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萧孟君

在做母亲这件事情上,贤惠也是一如既往的贤惠。她整日里在自己的小家庭忙来忙去,像一只永不歇脚的陀螺,忙得既快活又知足。

然而易无忧从来都不理解她的这种忙。

最小的时候,他是彻底的没有感知,诸如饥饱冷暖这些,是统统的都不知道。

他就只是呆愣愣坐着望向天际一动不动,好像那些云彩影儿里有什么东西叫他放心不下,需要他时时刻刻都记挂着一样。

偶尔破天荒了,他或许会看在贤惠太辛苦的份上,对着贤惠给出一些反应:他看贤惠转来转去、嘴巴张张合合的模样觉得有趣,会露出两颗漏风的小乳牙,冲着贤惠咯咯咯笑个不停。

可一旦他又觉得贤惠转多了,或者嘴动多了,并且大有继续无穷无尽、无休无止动下去的趋势,他的脾气则又会忍无可忍的爆发出来,心里烦得反了天。

等稍微大些,大概五六岁的时候,他开始察觉自己心中除了空和呆,隐约还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情感。

他别的虽然不懂,却知道贤惠是爱他的。所以烦完之后,再看贤惠含泪的双眼又会觉得无比的愧疚。只是他既控制不住自己的烦,又不能控制着别去愧疚,久而久之,他小小的一颗心中便只剩了痛苦。

苦中作乐的时候,贤惠会教给他易春的名字,说:“这是你爹,好歹你得记住他。”

然而无论教多少回,易无忧总是听过就忘。他不是故意要忘,也不见得是真的记不住,贤惠每每问他:“无忧,你爹是谁?”

他只梗着脖子在一旁想:“我爹?我有爹吗?怎么从来没见过……”然后又想:“应该是有的,既然有娘,那肯定是有爹了。可是我娘——”

他愣愣地望向贤惠,透过贤惠的面容隐约看到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影子,刚开始时他想不起她是谁,单是觉得心里和她亲近,像亲近贤惠一样亲近她,所以慢慢的就算是他那不灵光的小脑袋瓜也想明白了原来她也是他的一位母亲。

一个人最多能有几位母亲?母亲多了,父亲是不是也跟着变多了?

他从此处开始想了又想,想得太过专心致志而久久的沉默。贤惠终于看不下去了,唉声叹气的拍上他的脑袋瓜:“呆死算了。”

万幸,他呆到无可救药的日子只有九年。

诞生第九年的时候,易无忧空无一物的心里终于挤进了点别的东西。

那东西像是一小片云母,黑漆漆的,但在阳光下又能反射出银紫色的光辉,漂亮得易无忧一见钟情,当即就视为了此生至爱。

他将其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研究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并且因喜爱得太痴迷,他是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了,从前是看云,如今是看它。

贤惠见他这样发邪,登时就急得掉了眼泪。他却只是将身子一背,躺在自己竹制的小床上,拿着那小云母片在凉席上一趟趟的硌楞来硌愣去。他枕着自己的胳膊,实实在在的把脑袋的重量都压了上去,枕着枕着,胳膊发了麻,他却突然伴随着那硌楞硌愣的声音,十分快活的笑了个不停。

他笑得贤惠心里发慌,怕他是出去玩的时候撞鬼中了邪,因那黑漆漆的东西一看就晦气,不像是好的。于是思来想去,贤惠趁他睡着的时候,掰开他攥成拳头的小手掌,掏出那云母片用红布包起来,趁着夜色匆匆扔远了。

这一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把易无忧的命根子给扔了。

他一醒来,找不见了那小云母片,简直哭出了个阎王出丧,扯着嗓子哭得那叫一个鬼哭神嚎。

小孩子的嗓子本来就尖,他又同常人不大一样,也不是为了撒娇卖痴,哄一哄算了,哭就是真哭,一边尖叫一边哭,绝不半途停下来歇一口气。

哭到最后,他通红着一张面孔对准贤惠撒了泼,想要把自己伪装成棒槌一样的武器一头撞到贤惠的肚子上去泄泄恨。

然而他只稍微冒出这一点要造反的念头,立即先在心里把自己吓了一跳。贤惠还没什么表示,他自己倒先怂了,边哭边偷偷去看贤惠的脸色,怕她已经率先洞察了他那一点过分的小打算。

——贤惠总是这样,比他自己都要了解他。

于是他一下想起了贤惠所有的厉害和所有的好,那犯浑的小火苗噗嗤就灭了,既不敢,也不舍得。

然而心里的痛苦又实在苦闷得无处发泄,他是那么的喜欢那小东西——它就像是一枚来自云彩之外的天外之物,对着光下使那幽黑中的深紫色悄然一闪,他便如同陷身了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星空之中。

似乎那里才是他的心安之地,只要望着它,心里就能得到宁静。

自打出生之后,易无忧真是受够了噪音的折磨。他爱它,爱它象征的世界,爱得心满意足,心头没有了挂念,只想从此好好的睡上一觉,睡够了再醒过来。

然而它还是消失不见了。

易无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抽搐着,嘴唇已经因为呼吸不畅变得了苍白。他看了一眼贤惠,蒙着一头汗,忽然一个脱力瘫坐在地上,一下一下的把自己的脑袋往床沿上磕。

后来贤惠实在没了办法,用一根麻绳将他绑了个结结实实。

然而他也是没办法了,他心里真是恨,没有缘由的恨,像个架在火上烤了太久,烤得要沸腾爆炸了的瓦罐子,再不泄泄恨,他就活不成了。

也就在那天晚上,他娘俩的小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贤惠已经累得趴在桌子上昏睡了过去,他一个人靠坐在床上还是一下一下的撞脑袋,月亮用手垫在他后脑勺上:“好家伙,你不疼?”

对着陌生人,尤其是古里古怪的陌生人,易无忧一向没有话说。他看着对方,单纯就是面无表情。

可月亮却说:“瞧瞧,还这么一个小玩意儿呢,就知道对着我发威了?”

“你啊,不见得有良心,”他指着易无忧的脑门儿点了两下,点得后者在床上差点儿没坐住:“心里也就只装着他一个人了——”

说着,月亮将手心向前一摊,托着那枚小云母片展示给了易无忧看:“知道这是什么吗?你就这么宝贝?”

易无忧刻板的动作一顿,被戳在脑门儿上点的那两下好像终于把他的灵窍给点开了。

他先看了看那黑色的指甲片一样的小东西,然后又去看了看月亮脸上意味不明的笑容,终于哑着嗓子恍然大悟:“是你。”

易无忧突然无比好奇起了月亮的真实身份,他在这处幻境中总是突如其来的出现,一会儿冒充这个,一会儿又假装那个,好像知道很多隐秘,所以才理直气壮的装神弄鬼起来。

只见月亮继续混不吝的笑:“别你啊你啊的叫,说起来,这辈子我可算是你爹。”

听他的语气,仿佛觉得做爹做得很合格,因在易无忧的不知道地方,他已经悄悄来看过了好多次,幻境里,幻境外,他都可以很自豪的说自己从来没有缺席过易无忧的成长。

平白多了一个便宜爹,令易无忧登时冷下脸来,他挣了挣,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变小了许多,并被人绑了起来:“你干的?”

月亮当即置身事外的一摊手:“别赖我,不干我事。”

临消失之前,他挥袖一甩,易无忧身上的绳子自行解了绑:“养育你也怪不容易的,去找他之前,记得跟你娘好好告个别,你娘她……命里本有一子,也该夫妻团圆,和睦终老。可因为我的一时不察,教她的夫君没了,害得她当初寻了死。万幸她又被我救下来了——她若不在,你便再也来不到这世上了,你即是她命中注定的那一子。”

易无忧听糊涂了:“既在幻境之中,哪里来得命中注定?”

月亮挑了挑眉,对此避之不谈,只说:“令她有违阴阳调和而无端孕育,实在是我对不住她,可说到底,我也是为了你、为了你那位霍兄,若天道要罚,咱们三个务必得患难与共才行。”

“如今也只能多辛苦辛苦你,万望你辞行之前别又使出那不管不顾、不识好歹的牛脾气。”

这次易无忧没有恼,因觉得月亮说得挺对。

他背上一个蓝底白花的小包袱预备和贤惠告别,小小的个头才到贤惠的腰际:“……娘,等我回来……能做你的孩子是我的福气,我想报答你,可我想不出报答你的法子……所以还是娘你说吧,到时候你想我怎么报答你,我就怎么报答你。”

贤惠把他生出来,是实打实经历了十个月的怀胎和一朝痛苦生产的,她的皮肉骨骼也像被撕裂成两半似的才能将一个活生生的小人儿带来人世。

一个年轻的独身女人哪来的养育孩子的经验?一切譬如历劫:她见过易无忧在襁褓里因为一泡尿就捂得满屁股红疹子,他痒得厉害,又不会说话,唯有一个劲儿的哭,她在旁边焦头烂额,也跟着哭了。

除了抱着那小小的,软塌塌的小身体整夜整夜的在屋里转圈晃悠,把自己累得腿和胳膊都麻木到无知觉以外,她只觉得自己一点都不称职。

总之,养孩子哪是一件容易事?她几乎操碎了心才把易无忧拉扯到了半大,这让她怎么能单纯只把他当成一个来历神奇的、早晚有一天会离开再去到神奇之地的异方人士?

故而她那天发了好大的脾气,拽过易无忧的小包袱往地上狠狠一扔,然后蹦上去——简直暴跳如雷的踩了两脚,又拎着小孩儿的小细胳膊在屁股上使劲抡了一巴掌,边哭边训斥道:“你去哪儿?你这么小、这么呆,能去哪儿?!”

贤惠很好,只是气上心头的时候会口不择言说一些大伤易无忧自尊心的话术。

然而他已经不怪她了,他要走了。

易无忧深夜里翻开窗,半只脚爬上去的时候忽然又一扭头奔回床前望着贤惠开始掉眼泪,他给贤惠拉了拉被子,又不放心的一个劲儿捏着被角掖了又掖,最后眼泪吧嗒一落,他搂着贤惠的脸颊亲了亲:“娘,我已经开始想你了怎么办?”

贤惠睡得并不安稳,年纪上来眉心皱成了沟壑,她梦中的手总爱攥拳放在胸前,仿佛在镇压安抚自己从来没有轻松过的心灵。

而易无忧的嘴唇湿漉漉的,有一种小孩子独有的柔软。这样柔软的唇轻轻一碰触她的脸,就像往她心里注入了一股蜜糖,她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攥紧的拳头也稍稍不再那么用力了:她在梦中回到了自己年少的时候,父母尚在,姐弟三个嬉闹玩耍,她快乐得实在想喟叹——做小孩子可真好啊!

易无忧最后看了眼家里的门栓有没有拴好,又仔仔细细地关紧窗户,终于一步三回头的启程上路了。

他这一走,走了能有大概三个月。

在佛屠洲一个叫做九里桥的地方,易无忧遇上了一队妖修,里面一个自报姓名为萧孟君的花妖见他跋涉的可怜,就问他:“小孩儿,你要上哪儿?你爹娘呢?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

易无忧疲乏得昏沉,忘了要戒备,别人一问他下意识就直说道:“我要去万魔渊。”

那队妖修结伴搭乘着一辆牛车,两头牛在前拉着辆足有一间房屋大小的宽大轿厢,轿厢后又拖挂着一辆好似敞口大箱子一样的四轮太平车,太平车上面摞着铁锅炊具,还有两柄系着红穗子的长矛斜插在车头。

萧孟君原本在后车烤烧饼,他那小炉子是用一些焦黑的动物腿骨和着红泥垒起来的,幽蓝的火焰从骨头与骨头之间的缝隙中时不时的雀跃出来,莫名有些欢腾相。

直到易无忧此话一出,萧孟君手上烧饼突然吓落了地,那小火苗也“噗”的一声缩回炉底瑟瑟发抖起来。

随即前面房子似的车厢里冷不丁钻出一个大汉,旁若无人地对着萧孟君凶巴巴的吼了一声:“喂!臭花妖,别随便什么人都搭理!快点赶那小屁孩走!”

萧孟君没接话,手缩在袖子里捡起烧饼捧着吹了吹灰,一边嘶嘶呼呼吹凉慢慢啃着,一边眨巴着眼盯住了易无忧。

而那大汉看都不看易无忧一眼,恶声恶气的吼完就回了车里。

易无忧看那大汉的侧脸和身型隐约觉得有些眼熟,可也只是隐约,他被萧孟君盯得不自在,后者那直勾勾的眼神儿看得人简直是不痛快,好像看戏一样,甭管戏里的人物多精彩、多漂亮,在看戏的人眼里都跟猴儿似的没差。

易无忧不愿意被人当成猴儿来看待,他这时候又脚上一痒,脚趾忍不住动弹了两下,低头看去的时候大拇趾从破了一个洞的灰布鞋里露了出来,然后那大拇趾管也管不住的再向上一挑,跟要和人打招呼似的,把磨得薄如蝉翼的鞋面又撑破了不少。

易无忧把自己逗得一乐,看萧孟君也没那么不顺眼了,施施然道了声告辞就要另辟一条新路。

他把开口的鞋子走得吧哒吧哒直响,却没想到下一刻就意外的双脚离地,被人提着腋窝举到了牛车上去坐着。

萧孟君扔给易无忧一块烧饼,神神秘秘地盯着前面的车厢给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压低嗓音说道:“你看你,脚都磨破了。我们也去那儿,坐车上一道走吧,省力!”

这时前车的厢壁上传来一声气呼呼的捶墙声,萧孟君不甘示弱地抻长了自己的小细脖子去喊:“你怕什么?怕还能有比咱们几个更随便的坏种冒出来咬你?瞧你畏畏缩缩的小家子气,还不够丢人的!”

萧孟君真是个名副其实的花妖,他身上香得像从花海里滚了一圈,模样长得也好,脸上未施粉黛,细长的眉毛天生就黑,铺在一张瓷白的小瓜子脸上弯得恰到好处,这份好处让他看起来十足的精致,一点风尘仆仆的倦容都没有。

他同时还很新,有一种崭新的姿态,仿佛他身穿的衣料格外有颜色和质量,连同他本人的精气神儿也是勃勃的有了力量。他就像一幅清浅的水墨画里浓墨重彩的一笔,大红大绿的,漂亮到了不好惹的程度,一言不发都让人觉得他泼辣。

他把易无忧往身边拉了拉,没头没尾的嘱咐了一句:“坐稳当。”

没等易无忧反应,两头牛拉的大车忽然御风疾驰了起来,轮子哐哐当当的,快得几乎马上就要散架了。

萧孟君看着冷不防差点被颠出去的易无忧偷摸一笑,然后自己慢慢向后靠去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悠悠躺倒:“这玩意儿比飞机都快,可惜就是太不稳当。”

易无忧听见了一个新词儿:“飞机?”

萧孟君闭着眼睛小憩,微带了笑意,同样也并不把易无忧当成需要谨慎提防的对象:“我老家的叫法,你不懂正常。”

在牛车上混了几天之后,易无忧大致弄明白了这群人的目的。

佛屠洲不只有一个万魔渊,还有一处通天塔,据说通天塔连通着灵界的入口,人界修士若有能登上通天塔者,便可直抵灵界、不用经历遴择大选就能成为四大仙宗的入门弟子。

然而万事风险与机遇共存,这通天塔就如一道狭窄天梯,摇摇欲坠的正好搭架在群魔悲嚎的万魔渊上,有史以来能走此捷径一步登天的可谓是少之又少。

可这回事态不一样了,易无忧不经意间听到萧孟君说万魔渊底下新镇压了一位尊者大能,谁能得到他的仙骨灵根,谁就能将他的修为占为己有,并且据说他的血肉也可教断肢再生,死人复活。

萧孟君指着路上越来越多的车马行人对易无忧说:“他们实际都是奔着他去的,你当想去灵界的人就有那么多?纵使那里灵气比之人界富裕百倍,但能凭着一身半吊子修为在人界为所欲为,享乐红尘,谁会想去灵界清静研修,受人压制?”

“那你呢?”易无忧问道。

萧孟君吊儿郎当的在车上一翘腿:“我?我只是想去找一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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