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鹤归还是没有等到施展九霄神雷正法的机会。
一来自家师弟的红绳雷符阵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二来在敌方顶着雷符即将攻破镇长府之际,磅礴的马蹄声如地上惊雷,由远及近,席卷而来。
镇长府门前遍地残躯、血流漂杵,依旧挡不住纪铭与他率领的叛军的脚步。
这些大字不识的叛军一开始也会退缩,也对凭风镇里和自己一样的无辜百姓有怜悯之心。
但看到战友们死在雷符阵下,连全尸都不能保有的场景时,他们突然想起自己曾经被压迫、蹂躏的种种,立刻被愤怒和杀意激红了眼,开始盲目听从纪铭指挥,拼着性命不要去摧毁阵法根基,破坏这道并不牢固的防线。
就在他们即将成功之时,陈云昭领着一队重骑,三千人,席卷而来。
她刚刚离开上一个战场,兜鍪下的面容沾着干涸的血迹,身上的甲胄多有缺口和刀剑划痕,勒着缰绳的手血色斑斑。
追随在她身后的三千骑兵更是满身沉郁杀机,以自身沉重的盔甲织成一片阴云,掠地奔腾。
他们甫一出现,空气中便飘起浓厚的血腥味,既刺鼻又刺心。
叛军上一秒还在提刀砍引雷桩,冲镇长府内的百姓怒目而视,恨不能生啖其肉为战友复仇,全然忘记他们的战友之所以会死是因为这场由纪铭发起的无意义进攻。
但这一秒骄烈将军策马奔袭而至,三千铁骑裹挟着凶戾之气斩断他们的后路,并将命运的屠刀架在了他们脖子上。
藏在叛军中间,只指挥不动手的纪铭是离锋刃最近的那个人。
“岑郁,解开符阵。”
骑兵如利刃劈开凌乱的叛军,清出一条小道。
陈云昭持枪御马上前,停在引雷桩外,扫了一眼残破的阵法,扬声对府邸内的人说道。
少顷,岑郁探出一颗灰头土脸的脑袋,确认来人真的是陈云昭后原地跳跃欢呼一声,然后急吼吼地发出罡风,切断引雷桩上四条操控红绳阵的绳子,再招呼百姓们出外迎接。
片刻后,一众百姓在陈云昭马前齐刷刷跪下,脸上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也有近乎狂热的感激。
与此同时,作乱的叛军山匪被一网打尽,后者几乎个个罪大恶极,骑兵们也没手软,如砍瓜切菜一般将其斩于马下。
至于前者,陈云昭有令,尽量留活口,所以都被捆着跪倒在不远处,等候发落。
纪铭跪在最前方,眼眶发红,看着那道赤红色身影朝自己而来。
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被她无情抛弃的那天,那份纠缠他许久的困惑再度涌上,死死捆缚在心头,甚至令他呼吸困难。
为什么?为什么要因为一次失误就放弃他?
为什么他们相伴多年,到了他将死之时,却如此吝啬,不肯表露一点温情?
纪铭心中疯狂地呐喊,嘴唇却像被缝上,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陈云昭翻身下马,走到他跟前,以枪尖挑起他的脸,让他望见自己的双眸。
沙场征战十年,陈云昭身上早已没有世俗意义上的女子之美,她冰冷、坚硬,如同她手上的红缨枪,一旦靠近,势必见血。
可纪铭看着她,眼中依旧不受控制地泛起眷恋与爱慕的色彩。
陈云昭淡淡道:“我猜你一直想问我,当初为何对你毫不容情。当时我认为没必要多说,但今日观你所行种种,却觉得还是该让你死得明白。”
纪铭的眉毛上扬了极微弱的弧度。
“因为我执掌军队,而军令大如天。”
军令大如天。
纪铭当初犯下了三大罪行。
其一,贪功冒进。
其二,延误军机。
其三,牵连无辜百姓。
这三条罪状,触犯任意一条都是死罪,何况他三条俱沾。
陈云昭不杀他,如何正军纪,立军威,安人心?
“纪铭,你太多情,又太无情。”陈云昭的枪尖抵在纪铭脖颈处,锋刃寒锐,“多情在于行军多年依旧看不清时势,仍然沉醉于你对我自以为的深情追随中,而忘了自己的身份与责任。无情在于,除了我,你从未在意过你手下的兵将,以及被你或救或杀的百姓。”
“……”
好像被戳中心底最深的痛处,纪铭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摇摇头,想要否认陈云昭冷酷的论调,可是看着身后那些被自己利用的所谓叛军,看着他们与寻常百姓别无二致的模样,以及他们脸上更为疲惫麻木,绝望与认命的神情,终于还是无法反驳。
纪铭咽下嘴里的血腥味,脑海中一时想起过往种种。
从军前,他是世家出身的多情公子。从军后,他是沉溺在深情幻象里,虽然胜绩连连,却毫无悲悯之心的将领。
自以为追随陈云昭的脚步,却不曾了解过她的信念,以至与她渐行渐远而不自知。
纪铭又想到这段时日,自己为了报复陈云昭而伤害的诸多无辜百姓,耳边开始一遍遍地回响他们死前的哀嚎。
原来他已罪孽深重,无可救药。
枪尖刺破咽喉的刹那,纪铭感受到的不是痛苦,也不是解脱,而是一种更深的束缚。
一种连死亡也无法挣脱的枷锁。
醺玄与白云梦躲在一处破败的房屋后,看完了陈云昭处决叛军的全程。
白云梦已经吐过两回了,现在正绿着脸努力坚持,抱着醺玄不时吸会儿猫,从他身上汲取力量。
醺玄则反应平平,毕竟在他过往的年岁里,这种场面也看得多了。
“纪铭死了。”白云梦喃喃道,“女帝此生唯一的未婚夫,唯一一个有名有姓爱过的人,被她亲手杀死了。”
“他不该死吗?”醺玄没好气地反问。
“他当然该死!”白云梦说道,“我只是有点恍惚,亲眼见证历史事件的感觉实在很……奇妙。”
“他实在太蠢了,也配不上女帝。”醺玄叹了口气。
“蠢到追随女帝将近八年也不懂女帝的志向理念,蠢到用了十年时间都没想明白女帝明明手握重权,也知道自己同世家结亲会惹来猜忌,却始终顶着朝廷压力不与他解除婚约的原因。这么蠢的人……”
醺玄顿了顿,面无表情地说:“死在女帝登基前也好。”
“嗯。”白云梦低头,把脸埋进他背上的长毛,让他身上被阳光晒过的气息冲淡鼻腔里萦绕的血腥气,“纪铭罪证确凿,死不足惜。”
他们只不过是替女帝意难平而已。
但凡纪铭聪明一点,或者女帝看上的是她身边那些又聪明又会来事儿的将领幕僚……
唉,算了。
反正女帝也不需要爱情。
……
凭风镇顺利度过危机之后,陈云昭又留下五百人守着,便匆匆赶回营地,继续下一场征战。
奇怪的是,醺玄与白云梦依旧没能离开这处记忆空间。
一人一猫合计了一下,觉得问题应该出在陈云昭身上。她的遗憾到此仍不算弥补完全,至少……
“也得等到土豆收获了。”
醺玄蹲在田垄上,举起一只爪子挡在头顶,看着身前风吹绿色的土豆苗苗,对旁边的白云梦说道。
白云梦压了压麦秸秆编成的草帽,深灰色的云垂在他头顶,他在将来未来的风雪里说:“果然是记忆空间而非现实,土豆一般是十二月或一月份的时候育苗,二月份开始种植,但咱们种的时候完全没考虑季节,这居然也能种成!人的意识真奇妙!”
“大概是因为……”醺玄放下爪子,任由迎面而来的风吹得自己眯起眼睛,“书邪潜意识里也想为女帝弥补这一点小小的遗憾吧。”
白云梦想了想,赞同点头。
楚鹤归拿着油布从对面的田埂上跑过,一转眼瞧见这俩风中凌乱还不忘凹造型的家伙,又好气又好笑:
“喂!你俩闲着倒是倒是帮忙铺布盖住土豆苗啊!马上要下雪啦!——”
“哦哦!”
白云梦赶紧答应,手脚并用地从田垄上下来,并一把抄走不打算帮忙的醺玄。
“诶诶!你干什么?”醺玄在他怀里挣扎,如同一只离水了扑腾的鱼,“我是猫!我是一只猫!怎么帮你们铺布!”
“你老实的吧!别想逃避劳动!”
白云梦把他扛在肩头,一路飞跑。
“我……喵喵喵喵!”
醺玄还想继续跟他吵,身旁却突然跑过几个孩子,怀里抱着油布,奔向与他们相反的方向,其中一个女孩还跳起身与他对了一掌,让他不得不咽下人话,喵喵大叫。
白云梦低头偷笑,然后挨了毫不留情的一爪子。
乌云从天边垂降下来,翻滚着响起一声声闷雷。
雪花扑簌簌落下,寒风凛冽,却因田地里忙碌的人们融入了别样的生机。
秋天育苗,初冬播种。
这二十亩地的土豆在秋收的尾巴里诞生,熬过冬日最严寒的一场大雪,于开春破冰的第一天结出累累硕果。
这天,所有人都放下手头的事,成群结队到田里挖土豆。也不拘谁家分几颗,挖出来的土豆串儿都放到一起,统一运进镇长府放置,之后再分。
而在那之前,破败不堪的镇长府早已焕然一新。
岑郁画的设计图纸,楚鹤归组织的人手,白云梦混在百姓当中努力搬砖,醺玄客串包工头盯着大家干活儿、吃饭和休息。
在众人的努力下,镇长府恢复成原本的二层小楼。
只是比起从前的稚拙简朴,如今这座精心设计过的楼阁则更有精巧玲珑的韵味,完美重现了书中记载的烟雨楼台的婉约风采。
“凭风镇往后会慢慢重建起来。”岑郁握紧拳头,一脸坚定,“我定会将话本子里的江南小镇风貌原模原样地重现!”
楚鹤归抄起圣贤书敲了敲他脑壳:
“滚去背道经!”
“……哦。”
油灯下,昏昏烛火,摇摇曳曳。
醺玄缩起四肢蜷成一只猫团团正闭眼假寐,白云梦睡在他身旁将一只手搭在他身上取暖。
不远处,岑郁就着灯光小声背道经,楚鹤归拿着针线给孩子们补衣裳。
灯火透出窗外,映着四面民居里不时响起的窃窃私语。
更远处是宽阔的田地,与一片挂满星辰的深蓝天宇。
乡村,田野,星辰夜。
惊蛰的第一声雷鸣犹在云层里酝酿。
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都在身边。
陈云昭策马而来,一手勒着缰绳,另一手拿着《大安野史逸闻》。
她眯起眼,看着镇上稀稀落落的灯火,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曾说过,等看完这本书就将之送给醺玄。
嗯,是时候去找那只小猫了。
……
一梦三个月,醺玄和白云梦惊醒过来,再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发现才过去了三分钟。
身前的书邪已经消散了大半,只余一缕黑烟若有若无地上下飘动。
“两位,谢谢啊。”
黑烟里传出它如释重负的声音。
道完谢,执念了却的它毫不犹豫,甚至迫不及待地彻底散去。
“……”
醺玄与白云梦沉默了许久。
“原来是女帝的执念,怪不得它撑了这么久。”
“嗯,也怪不得它有吞噬负面情绪转化恶意这个永动机能力,毕竟女帝一生,不就是在各种负面情绪与恶意中度过的吗?”
一人一猫又沉默了很久。
不知过了几分钟,白云梦腿麻了,跳着脚去把房间的灯打开,一脸轻松地道:“明天中午我不打篮球了,陪我到市博物馆看看女帝展出的遗物呗。”
醺玄歪头看他,金瞳里闪烁出一点笑意: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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