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爱与恨

霍恩戎有一把碧英剑,此剑天下无双,出鞘时直教风云停滞,万山覆雪,累累冰晶雪花可凝成世上最无懈可击的刀光剑影。

萧孟君便是端站在这场细雪中,听到系统发出了机械的无机质声音:“主线任务现已下达,请宿主及时开启万魔渊副本,完成物资采集。”

“采集对象:周放。”

“采集物品:玄冰玉骨。”

“采集任务即将开启,倒计时:十、九、八……”

伴随着滴滴答答的警示声,萧孟君木然举起碧英剑来当空一划,眼前天地变幻得仿佛一块被撕裂的幕布,一道沉郁裂缝悄然出现,逐渐越裂越深,裂了一个通向地底足有万丈之远的悬崖裂谷出来。

鬼哭神嚎的可怖之音从裂谷之中传出,黑雾缭绕的阴毒魔障几乎是喷涌而来,立时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竟是楚西风先煞白了脸色:“这、这是要做什么?”

萧孟君只是望着周放,他语气冷淡,声调发直,照本宣科似的说道:“周放,你既已成魔,罔负师门教诲,伙同魔修做出屠城惨案,另又盗取护宗法宝,种种罪尤死不足惜。可念及旧日,本尊还是决定饶你性命,只要你该到哪里就去哪里,从今以后,仙魔势不两立,天妙玄机宗决不再容你!”

周放愣愣地看着那处深渊,好像也被吓了一跳,慢半拍回神后他忽然怒不可遏:“放你妈的屁!霍恩戎,我一片真心对你,你拿来作践?你赶我走不算完,你还要我去万魔渊生不如死受折磨?!”

萧孟君并不接腔,只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当该赎罪!”

周放气得一颗心差点儿从嘴里怄出来,他想骂一句伪君子不要脸,但爱霍恩戎爱习惯了,痛骂之前还是下意识的不舍得。

于是又因这犯贱的“不舍得”,他对自己也生了气,思来想去最终一巴掌自扇在脸上:“你说的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我就不该……”

周放到底没不该出个所以然来,他一气之下彻底闭了嘴,算计着杀一个不亏,杀两个是赚,怎么都比落到万魔渊里去要强。

——他就是宁愿死也不要变节,自认天生生了一副正义凛然的脊梁骨,是个再犟不能的犟种、再蠢不能的蠢货。

楚西风与玄煜、五圣将周放团团围住,合七人之力才勉强将他压制。

他不要了命,招招式式只有攻没有防,若有两剑同时攻来,他躲也不躲全凭肉身抵挡,手中破虏只径直向着第三人杀去。

楚西风虽做伪证证实周放勾结魔族,本意却并非想要将他逼死,因此对打起来束手束脚自己先乱了套。而玄煜也知留着周放的命还有用处,故而同样不敢真下杀手。七人中唯有五圣真心实意想要周放死,却无奈本事不到家,对上不怕死的疯子更落了下风。

萧孟君冷眼旁观,认为这样倒也更好,周放闹得越凶,欺师灭祖的罪名传得则越广。

终于眼瞅着周放逐渐力竭,鲜血沿着他的胳膊汇聚到手上,使他握剑都怕滑脱了手。

可就算如此了,他还是不服输,咬着袖子使劲一扯,撕下一缕布条将剑柄和手缠绑在了一起。

楚西风见状忍不住焦躁一喊,哭腔十足:“周放,你还在负隅顽抗什么?”

周放摇摇欲坠地站直了身,空着的那只手在额前把乱发随便一捋,他只觉得好笑:“你伙同他们害我至此,自己反倒先哭上了,真是好慈悲的心肠啊!”

楚西风脸色煞白,情不自禁嗫嚅着嘴唇想要给他解释:“他们说……他们说只要我……就把你给我……”

周放好歹听清了那句“把你给我”,登时乐得想说“一个要我灵根仙骨,一个要我这具皮囊,正好你们分了得了!”

只是不经意瞥见了萧孟君,清清白白的一个人站在那儿,风骨和相貌样样都比别人强。

他不知道那已不再是霍恩戎,只心中纳罕老天爷要多偏爱才能塑造出这么一个人来?

他逼迫自己用不爱也不恨的心情去看待霍恩戎,看了好久依然没能想出答案。

……应该是上辈子欠了霍恩戎的,到现如今他还把维持对方的体面当成自己的首要大任。

长长叹了一口气,周放提起剑:“还是继续打吧,除了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好说?”

他显然抱了死志,并且不肯要一个好死,但其实他已经连死的权利都没有了。

玄煜不愿同他打起来没完,咬牙一发狠持剑抵在了一个小弟子脖子上:“你再抵抗,我就杀了他!”

周放直愣愣的向他看过去,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地和自己解释说:“对了,你是妖,不通人情,不干人事。”

他言外之意分明是在骂玄煜畜生一个,可语气平铺直述的,一点恼的意思都没有。

仰了仰脸,他微眯起眼睛像在思考:“不许我死,也不许我抵抗,那是想要我做什么?”

继而他又忽然一笑,有点不大好意思:“难道你也想要我?”

他抬手划拉过自己的嘴唇,草草的一拨弄,露了一小截柔软的舌头和臻白的牙齿出来。就此表情含笑,笑得简直是放荡,然后一边伸出舌尖从手指根部舔舐到指尖,一边抬着眼睛去看玄煜。

忽闪的长睫毛使那眼神里有了钩子,风月场所里所有**的男人女人们都最擅长如此去魅惑人心。

原来他真的知道自己漂亮,一个男人的漂亮,精致到了可以赏玩的程度,不好得到,不能亵玩,越冷、越硬,越招人惦记。

他的舌尖很尖,红得也发艳,伸出来的时候看着有些水灵灵的小巧。然而只要伶俐一卷,卷着一小块深红的血含进嘴里就不见了。

他对着玄煜做出一种令人胆寒的幽怨,像破庙里勾引书生的狐狸精,明明没有什么深情厚谊、海誓山盟,可是照旧能演一副使人下意识愧疚、被深深辜负了的神态。

他说:“不,不对……你不要我,你要的是周怀宴。”

不知怎的,玄煜忽然不敢看他了。可越不看,他的模样在眼前浮现得就越清晰。

玄煜赶不走周放的影子,心中忽然赌了气,暗自想道:“我为什么不能要周怀宴?我偏要他!明知道我不要你,还做出那副轻薄模样给谁看?当真以为我不敢要你?只怕我要你了,你又不肯了!”

周放不知玄煜心中想法,还在那边仿佛喝醉了酒一样头昏脑胀的到处找人讲理,他没个笑模样了,黑压压地沉着脸开始酝酿怒火:“不要我,还抓我,打我,指望我一步一步按你们的安排来,老老实实去做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你们把我当成是什么了?你们大家合力养肥的一头猪吗?!周怀宴既然来了,你们有福同享新嫁娘,也该到了杀猪备宴的日子了,你们倒是痛快杀啊!”

他骂累了,就虚空站立着停下来歇一歇,浑身浴血像个杀神。

身上法袍无风自动,发冠散落,披散的头发狂舞乱飞遮挡住了半边的脸。从中冷眼望过一个个心怀叵测的旧相识,在一片失真的情绪中他又怒极反笑讥讽道:“不过还是得多谢诸位让我做了个明白鬼,可笑我周放还自以为结交天下英豪,与尔等皆为知己,原来不过一场天大的笑话而已!”

话音落下开始放声大笑,肆意的姿态高高在上,好像他才是今日进行审判的那个。

应是这笑声里侠气太重,听得旁人也快意恩仇起来。

有一道粗旷声音自被绑缚的弟子人群中传出,这人大声吼道:“老子不认识什么镜施仙尊,也不在乎他到底有多大的恩德能让人生生世世念念不忘!当年我被踏在魔兽脚下,是师兄您替我挡下了致命一击,我才能活到今天!我只承过您的情、受过您的恩,所以只认您一位圣君!只认你周放一个!”

他说到这里,便又艰难蹒跚站起身,怒目望向四周:“老子今日死,决不是胆小怕事、畏罪自杀!老子清清白白一条好汉,无愧仙门,未入邪道!恨只恨老子平素贪杯享乐没有精练修为,不能杀出生天不说,一条烂命竟还成了圣君的拖累——”

他忽然一跃而起,猛的扑向了附近不远一位执法堂弟子所持拿的利剑,拼着最后一口气大喊道:“圣君,别管我们,放开手脚杀他个痛快!咱们好男儿,头可断,血可流,唯独那劳什子的窝囊气受不得!”

他一起头,前仆后继去送死的人立时就多了起来。有不自量力冒死厮杀,想营救周放逃出生天的,也有同不愿做人质成为周放牵绊,索性一剑先抹了脖子的……

“圣君!我是林五,亏您劳神记得我一个无名小卒的名字,那日魔障之中幸得您叫着我的名字将我唤醒,否则我早死了!拖到今天再死,已然是不亏了!”

“圣君,我娘重病,我在宗门人微言轻,求不得归家之期,满宗上下只您一个愿意为我开通传送法阵,临行时还蒙您赐予救命良药,此等大恩,小弟今生无以为报,只求来生还能再为您报效犬马之劳了!”

“圣君,别自责……我等都是自愿追随您回来的!咱们光明磊落,管他洪水滔天!”

“圣君!”

“圣君——”

……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周放伤势实在太重,无论如何杀不出玄煜和楚西风的围堵去抢救那些弟子们,杀着杀着,他忽然有些心灰意冷,因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还有萧孟君在一旁扼守着。

生不由己,死也不由己。嚣张猖狂了半辈子,谁能想到最后竟是落了个这样可笑可悲的下场?

周放心乱如麻地看着眼前的杀戮,**裸不公的法场像极了屠宰场,似乎太过不能接受,他变得有些呆呆的,不发一言地反手抹净唇上的鲜血,盯着那些失去生息的面孔,不动声色地想要把他们全部牢记进心里。

过了许久,他才恍然大悟般回过神来,却是沙哑着嗓子问了个不着边际的问题:“我那三艘船呢?”

他问的是楚西风,听不见回答便扭头去找。

这一找,当即把众人吓了一跳。

周放黑洞洞的双目中有两行实打实的血泪流了出来,像流不尽似的汩汩浸透了衣襟,直淌到地面上去。

接着从满地鲜血中轰然烧起了一丛丛的朱雀赤火染红了整片天际,他的脸被火光摇映着,在一明一暗间晃照得如同了恶鬼修罗。

无颜以对,不疯不行了。

疯魔的恶鬼面无表情地解开手上绑剑的布条,把破虏随手扔到了萧孟君脚边。

“那船可千万别给我弄坏了,大家在上面住得久了,恨不得把家当都给搬了上去。”他轻声说着,仿佛想象到了什么很热闹的场面,笑得简直是无可奈何。

他不要了天下最举世无双的神剑,只挂念起了他们大家一起的船。

他的头发也开始肉眼可见得变长,同时一寸一寸的从头顶处变白,好像那黑色都到了他的指甲上去,抬手瞧了瞧,新长出的长长的黑色指甲堪称锋利。

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仿佛在眼下画上了妖异红妆,周放浑身气质陡然大变,全然变成了疯癫懈怠的邪劲。

他微笑着转了个圈端详自己,被血浸红的衣袍阴差阳错红出了一种最衬人的颜色。

先是十分满意的点点头,然后冲着萧孟君抬了抬胳膊,笑得像个刚换上新衣服心里美滋滋的小孩儿:“怎么样?”

他要单是邪,萧孟君心里不见得会慌。偏偏他是疯,还是一下哭,一下笑的疯。

见萧孟君默不作声,周放鬼魅似的闪身来到前者面前,故意把脸贴过去,贴得极近,他怀疑自己没有好人模样了,所以更要好好的吓一吓萧孟君。

他持续淌着血泪,一对眼眶里也黑漆漆的像是被剜掉了两颗眼珠去,嘎吱嘎吱地晃着脖子歪了歪头,撇嘴委屈问道:“师尊,你为什么不说话,徒儿这个样子不好看吗?”

不等萧孟君回答,他自己立马认定了“不好看”。

于是他开始脱衣服,把外袍脱下来往萧孟君怀里一塞,又从手上撸下了一枚储物戒指,然后抬头看看萧孟君,以为对方脸上的表情是还不够的意思,就索性把自己脱得赤了膊。

和伤口粘在一起的布料被周放不知痛一样从身上撕下来,外翻的皮肉有几处因为失血过多已经开始泛白。

萧孟君觉得了触目惊心,下意识开口就是训斥:“……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

可周放只是一个劲儿的闷头苦脱,萧孟君被他的疯劲感染得也没了头脑,上前擒住他的双手急赤白脸地喝道:“够了!”

周放把自己脱得只剩了一条亵裤,心情很好:“我把你给我的,都还你。”

他忽然变得十分遥远,明明就在萧孟君眼前,却好像是从天边传来了他的声音:“这条命你既然说了暂时还不要,那我就先欠着你。可是你要想好,今日之后咱们就恩断义绝了。”

周放挣出手来,用一种温柔缱绻的姿势为萧孟君撩起一捋碎发掖至耳后,满腔热忱地注视着对方:“是你先不要我的,若有一日我杀了你,请你不要怪我。”

接着,他低下头,用冰凉的唇瓣啄了啄萧孟君的耳垂:“接下来的话我不好意思说得太大声,让别人听见我便再也无地自容了,我只说给你听……你千万别误会我是不爱你了才要杀你……你放心,我怎么能不爱你?为了爱你,我把世上对我好的人都带回来给你杀个干净了,我怎么可能不继续爱你?”

或许是因为凑得太近,一不小心把身上的血蹭到了萧孟君脸上,周放当即怪腔怪调的“哎呀”了一声表示惋惜。

他抬手用拇指去擦拭萧孟君的脸,无视了越擦越脏:“怎么弄脏了?你得一直漂漂亮亮的,我才敢保证能够一直为你发蠢啊。”

“爱你,还要杀你,我蠢得也是不容易啊!”周放失笑感慨了一声,突然又平淡的表情让人看不透他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他自行走到深渊边缘,歪头痴痴的一唤:“好师尊,你不亲手送我一程吗?”

萧孟君垂下眼帘,藏起眼底一抹痛楚,思来想去最终还是顺由心意随着周放的话上前了一步。

他潦草伸手推在周放肩上,**的冰凉的肌肤,心想这一掌之后要许久、许久不能再相见了。

“师尊……”

周放忽然又轻轻唤了一声,他把声音打造得和煦又俏皮,跟什么都没经历过一样充满了快活。

捧一片雪花洒落萧孟君头顶,看它途中染血徒劳化于无物无形,周放推心置腹地开了口:“我禀性不佳,生得太过心高气傲,这些年来惹你生了不少气,你别跟我一般见识。就像我明知道你是为了周怀宴,可刚才一见你来,心中还是忍不住欢喜……咱们两个互相亏欠着,就算两平了吧。”

“你瞧身后那两座高山雪冠,咱们南海常年不曾飘雪,它们苦苦守望熬到今天好歹也算共白首了……”

空寂的天,飘零的风,覆盖着青山繁花,那分明是无尽温柔的雪。

周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哀容切切、诚诚恳恳的模样很难不说得人心中恻隐。

萧孟君因此心慌缭乱地回头要跟着去看那白首的山,眼角余光却是忽然看到周放表情骤然一变,狠戾十足地箍住他的手向着怀中一扯——

萧孟君大惊失色,反手一挥击出一道掌风,推开周放的同时避免了被一同拖进万魔渊的下场。

手背被抠出了五道深可见骨的抓痕,定睛再一细瞧,哪还有什么情真意切的痴情儿,周放面如阴鸷厉鬼,裂眦嚼齿的一字一字挤出毒誓:“霍恩戎!那百十条性命你给我日夜记在心头,有朝一日我必让你以命偿命!”

沉重钟声自天际响起,一声响过一声,仿佛碎山而出四方庞然的巍峨神像,遮天蔽日的面对着萧孟君向他倾倒过去。

无有表情的诡奇神像单凭大就大出了一股骇怖之势,他们齐声吟哦:“以命偿命——以命偿命——”

从来只顺至尊至圣之命的轮回四神这次却不把萧孟君放在眼里,导致后者自觉权威受到了挑衅,勃然变色怒斥一声:“放肆!”

随即果断一剑斩断万魔渊与仙山的通道连接,怒气冲冲地要把周放关起来省得再兴风作浪。

然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深渊缝隙即将合上的最后一瞬间,有一抹来历不明的身影毅然决然的追着周放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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