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妄祸肩上新搭了条狐狸围脖,狐狸的嘴叼着一只尾巴,仿佛盘了个很舒适的睡姿。
另有两只狐狸尾巴垂在了不妄祸的胳膊左侧,风一吹来,毛茸茸的狐狸毛争先恐后地刺挠了他的脸,他怕狐狸这是要娇滴滴的撒泼,于是赶紧抬手在那大尾巴上摸了两把以示安抚。
“好姐姐,再等我一会儿。”不妄祸把一条藏蓝色的小方巾给狐狸系到脖子上,系得很慢很轻,最后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他声音有气无力的,一听就是累极了:“我得歇一阵子才能带你去找地方洗把脸,先暂且忍一忍吧。”
狐妖的死,有二分之一是为了不妄祸。
不妄祸猖狂惯了,没什么精气神儿的时候素来是本着一力降十会的道理,连脑筋都懒得转动,纯粹蒙着头将剑一挥,前途的阻碍便都统统消失不见了。
这一次没有剑,但并不妨碍他恹恹地嚣张一番。
他既然说出口了要走,便没想着再多做停留。踏出酒馆的门,他蜷得像个湿了毛的鹌鹑。寒风中张牙舞爪的雪,也像是不忍再为他多加一层重负似的忽然定了格,只在他回头的那一刻齐刷刷破空向后飞出,如剑阵一般铺天盖地的钉在了追捕出来的几个守狱使身上。
只听“嘭”的一声,漫天飘飞的雪有了颜色,眼前炸开的几道人形血雾在风中连成一片,劈头盖脸地蒙上了狐妖的身。
不妄祸看不太上狐妖目瞪口呆的表情,抬了抬手是个示意跟上的动作,接着便一声不言语的在前方开起了路。
他没想到狐妖也会有些怕他。
狐妖直着目光,恍恍然的问他:“你的修为到底有多高深?”
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里走着,缓缓一摇头:“不知道。”
脏兮兮的袄袖子里伸出了一只不完全腐烂的手,挠了挠耳朵上的冻疮,他想按理来说,他应该是丁点儿修为都不剩了才对。
因为已经亲眼目睹了,所以其实听他说什么都无所谓了。
狐妖忽然追在他身后抹了把眼泪,不是为着能出去了而高兴,是很心酸、很委屈的一把泪:“我……我对你那么好,掏心掏肺的对你……”
不妄祸毫无头绪地看了她一眼,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她这是在怪他。
寒冰界狱一百来年,他就眼睁睁看着她受欺负。
不妄祸心里没起波澜,明白就是单一的明白而已,不觉得有什么好愧疚的。他是来界狱赎罪的,自己都成天吃糠咽菜受着冷眼,又哪来的功夫去插手别人的因果报应。
——要是换了周怀宴,说不准会早点出手帮一帮她。
不妄祸忽然很焦躁地停了下来,心里纳闷怎么就想起了周怀宴?一想到周怀宴,他耳朵里就会有古怪的声音跑出来。
这次,这声音是为了问他一句:“为什么周怀宴肯帮她,你就不肯?”
他先是很不忿的想:“我这不是帮她了?我都要带她走了!”
一想过后立即又乖戾起来:“我就是不愿意帮她!我为什么要帮她?是我求她对我好的?她对我好,我就要对她好?我也有我的打算,我能为了她拆了我自己的台?得寸进尺,不知好歹!周怀宴,周怀宴……他好他的,我坏我的,让他自己好成朵花儿去吧!反正我就是不想,就是不想!”
心里翻天倒海地胡思乱想,面上却是一个劲儿的沉默。
良久之后,他垂着眼帘,只对狐妖说了一句话:“……对不起。”
狐妖闻言哭得更凶了,简直要哭死过去。
她哽咽着说:“你不懂……你不是一个女人,你就什么都不懂。”
不妄祸还是垂着头,像闯了祸被发现的小孩子,很老实的轻轻“嗯”了一声。
结果大哭一场后,狐妖反而爱不妄祸爱发了邪。
不妄祸也不愧她的爱,一路上大展了好几次的神通。他两只小妖小怪在寒冰界狱里尽折腾,摆脱了一茬一茬的守狱使,又闯入了寂律仙尊亲自设下的禁制之中,脚底下的大雪自动幻化出了人形,起先只是寻常的高矮胖瘦,采取着人海战术。
不妄祸一边“吭吭咔咔”的咳嗽着,一边把狐妖挡在身后静等人海枯尽。
除此之外他几乎动都没动,那些雪人始终近不了他的身,方圆五尺之内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让他风吹不着、雨打不着。
如此等了一会儿,战术虽未改,雪人却变成了巨人,山一般高,抬脚往下跺时所裹挟的都是风暴。而处于风暴中心的不妄祸刚开始还撑得住,手只是颤悠悠的一抬,就能把巨人定住在原地不动,然后在一息之间将威压化剑,使一道傲雪凌霜的曳尾白光在巨人群中来回穿梭,雷霆万钧地将其一概斩首诛杀。
可惜好景不长,不妄祸忽然害了冷,并且冷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便是连呼吸都会害得内里的五脏六腑蜇疼不已。
狐妖刚还搀着他一条胳膊,转瞬就见他整个儿的一噎,浑身青紫得如同冰雕一样大头朝下的栽到了地上。
他一倒,那五里的屏障也不见了。小山包一样的拳头对着他锤了下去,冷不丁一望都觉得了大材小用。
狐妖想都没想,扑上去就要替他挨这一下。
只是这一下,想挨没挨实了,贴着后背擦肩而过,只受了劲风的连累。
不妄祸差不多就是在倒地的同时意识到了不妙,他知道狐妖不比她那些勾魂摄魄、玩弄人心的祖宗们,实际是个又笨又傻的蠢狐狸。
因为蠢,所以惨成了今天这样,也因为蠢,永远都是记吃不记打。
他屈膝一蹬,搂着狐妖就地打了个滚儿,凶巴巴的:“你添什么乱?!”
不妄祸自觉很有凶的道理,因为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他已经足够分身乏术了,可还是很及时的把狐妖救了下来。
他甚至想要不管不顾的大笑一场,实在是对自己满意的很了——哪怕天塌了,他都顶得起来!什么仙,什么魔,试问天下还有谁能与他匹敌?
然而自从周怀宴出现后,他身上便总是带着一种谶:不能太高兴,乐极了一定会生悲。
他自己厉害了,便下意识的以为别人也差不到哪里去。狐妖就是在他的这种下意识里奄奄一息地笑起来:“没……没良心的……吓老娘一跳……”
他大骇,完全成了个糊涂虫:“你怎么了?你要死了?你气还没消,故意吓唬我对不对?”
抱着狐妖,不妄祸有些慌了神。
狐妖的确是只老狐妖了,一条尾巴三百年,她看他本来就像看一个没长成人的毛头小子。他再一慌,她简直从他那张丑陋的小鬼脸上看出了点娃娃气。
娃娃不能吓,一吓就得当真,所以她赶紧强撑起精神来说道:“没事儿,你老姐姐我……还……还剩了一条命!”
她逗不妄祸逗成习惯了,疼得都要死要活了,还不忘跟后者贫嘴:“老姐姐我啊……把这条命……用在你这个小、小没良心的身上……正好!以后啊,你要忘了我的时候……就想、想一想今天,我、我是为了你才、才……”
听了这番话,不妄祸欲哭无泪,气急败坏的只想把她给扔出去,扔得越远越好:“我哪里用得着你救?!我不用你救!我也压根儿不想承你这份情!”
狐妖半死不活地笑了笑,丝毫不见愧色。那巨大拳头的劲风剐掉了她后背上整扇的皮和肉,骨头都被削了一半。
她问不妄祸有没有肉铺子里的杀猪匠剔得那样干净?
不妄祸静静注视着她,还是连句软乎话都不肯跟她说:“你小瞧自己了,比那可干净多了。”
一旦得知了狐妖还剩下一条命好活,不妄祸登时就不慌不忙了,他背着她,心安理得地靠她淌出来的温和血水取暖。
而只要暖和了,他就能带着她继续往前走了。这一路所向披靡,简直犹入无人之境。
大雪不见停,他走得麻木了,只剩头脑还会好奇地转一转。
于是他开始边走边数,狐妖有三条尾巴,刚才用了一条,还剩下一条,那另一条是什么时候用的?
——到这里,他又很识相的不好奇了。不敢问,不能问,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那一条必然没得不是好没。
“呀!”狐妖忽然在他背上一挣:“我的头巾!”
他冷不丁的被挣得晃了晃,反应过来后赶紧出声阻拦:“别——”
狐妖的腿还被不妄祸托着,上半身已经挣拧着向后仰去,一只手从她胸口正中穿了出来。
不妄祸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僵着脸浑身一颤。
无可奈何地卸了力,他回头看到的却是一个独臂的大汉。
垂眼向下看,看着彻底摔倒在地上的狐狸,不妄祸气得含了泪:“一个头巾,一个破头巾!”
那被浆洗得发了白的蓝头巾,是狐妖真正的心上人送的。
她把它戴在头上的时候会习惯把那片褪色褪得白蓝交织的斜角露出来,像开了一丛白色的小野花,缀在她那条又粗又油亮的大辫子上。
因为四周已没有了其他活人,不妄祸无人倾诉衷肠,不得已寻上了独臂大汉。
力不能支,回天乏术,他自嘲一笑:“我想留的人,总是留不住。”
独臂大汉冷峻着脸对他说:“罪大恶极不好好赎罪,还要再兴妖作怪,你们该死!”
他没接话,只跑了魂儿似的自言自语道:“亏我还总觉得自己多了不起——”
忍无可忍的,他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了自己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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