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退却，日光慢慢没过山头，东城市区座座高楼大厦开始涌入人群。

住宅区十字路口旁的绿化带里，一只狸花猫蹲在灌木丛中，猫眼睁得滚圆，呆滞地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和如山脉一般高耸连绵的建筑群。

人类的建筑在电视里看和现实里感受完全不一样，江坠上次跑出西城还是二十年前，那时候的车不算多，楼房也没有高得吓死妖。

江坠只知道天师协会总部在东城，但东城这么大，江坠不认识路根本找不到地方，他在草丛蹲了一会儿，想找机会变人形问路。

可不知道为什么，周围的人越来越多。

江坠有些无聊，习惯性甩了甩尾巴，尾巴尖打到灌木，引起的响动吸引了正在等红绿灯的人群。

“那儿是不是有只猫？”

“真的诶，是狸花猫。”

早上很多人手里提着早餐，有人掰了一块肉包递给江坠：“猫猫过来，有好吃的。”

作为盟主，江坠牢记盟规，出门在外要远离人类，尤其是普通人。所以纵使人类的食物闻起来非常诱人，他也还是保持理智，蜷缩身体往后退了两步。

递食物的人以为流浪猫胆小，便把包子放在地上，这时绿灯亮起，人群往马路对面移动。

江坠趁机从灌木丛里爬出。

地上的肉包还热着，浓郁的酱肉香飘进鼻子里，让江坠的行动迟缓了一秒，他吞了下口水，甩甩脑袋，撒腿奔向斑马线。

片刻之后，一道黑影穿越人群窜了回来，以极快的速度叼起包子，然后消失在马路对面。

江坠叼着包子跑了很久，最后在河边停下。

包子已经凉了，江坠坐下来，确认附近没人，低头一口咬下带肉馅的部分，人类的食物加了各种调料，口味有点咸，不过比吃腻了的生肉好很多。

江坠一边慢吞吞地嚼啊嚼，一边警惕地观察四周。

河对面是个公园，一对年轻夫妻牵着孩子站在河岸看鱼，小孩手里捏着一盒果汁，一边喝饮料一边随爸妈手指的方向转头转脑。

日光将河水映得波光粼粼，水中三两小鱼频频浮现，小孩专注看鱼，嘴巴不自觉松开了吸管，手上的力度却没松，果汁从吸管冒出来流到了衣领。

爸爸偶然低头看见了，忙对妻子说：“快快快，纸巾。”

“哎呦这孩子，今天刚换的衣服。”妈妈叹了口气，拽着孩子稍稍退离河岸，松开牵孩子的手，低头开始翻包。

爸爸看着她的动作，下意识也摸起身上的口袋，两人注意力都从孩子身上移开了。

就这么眨眼的时间，对鱼念念不忘的小孩忽然自己迈开步子跑向河岸，父母发现时，小孩已经站到了河边，像被爸妈牵着时那样伸头往河里瞧。

“啊——！！！”

伴随交叠在一起的两声尖叫，小孩重心不稳一头摔进了水里。

年轻的夫妻大惊失色，慌忙跑向河岸，两人不会游泳，但下意识就要往河里跳，却见自己的孩子被一个少年托了上来。

“谢谢谢谢，太感谢了！”妈妈一把抱起孩子，频频弯腰向少年致谢。

少年显得很局促，双手背在身后，一个劲儿摇头。

江坠目睹一切，他刚才正要准备出手，这鱼妖就从水底蹦了出来，看着鱼妖手腕银光闪闪的鳞片，江坠摇摇头，还是个法力低微的小妖。

对面的父母还在感谢，爸爸脱下外套准备给少年披上，突然发现少年身上没有水迹，头发也干干爽爽的，他又看向孩子，刚才落了水的小孩身上同样没有水迹。

他愣在原地，一时间怀疑自己在做梦。

妈妈正在安抚哭泣的孩子，没注意到异常。

倏忽间，一道符光从天而降，直奔少年而去，少年脸色大变，转身入水。

鱼妖做了善事，运气却不怎么样，公园刚好有天师巡逻，他们发现妖气，直接用上了除妖符。鱼妖入水游得极快，河面的水花闪电般向前延伸，两名天师来到岸边，合力驱动符纸追过去。

渐渐地，鱼妖受符箓影响速度慢了下来，符光瞬间将他盖住，绝望之际，一道黑影从远处窜过来，在半空瞬间冲碎了符纸。

鱼妖被一股强大的妖力托着，很快便摆脱了天师的追捕。

那两名天师停在河岸，不甘心地掏出手机：“青河公园附近有大妖出没，请求支援。”

他们身后，孩子爸爸不可置信地说：“刚才那是妖怪？”

“什么？”妈妈也愣住了。

天师打完电话，语气不耐地解释：“对，一般的妖怪普通人不好分辨，但刚才那只小妖化形漏洞百出，你们仔细点就能看出来，以后别再被妖怪骗了。”

现代社会，尤其在人类聚集的城区，妖怪并不常见，夫妻俩也是第一次碰到，两人看了眼毫发无伤的孩子，犹豫地张口：“可是——”

天师摆摆手：“以后遇到妖怪及时喊天师过来，幸好你们遇上的是只小妖，就是没想到还有只大的，早知道多用几张符。”

后半句是压低声音嘟囔出来的，明显带了懊恼不甘。

另一边，鱼妖被江坠救了一命，上岸后像刚才那对夫妻似的一个劲儿对江坠道谢。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江坠奇怪道：“你化形都没练好，怎么敢在天师聚集的东城出没？”

鱼妖低头，羞赧地说：“我们一族每隔十年就要返回出生地寻亲，我偷懒想抄近道，以后不敢了……敢问大人洞府所在何处，来日小妖一定携族人登门道谢。”

虽然鱼妖一族都加入了妖盟，但平时只有族中代表和族长有机会见到盟主，所以这只小妖并不认识江坠，问名字江坠也不说。

江坠无所谓道：“不必了。”妖盟成员之间有义务互相帮助，他出手是应该的，昨天犯错的那只鱼妖就是被同盟救的。

鱼妖后怕地叹了口气，抚着手臂上的鳞片，喃喃道：“再也不多管闲事了。”

江坠顿了下，最终也没针对这句话说出什么，只是问：“你知道天师协会怎么走么？”

鱼妖懵了：“大人打听天师协会是要？”

江坠：“去看看。”

鱼妖：“啊？？”

江坠站起来活动四肢：“你知道路？带我去。”

鱼妖刚从天师手下死里逃生，万万不敢去天师协会送死，他极力劝说江坠，靠近天师协会总部对妖怪来说与送死无异，但拗不过江坠的坚持，最后一边叹气一边道：“具体位置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大概方位，大人可以去那边跟着巡逻的天师，他们晚上会回总部换班。”

鱼妖给江坠指了个方向，江坠按他说的，暗中跟着几个天师转了一天。

傍晚，巡逻的天师们一起坐上车，进了一片私家园林。

园林中奇石绿水环绕，亭台楼阁，轩榭廊坊应有尽有，这些古朴别致的建筑比江坠在电视里看到的还要精致讲究。

不过妖怪并不在意这些外物，江坠粗略环视一圈便没了兴趣，继续追着车跑。

这些人要去停车场，半路遇上前后驶来的三辆车，明明路线没有冲突，江坠跟的那辆车还是停了下来，专门等他们通过才继续行驶。

在三辆车中间的白车上，江坠感受到一股从未遇过的强**力来源，直觉告诉他，天师协会的会长就坐在那辆车里。

于是，江坠换了目标，跟车来到园林中最高的一栋楼前，楼门上挂了一块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天清楼三个字。

到了天清楼，三辆车接连停下，陆续下来几位天师，他们下车后集体走向中间的白车，列成两排等候，其中两人手上拿着装猫的航空箱。

江坠停在十米外的假山前，屏息观察，目前看来吱十二的情报没出错。

等了须臾，白车车门自动打开，一个身着天师羽袍的高挑身影缓缓下车，羽袍自古只有地位最尊贵的天师可以穿，这便印证了他的身份。

江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视穿羽袍的人，那人皮肤白皙，一身白羽也没能将他的肤色衬暗，姿容清贵似仙，一头乌黑长发在脑后用镶金的玉簪旋了两圈固定，纤长柔顺的发尾安分地垂在背后，华贵而清雅。

起初江坠将他认成了女子，但细看之下，他样貌虽昳丽，却还是能辨出男子的轮廓。

妖也是有审美的，妖怪们化形不像人类故事里那样随心所欲，多数妖怪的外表在第一次化形成功后就固定不变了，后面最多只能控制皮囊的衰老程度，而第一次化形的样貌全看天意，美丑随机。

妖怪大多喜欢漂亮的外表——鱼头人身在妖怪中也属于异类，妖盟样貌出众的妖怪不计其数，比如他家鲜少露面的右护法，就是世间少见的绝色。

江坠还是第一次被人类的容貌惊艳。

他一直以为天师协会法力高深的会长是个人类老头子，没想到居然是个长相极佳的年轻人。

会长归来，天清楼的门缓缓敞开，对方踏上台阶，马上就要进入楼内。

江坠转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身体，他现在是成年体型的狸猫，目标有点大了，不利于潜入。于是，江坠趴在地上，将身体缩成一只巴掌大的小猫，在大门关上前，朝天师奔了过去。

他很少用这么小的体型活动，本想钻到天师的法袍底下悄悄溜进去，结果没收住力度，冲过了头，脑袋径直撞上一丛镶有珠链的羽毛外袍。

柔软的羽尖拂过狸猫的鼻子，江坠缓了力，坐下来用爪子摸了摸鼻头，小声打了个喷嚏。

“什么东西？！”

周围人只见突然冒出的一道黑影撞上了会长，吓了一跳，看清是只小狸花后，众人勉强松了口气，手忙脚乱地上前抓猫。

江坠轻巧地躲过朝他扑过来的手，一个闪身跳到人群最前面，抬起头，目光撞上一双异常漂亮又异常淡漠的眼睛。

意外的冲撞并没有让眼前的人停下脚步，甚至没有分出一个眼神给歪头看他的狸猫。

等在门口的两个助理一左一右地站到会长身边，小心地瞄着后面的狸猫，眼神示意其他人赶紧把猫带走，然后随会长进了电梯。

然而巴掌大的狸猫动作敏捷得不可思议，怎么都抓不住，有人急道：“灵苑的人怎么回事，灵奴都跑到这儿来了！”

灵奴？

江坠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这些天师又研究出新玩意儿对付妖怪了？

江坠想了想，干脆放水，让人捏着身体抓了起来。

天师们集体围过来。

“这猫也太小了，还不足月吧。”

“谁去通知灵苑的人过来。”

片刻，一个穿黑色工作服的男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疏忽——”男人道歉到一半愣住了，“不对，这不是我们的猫。”

提着江坠的天师皱眉：“应该是附近流浪猫下的崽子，从外面钻进来了，你们先领回去，明天好好检查一下协会周围，天天找流浪猫，结果自家门口的都没抓干净……今天冲撞了会长，长老知道了肯定要来问责。”

旁边的长胡子老天师更和蔼些，抖着拂尘在狸猫眼前晃来晃去地逗它：“这小家伙胆子大，动作灵敏，兴许有点天分，最近养的这些灵奴都不行，胆子小得很，根本派不上用场。”

灵苑的人讪笑两声，连连点头。

江坠听了他们的话，一爪子拍开烦人的拂尘，眼睛转向旁边航空箱里的猫。

好肥。

江坠嫌弃地眯了眯眼睛。

从这些人的对话里能听出，他们口中的灵奴应该就是吱十二说的那些动物，而这两只肥猫是专门为会长养的，经常跟会长一起外出，如果他能取代……

江坠眼睛一亮，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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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西城郊外的小楼早已乱成一团。

“护法，鱼妖一族有个小辈今天见过盟主，不出意外的话，盟主现在已经到天师总部了。”

郎折闭上眼睛，在老盟主念了一辈子的心愿和带妖硬闯天师协会之间作斗争。

与他相比，佘九显得颇为淡定，她拨弄着自己黑色的长指甲，慢悠悠地说：“我看你是紧张过头了，阿狸成年之后比以前稳重不少，行事比你想的有分寸，我看没必要担心他。”

郎折听完，面无表情地掏出一本厚重的记事簿，翻到中间的部分，从江坠成年后的记录念起：“三十五年前，他跑出去跟人类运动员比跳高，一下从平地蹦到五楼，惊动了附近的六个天师。”

“三十年前，他变成狸猫跑到街上跟流浪狗打架，最后领着一群狗招摇过市上了报纸。”

“二十年前，他变成人类幼崽误闯天师府邸，笑话人家小孩写字丑，笑得太激动露出了尾巴……逃跑时爪子被天师的火符烫伤。”

郎折一件件念完，冷笑一声：“稳重？有分寸？”

佘九哑口无言。

半晌，她颇有些不解地问：“阿狸究竟是怎么背着我们跑出去的？”

鼠妖只看到江坠从二楼窗户跳了出去，以为守卫会把盟主劝回来，便没当回事，直到郎折喊他，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郎折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我要是知道，就不会有这本记事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