和人体格差不多的狗没拴绳,一黑一白,见他进来,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俗话说,会咬人的狗不叫,他就从没听见这两个畜牲吠过一声。每次送吃食进来,他都感觉自己也随时有可能成为一团烂肉。
“裴大人……”小厮唤了一声,往里走了几步路后拘谨地站定。
“放着。”男人的声音阴沉沉的,明明长相俊朗,硬生生吓得人不敢接近,果然有其狗必有其主。
小厮得了令,恭恭敬敬地放下盆,心中轻松些许,心道:“这狗吃的可比人丰盛多了。”
他正要起身离开,裴放忽然又开口了,“等一下。”
小厮就差跪下了,听得裴放慢悠悠道:“叫那个姓黄的过来。”
知府老爷姓黄,府中一众丫鬟小厮称其为“黄老爷”,隔三差五登门拜访的外来老爷们称其为“黄大人”。
小厮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裴放口中“姓黄的”这个在他看来大逆不道的称谓和知府老爷联系起来,连忙应下。
知府老爷年近五十,多年浸淫官场,两鬓斑白,眼神却一日胜过一日。裴放一来,好吃好喝供着;质子失踪,命底下人日夜不停查着。
据说质子入了北昭后,在云平遇上了山匪,在把山匪缉拿归案前,黄知府连个整觉都没睡,谁知这朝廷来的中郎将、质子失踪的第一责任人,居然连审问都不亲自审问,端的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也是,谁让他还和皇家宗室沾亲带故呢?和南虞的质子相比,指不定谁在京城的身份更高贵。
小厮来报时,黄知府特地让书吏整理了山匪的证词,整整一叠卷宗——再怎么说质子也是在裴放手中消失的。
结果一进来就看见那人踩了踩装肉的盆沿,吩咐他下次加点牛肉和猪肉,又对走地鸡的生平挑三拣四,就差直说“这肉我看不上”了。
“是,是。”黄知府满脸堆笑,擦汗时袖口的卷宗掉了出来,他弯腰去捡,白狗冷不丁窜出来,吓得黄知府摔了个屁股墩。
白狗叼起名单册子甩甩脑袋,黑狗也凑上来。
“踏雪,寻梅。”
裴放打了个响指,即将展开追逐战的两只狗瞬间偃旗息鼓。
裴放摊平手掌,踏雪乖顺地从它细长的嘴筒子里吐出名单册子,裴放掸了掸,伸出手拉起黄知府,人模狗样道:“得罪了,黄知府。”
“哪里哪里。”
“这是什么?”裴放问。
黄知府拍拍屁股上的灰,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有了用武之地,“裴大人,这是山匪的供词。这些山匪平日里欺男霸女惯了,这次打主意打到朝廷的护送队伍上,做的都是该斩首的勾当。”
裴放翻了几页,笑道:“听黄知府的意思,平日里欺男霸女,若非这次打上了朝廷的主意,黄知府还不打算管了?”
裴放没有怪罪的语气,黄知府却听得瑟瑟发抖,“裴大人您有所不知,邬州战事吃紧,山匪势力又顽固,光凭邬州的兵力,剿匪着实吃力……”
裴放问的问题属实,黄知府回的也是实话,此次剿匪,动用了朝廷的兵力。
“别紧张嘛。”黄知府抬头,只见裴放往藤椅上一坐,双脚随意翘在石桌上,连靴子的底面做工都是一等一的精细。
他问:“所以呢?有兰绪明的消息吗?”
黄知府迟疑片刻,道:“没有,山匪无知,不知道队伍护送的是南虞的质子,也不知道他的行踪。”
“只是巧合?”
黄知府诚惶诚恐,“应该是巧合。”
裴放笑而不语,心道:“巧合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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