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孟君穿了一身素白,不是霍恩戎一贯那种利落的打扮,衣摆长长的缀在身后已经拖了地,暗绣钉珠的层叠大袖也有了堆雪浪花的气势。
他头发实在是黑,黑到了极致的单纯,一眼望去便是浓浓的黑云,既没有阳光反射的光泽,也没有被微风吹乱的发丝飘动。
从头来看,他像是被条线框住、框出了一个外形的人,任线内再雍容繁华也是线内的事,线外之物与他无关,他也决计没有自己越线出去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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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见到霍恩戎,周放总觉得他像某一种古老而常见的树。
常见没有贵贱之分,单纯是好养活,够旺盛。等到因此活成了古老,独属他的那份难得才彰显出来。
他不胖,但也绝对不过分削瘦,他好养活就体现在这里,该瘦的地方瘦,该有肉的地方也有肉,尤其他有一双丰盈健硕的笔直长腿,藏在袍裾之下瞧着好似玉树风流,其实简单有力,周放每次亲眼瞧见,都觉得他那条腿若猛踹出去踢到某个人身上,那人非去掉半条命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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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里子已经换成萧孟君的这棵树,今天却只是花枝招展的漂亮。
他好像在细微末节处做了很用心的打扮,随身携带着一股恰到好处的香风,像枝开到最盛之时的白芍药,打眼一瞅就是十分的惊艳。
然而这抹惊艳同时又有些令人不安,因好似有一种维持这极盛耀眼不变的疲劳包含在其中——花开至此,已无再开下去的余地,败落迟暮是一份注定的轮回了。
萧孟君模仿着霍恩戎的气质举止,表现得是真不要周放了,他冷冷向其看过去,眼神仿佛是十分不耐烦的一瞪。瞪完了,他也不跟周放说话,只是对众喝令执法堂吩咐道:“叛出宗门者,一概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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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的时候,周放还傻愣愣地只知道看他。
——实在是太想霍恩戎了,简直奇了怪,总感觉像是有很久很久都没见过面了一样。
然后接着这阵感觉,周放的心脏突然剧烈的抽痛起来,他登时疼弯了腰,疼出了泪,抬手捂住心口,大口呼吸着像溺水上岸的鱼。
因为疼得太过突然且没有缘由,周放甚至不觉得这有可能会是一种无言的征兆。
望着“霍恩戎”,芍药蒙进了水波里,周放心中想道:“他看着我,却不肯跟我说上一句话。我有好些话想和他说,这一下也说不出口了……原来我们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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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这些话的时候,周放内心世界里有个小人儿在嚎啕,过于失望和难过的大哭声让他没能及时反应过来杀戮的降临,等听到身后传来道道利剑刺破血肉的声音,他才猛打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满脸惶惶的对上萧孟君,像个委屈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的小孩子,哀哀的、不敢置信的喊了一声:“师尊!”
萧孟君把视线移开向下看了一眼,似乎在那一瞬间有些不忍心面对周放,随后才又冷声说道:“本尊给过你机会——”
然而他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黑沉沉的冷峭瞳仁望着周放微微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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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放的心坠到了底。
他自己是怎样都没关系的,他和霍恩戎之间发生什么他都不在乎,因他知道这是他俩之间的事,是他自己做的选择,无论什么结果他都接受。
可是这份苦果不应该连累到别人,哪怕他一个人死上成千上百回都行。
怪我,怪我,他疲惫不堪地想,这回是真得死不足惜了。
因强行使用禁术的缘故,周放浑身经脉几欲寸断,他到底还是小瞧了对方,没想过从来都是悯生死之迷,悲万物之苦的淳泽仙尊,有一天也会视众生死活于儿戏。
而正因这一层没想到,他便心知肚明自己已经失去了全部的胜算。
周放无力再竖起一道庇护弟子性命的堡垒,眼中自此失去了霍恩戎,双眼眼珠彻底变成了漆黑,视线所见是一片笼着躁郁血雾的沙尘世界。
他疯了一样想要转变破虏的剑尖所向,奈何六位太上长老也同时借机起势,预备合力将他压制擒拿。
他因只想尽快抽身,六道破虏剑影便在围攻中不管不顾、悍厉决然地向前就是一刺。
——他本意不过暂且抵挡一番,好以腾出手来去解救那些不过是跟他出宗一趟就被一同冠上叛宗罪名的三百弟子。
只是万万没想到,世上事大多都事与愿违。他有一剑正好刺中了素好真人的眉心,就此造下了不可挽回的杀业。
听到五圣悲痛欲绝的呼喊声时,周放有一种万事成休的漠然,他心想:“好,杀就杀了,杀得好。”
他背过身去直面面对了阶下弟子们的惨状,那股漠然竟就被持续放任着发展了下去。
他想救人,想救一些正在被人杀的人,所以他就得先杀人。
多简单的道理,也是没办法的事。
生死关头,这些简单和没办法,更没有功夫再细想究竟和后果了。
繁密剑影鱼贯飞袭而去,成群结队地攻向了身穿赤红执法袍的执法弟子们。
最当先的那一道影子闪了闪白光,忽变得好似极细银针,穿针引线一样从一个正举剑向下挥砍的红衣弟子喉部横穿了过去。它甚至带出了一条细细的血色尾巴,飘悄转一个弯儿就把新一个人也缝纫在了尾巴上。
就这样连杀了两人,周放才后知后觉的害怕起来。
怕什么?
又不是第一次杀人,也从来骄横得什么都不怕。
嘴上说着害怕霍恩戎,可却是因为爱他。
爱他,所以愿意去怕他。
真要对霍恩戎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逼到份上了也不是不敢。
但无论怎样宽慰自己,周放心中恐惧都攀升到了无法言喻的地步,他既怕又慌,因为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做错了事情。
他此刻能明显感觉到脸上血色正在一寸寸褪去,一股冰凉的麻意从指尖攀升到脸颊两侧,有些想逃,逃到那两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注视不到的地方。
动了手,诛杀了同门,叛逃罪名就被扣在头上彻底揭不掉了。
他所带出去忠心耿耿的三百弟子也必定会因主帅的糊涂短视变得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不能再连累他们了。
无论慌得多想逃,周放到底还是把步子牢牢钉在了原地。
就这么一边怕着,一边强自镇定,恨不得像老母鸡保护小鸡崽那样把所有人都护在他的羽翼之下。
胸中一阵难以抑制的翻腾,周放忽的吐出了好大一口鲜血,那血里甚至还有几块内脏肉沫被带了出来,于是这次他的喉咙中发出了一种类似拉风箱的“呴呴”声,使劲咳嗽一下,听起来简直像是要把肺都给咳碎了。
他整个人颓废下去,精神也同时萎靡了,眼窝上下甚至飞快地浮现了两团黑紫色,阔气的衣衫染上血渍也变得脏兮兮乱糟糟的——他知道自己一定丑陋得像个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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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鬼也没办法,此情此景下也只能就这样狼狈不堪的任由着人冷眼审视。
周放能察觉到自己的大势已去和鞭长莫及,他对那些弟子们的性命彻底没了办法,无可奈何把心一横,竟就此跪在了萧孟君面前,求他大发慈悲。
第一遍求,萧孟君无甚反应,周放破罐破摔索性开始给他磕头。然而接连磕了不知几个重重的响头,直到把脑门撞得青紫破皮流了血出来,萧孟君还是一言不发。
万山之间一片寂静,谁人都不敢在仙尊面前放肆。
众人胆战心惊地瞧着,隔岸观火地瞧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全都瞧见了周放的卑贱。
发现如此低三下四也不能令萧孟君态度软化之后,周放又膝行向前靠近了一些。
直起腰的时候他低估了自己的伤势,腰腹一疼,疼得浑身打着颤情不自禁又佝偻了下去。咬一咬牙,他只觉沉疴难起,干脆四肢着地做兽状向着萧孟君爬行过去:“别杀他们……”
只是待爬了两爬的时候,他的灵魂忽然仿佛跳飞了出去从高空淡漠俯视着,看他自己趴在地上像条狗,一条摇尾乞怜也没有主人愿意再收留的癞皮狗。
羞愧难当到了极致,反而有一种抛却了全部理智的疯狂。他拽着萧孟君的裤腿,披头散发地哭求道:“求你饶了他们,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啊?!行不行?求你,求你了!”
他面容癫狂地举起手来赌咒发誓:“我现在就可以马上去死,只要你饶了他们,别要他们性命,好不好?”
求到最后其实已经变成偏执了。
周放对自己口中所求的内容已经失去了理解,单纯是一遍遍重复着,为什么非要求,有没有必要求,他都不知道了。
他好像只是想要来一个恩典,试探自己还有没有一点回到从前的可能。
萧孟君默然片刻,忽然伸手抬起了周放的下巴。
拇指在周放下巴上轻轻摩挲了两下,饱含着温柔拭净上面的血渍,他盯着周放的嘴唇,盯得有些久,又不算太久,就在让人误以为他要吻下去,和认定的确是误会这两者之间。
盯完了嘴唇,他又去看周放的额头,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嘴巴同时微微一张,像被那严重状态给惊讶到了似的。
接着嘴唇抿了抿,用手背蹭了蹭周放的脸表示爱抚,似乎是又觉得后者足够乖巧,足够可爱了。
这一觉得,他便立即微笑起来。
低下头,学着从前霍恩戎的样子,萧孟君格外偏爱的小声告诉了周放一个秘密:“其实他们也不算无辜受你牵连……他们对你太忠诚,这便已经算一项不可饶恕的大罪过了。”
周放目瞪口呆地瞪圆了眼睛,太过惊讶的模样几乎是有点滑稽。
“你不用死,本尊没打算杀你。”
“只是他们非死不可了……”
“非死不可”这几个字一出现,一团赤红的朱雀离火忽然不受控的从周放手里冒了出来。
他自己先吓了一跳,然后火焰噗哒噗哒向下一收势头,老实了几息之后又蓦地匍匐在地面上向四方旺盛燃烧,好像它正在为周放感到很憋屈似的,要叫嚣着发一发威。
萧孟君在一丛离火中从容不迫,轻抬手指便将这份怒意给镇压了下去。
“你对我起了杀心。”他对周放说道。
周放仓皇摇头,连声说着“不敢”。
萧孟君见状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顺势将周放往怀里一搂,微微弯下腰拍了拍他的后背说道:“好,知道你不敢,不敢就好。”
周放僵直着身体挨着萧孟君的腿,他有些结巴了,是实在想不明白又问了一遍:“为什么……要杀他们?”
萧孟君向前扬了扬下巴,耐性十足地给周放解释道:“你瞧他们,各个涕泗横流,虎视眈眈地瞪着本尊发狠,好像本尊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一样。他们何时有了这样大的胆子?想来定是因为你的缘故了。珍之爱之,忠之敬之的人,为了他们竟然愿意卑微到这般田地——他们还有什么是不敢为你去做的?”
随即,萧孟君按住周放的肩膀逼迫其扭头去看行刑的场面。
他穿越来此,对此间世的生死人物浑然不在意,认定一切都是操纵在手里的玩具游戏,唯独周放是惊喜发现的一个例外。
把周放死死定住,并且不许他闭上眼睛,萧孟君柔声宽慰道:“与他们最后一面了,好好看着吧,千万别给自己留下遗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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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芍药和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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