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放五味杂陈的看向抱在一起的两个人,问道:“你俩之前认识?”
侏儒还是那句话:“不知道,不记得了。”
于是周放下意识去指望了易无忧,但这小子此时正依偎在鬼脸侏儒身上,一门心思玩着手里的小红绳,吝啬的是半个字都不肯往外蹦。
他倒不是专门针对周放,他是谁都不理了。
对小红绳丧失兴趣的时候,他会开始抬头看天,能一看看上很久,明明天上什么都没有。
他照旧不肯看人,一看都不看,把脸凑到他脸前头,他就移开眼,索性跟着他的视线直接扎到他眼里去,他便又不怎么耐烦的偏偏头。
因为纳闷他瞥着眼到底在看些什么,所以有几次由着他自己在那里随心所欲,却发现他的心真是无限的大,光是闷闷的想他的心事,就能一动不动想上半天多的功夫。
他应该是在想什么心事的。
他像是独有一个专门的内心小世界,里面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他跟那个人无声的交流,所以并不怎么会觉得无聊,往往这种时刻他脸上的表情一点都不呆,除了眼睛不直视以外,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灵动。
他并非一个完全不管外界动静的人偶,微风吹得耳边碎发乱糟糟的飘拂时,他还会咯咯笑着知道把头发撩到耳后去。
他一笑,就漂亮起来了,同时孺平给易无忧准备的衣裳又都够得上是鲜亮板正,往身上一穿衬得那一张寡瘦的小脸儿简直能看出点唇红齿白的标致来。
对于这一点,周放每每都会发愁,因为知道漂亮放到他身上决定不会是一件好事。
有时候周放会愁得直头疼,不愿意再对易无忧产生感情,怕这么个疯疯傻傻的小东西哪天忽然死了,或者干脆变得让他彻底不能忍受了——易无忧比他预想中的要难养太多,为了避免到时伤心,宁愿从一开始就冷淡着些。
如此,周放想在心底还是多留点关于易无忧美好的回忆,虽然也压根儿没大有就是了,但总比相看两生厌来得要强。
他打发侏儒带着易无忧到小草屋里去,觉得说不准还能创造点距离美。
这俩人不是各个都能耐的在这结界里面来去自如吗,那就赶紧滚蛋,让他先清静清静再说。
侏儒是没所谓去不去的,他很自强,从不当自己是个残废就什么都干不了,照顾周放他都觉得自己能胜任,何况一个不声不响的小孩子。
但这话传到易无忧那里可是了不得了,他先是支棱着耳朵听见周放嗡嗡的发布了一道命令,然后就是那个他很喜欢的陌生人来到身边碰了碰他。
说真的,他真喜欢那个陌生人,想永远在一起不分开。
然而当他意识到那命令是让他跟着陌生人离开周放的时候,他的心又立刻煎熬起来。
他只觉得一下慌了神,不想走,也不想不走,走,不想跟周放分开,不走,又怕从此会跟陌生人分离。
他想让事态回到之前的样子,之前就很好,为什么要变呢?
他不喜欢变化,但说不出不喜欢的理由,走与不走他自己都拿不定主意,又能怎么说?
于是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面疙瘩,重新缩回自己的小世界里。推他,他不动,拽他,他就往下瘫,索性软趴趴的黏在原地,问他到底想怎么办,他也只顾低着头咬紧了牙关就是不说话。
周放看得直来气,这才发现原来他不哭不闹,单是在那里埋头装哑巴的烦人劲儿也能自成一派。
“你又不是真不懂我说了什么!”周放气势汹汹的往易无忧身前大步一迈:“你们俩哪都能去,可我就这么大点儿地盘,你非要跟我抢不成?!让你走你不走,赖在这里我跟你说话你又不搭理!你还是走罢,咱们彼此两便!”
易无忧两行眼泪“吧嗒”就掉到了地上,喉咙里哆哆嗦嗦的压抑着悲声,鬼脸侏儒在一旁看得心里直难受,又见周放不是闹着玩的,便试探着问道:“要不……让他留这里,我走吧?”
“你走?我是烦他,又不是烦你!”周放语气里是一种很强势的冷漠:“再说,你往哪走?”
侏儒讪讪的一笑:“从前进不来关着你的这层结界,不知道地方不大。你俩在这里正好,我一来,太多余了——”
周放忽然出声打断他:“你从前进不来?”
侏儒一愣,点点头:“啊。”
周放至此眼皮忽然一跳,心中同时涌上了一阵好似自高空中坠落的惶惶之感,莫名慌得手指直颤。
突如其来的软弱让他对自己动了气,又见侏儒从不肯果决断然的说句话,呆呆傻傻的总像是在畏怯点什么,便当即拧起长眉,恶声恶气的喝道:“啊什么啊,说话!”
侏儒当即乖乖补充:“进不来的。”
周放不甘心的又问:“不是你从前不想进来?”
侏儒用他那只独眼诚诚恳恳的望向周放:“想的,我想离你近些,但是我进不来。”
大晌午的,周放被侏儒满眼真诚的依赖看得身上凉飕飕的直发毛。
因为后者的长相实在过于惊悚,已不能单单用美丑来形容——他明明是个人,可身上又少了那么多人应该有的器官和零件,就算心灵再美,乍的一看也是让人下意识怵得慌。
周放不是以貌取人的人,可还是忍不住悄悄把视线移了开来。侏儒看在眼里,当即很识相的把脑袋垂到胸前藏起了自己的脸。
周放用余光看到了这一幕,喉咙忽然有些发堵,是钝钝的很惭愧了一阵,心里同样也不好受。
或许,他在心里劝自己,或许侏儒从始至终都是这样一个软弱可欺的作派,是天生的,让人下意识去轻视。可再看一眼侏儒的重剑,他又难免去想,这样厚重大气的剑,又怎么可能会属于一位怯懦无能的主人。
一个曾经仗剑红尘,快意锋芒的剑客,哪怕是再也用不了剑都会使周放物伤其类,何况是变得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自古英雄惜英雄,周放后悔刚才对待侏儒所采取的态度了,好像在呵斥一个仆从,高高在上的施着没有道理的威。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周放眼神深沉了下去,夹杂着戾气与恍惚。
他从前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后悔,因为不管怎样都有把握牢牢掌控着事态的发展,吐口唾沫是个钉,杀人不过头点地,倘若问他重来一回,还会不会冒充周怀宴的身份,他也绝不后悔当初的决定。
周放沉沉的呼出一口气,逼迫自己不再放纵情绪,他迈步到石台的边缘抬手从里面使劲锤了一下结界,“噼啪”的寒光立即在眼前雷电般的示了示威,还是一如既往的坚固。
——所以说,不是结界的问题。
随后他又转过身去再看了一遍易无忧和侏儒:一个小的不全的生魂,和一个大的不全的鬼魂。
巧合的是两个人的魂魄都残缺不全,又都能视此处的禁制为无物。不巧的是两个人的魂魄完全两模两样,怎么拼也拼不成一个。
周放意识到这两个人之间绝对有什么关联,可那关联又绝没有两魂一体那么简单,因为侏儒虽是已经做了鬼,可易无忧还活得好好的。
想到这里,他不动声色的问侏儒:“你可知道什么投胎夺舍的妙法?”
易无忧的哭法是无声无息的,纯粹倾倒眼泪一样,把手脚都哭得冰凉了。为了哄他,侏儒搂着他像摇晃一个小宝贝那样摇得正起劲,闻言头也没抬的就回答道:“投胎夺舍的功法?嗯……我不会那个吧……”
周放又要动气,总感觉眼前这俩人都格外的能挑动他的怒火。
“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说到这里,周放简直都觉得了累:“「不会吧」是什么意思?”
为了发泄怒气,他拖长了那个“吧”字的发音,可如此阴阳怪气的说完又再一听,莫名感觉自己也变得很好笑,身上鸡皮疙瘩起了一层,惹得他很想打个颤儿直接笑出声来。
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他好歹是忍住了。
而侏儒也在沉吟着仔细多想了片刻之后,终于简明扼要的说道:“不会!”
周放几乎是心满意足的吁了一口气,舒坦了。
他随即说道:“其实你不会也不要紧,我会一些,我想着要帮你一把,让你重新投胎做人——难道你想一直这么着当只鬼吗?”
“随缘吧。”
这次,侏儒说得很干脆,显然他自己也不是第一次幻想这个问题了。
周放听他语气不似作伪,似笑非笑的望过去:“随缘?”
“万一我以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中之首、恶中之恶呢?”侏儒尽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来假装他心中的不在意,自嘲着笑笑说:“那要是去投胎可够呛能再托生成人了,到时候变只猪,变只老鼠什么的,可是受不了!”
周放当即心说,就是猪和老鼠,不也比你现在这副尊容强些?
可他知道侏儒也有尊严,所以只敢在心里想了想,没敢真在嘴上说出来,而是问道:“那不轮回,只夺舍呢?”
侏儒愣住了,看向周放的眼神如同看待一个邪祟,惊恐中带着点抱怨,好像是在无声的质问:你怎么能琢磨这么歹毒的法子呢?
他不想同周放吵嘴,也不愿意去说周放的不是,他憨厚,实诚,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能替对方的行为不正而感到脸红的地步。
他勉强笑了一笑,可疤痕增生的嘴唇和过于外露的牙床却让这抹笑看上去狰狞万分:“夺舍,好好的,我能去夺舍谁?那不是害人吗!”
周放抬手一指易无忧:“他。”
冷不丁的一指让侏儒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看看周放,又再看看易无忧,眨巴眨巴眼,然后才猛的瞪大了它,惶惶恐恐的搂着易无忧向后一躲:“不!”
周放挑了挑眉:“为什么不?他本来就快死了,加之长相好,年纪也好,更方便的是魂魄不稳,若夺舍他简直轻而易举——”
“不行!”侏儒忍无可忍的大喊一声,竟是彻底的恼了。
他那短短的身材居然也能将腰杆挺直了,手上把易无忧抱得越来越紧,身子却是开始不住的打颤发抖,好像感觉自己即将护不住后者一样,决定干脆豁出命去算了。
他那只圆圆的独眼落下泪来:“他活得好好的!活得很好!谁也不能害他!就让他好好的这么活罢!”
周放若无其事的扫过去一眼,琢磨着他的嫌疑至此可以算是没有了。
最起码,差不多可以判定这俩人残缺的魂魄不是由侏儒在之前的某年某月某日里对易无忧进行过一场失败的夺舍所造成的了。
侏儒既说了他不会愿意伤害易无忧,那么周放便信了他。侏儒像是个好人,而周放对于好人往往是嘴硬心软。
“谁也不能害他?”周放问道:“那我呢——”
这回侏儒甚至没听周放把话说完,手便已经摸上了剑柄。他声音低了下去,但是很有力量,透露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你在我心里也是一样的,谁要想害你,先杀了我再说。”
周放心里有一丝丝的得意,但很快察觉出此等心境不大符合君子如玉的谦谦温良,故而又刻意使劲把嘴角向下撇,撇到一个假装是瞧不起侏儒自不量力的弧度:“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我倒还没沦落到要你保护的份上。”
他接着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是我非要杀了你怀里这个小东西呢?”
侏儒有些低落的拧着眉,不堪其忧的嘟囔道:“那你就先把我杀了吧。”
“为了他,你要跟我刀剑相向?”
“不是……”侏儒含含混混的说:“我随便你杀,杀了我你再杀他吧,这样我看不到你杀他,心里就不会怪你,也不会为他难过了。”
“为了他,你还要怪我!”
侏儒偷眼看看周放的冷脸,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周放佯装不知,冷哼一声道:“你都不问我杀他的理由,上来就怪我?!”
侏儒知道周放身上还留存着好些孩子气,并且还有一点刻骨铭心的惨淡往事,所以格外能够忍受他偶尔强词夺理的发脾气,愿意苦口婆心的同他说:“他还这么小,就算真的犯过错,总也不会是死罪吧?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一有点过错、一让你生气,你就要杀人,那么是人坏,还是你更坏?另外,佛祖为什么老念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因为杀人这件事本身就很可怕,寻仙问道学了一身本事,难道就是为了生气后能够随心所欲去杀人解气的吗?越有这样的大的本事,越不能如此才对,因为这时候最危险的反而是你呀!失去了本心,习惯用武力解决问题,你岂不是就成为杀人狂魔了!还有——”
周放深吸了一口气,来到侏儒身边蹲下盯着他:“我想把你舌头拔了。”
侏儒悻悻的闭上了嘴,不敢出声了。
周放却没有就此罢休,他抬手捏住了侏儒的下巴,略一使劲撬开牙关,看向那一条可能算得上是侏儒身上仅剩唯一精彩之处的舌头:“怪不得这样的能说。”
然后他又懒洋洋的伸出食指戳着侏儒的额头向后一点,眼睛也用一种很风流的力度瞪了一下。:“笨死算了,我跟你开玩笑的,听不出来?”
侏儒因为没有双腿,所以尤其容易失去平衡,他在这一推之下艰难维持,到底没能稳住不动,摇摇晃晃的往后仰倒了。
摔倒之际,他没顾得上管理自己,先是下意识对周放露出了一个无比羞赧的笑容,他感觉真抱歉、真不好意思——他没能听出周放原来是在开玩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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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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