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什么!」桑西惊诧地喊了一声,赶忙伸手去抓。
指尖擦着证件的边缘滑过,工作证在半空中跳了一下,掉在了垃圾桶旁边的地面上。
桑西再次捡起来,轻轻吹去沾在上面着的尘土。
她注意到,工作证外面的塑料封套,已经因为索朗的举动而多出了几道擦不掉的划痕。
索朗沉默的看着她的动作,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满脸的不赞同。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走了过来,向桑西伸出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她和索朗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不用费心猜测,就能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无非是觉得程蒲身份有假,证件也就没了留着的必要。
可是……
「万一,他说的都是真的呢?万一,他的确来帮我们的呢?」桑西反问。
索朗耸了耸肩:「他是真或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认为他是假的。」
「要让大家改变看法——除非他得到扎西拉姆的祝福。」
扎西拉姆是村子东边不远处的一座山,由于堪称传奇的悠久历史,被大家敬称为神山。
桑西把证件揣进自己兜里,不给索朗再做什么的机会:「抛开这个问题不谈——捡到别人的东西,总该换给人家吧?」
「如果他自己也不想要这张证件了呢?」索朗甩出一种可能。
桑西一时语塞,磕磕绊绊地说:「怎么会?证件这么重要的东西……」
这么重要的东西,还不是说掉就掉了。
她停顿片刻,给出折中的方案:「如果他回来找,我再给还他——这样总行了吧?」
不管如何,这证件都得先在她这儿揣一阵子,不然指不定又要被谁仍进垃圾桶。
索朗这才勉强满意,点了点头:「走吧。」
回去的路上,他们又见到了那个背着背篓的男人,正坐在路旁的台阶上,揉捏着自己的脚踝。
他的脚踝上有一道弧形的伤口,颜色已经淡了,却留下了深深的疤痕。
桑西认识他,是村东边杂货铺老板的儿子。
上次那个冒牌的“顾问”来村里的时候,他收了“顾问”的好处费,在明知对方别有用心的情况下,还帮他一起放捕兽夹。
后来事情败露,他不仅被杂货铺老板逐出家门,更是被全村人疏远。
再后来的某一天,他上山挖草药,不料竟被自己放的捕兽夹夹了脚。
桑西正在出神,忽然被索朗的声音拉回现实。
「桑西,你阿爸的病……」
桑西对这个话题有点抵触:「他没病,你刚刚也看到了,阿爸很好呢。」
索朗顿了顿,不忍心说出那残忍的句子,只好换了一种说法:「你总有一天是要继任村长的。」
桑西:「不一定啊,不是还有我弟弟吗?虽然他现在还在上学,但很快也要毕业了呀。」
索朗无奈地叹了一声。
他从怀里掏出一根用布包裹着的、长条形状的东西,递到桑西面前。
「前些日子,我出去看诊的时候,有人给了我一根鹰骨石。」
桑西脚步一顿,站在原地。
昂鲁自古以来流传着一项传说——以形似鹰骨的石头做笛,吹奏天空之音,可向天地祈福颂愿。
而她阿爸,安古,就是鹰骨石笛演奏的传人。
安古想把这份技艺传承给自己的子女,却迟迟未能找到一根合适的石头。
而这,也是阿爸纠结了大半生的执念。
她攥紧了手,又缓缓松开,接过了索朗递过来的东西。
整块石头虽然个头不小,拿在手里却没有那么沉,一点也不累手。
桑西小心翼翼地剥开包在外层的布,便见到一根质地匀称的条状石头安静地躺在掌心。
整体是如牛奶一般的乳白色,腰段呈现出黄褐色的纹理,成为其与众不同的身份标记。
表面没有那么多坑坑洼洼,虽然尚未经过打磨,却已能隐隐看出石笛的轮廓——
果然是制作石笛的好材料。
如果真的能制为成品,阿爸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索朗补充道:「我看过,这块又长又直,就是底端有点开裂,你看看还能不能用。」
桑西将鹰骨石完全拿了出来,用手丈量一会儿,惋惜地摇了摇头:
「开裂的部分太大了,没办法做成一支完整的笛子。」
索朗的眉梢垂下,坠着几分遗憾。
即便如此,她还是把这块鹰骨石收了起来。
「虽然不能做石笛,但它的品质真的很好,以后再找鹰骨石,也要按照这个标准找才行。」
桑西笑了笑,眼睛里隐隐闪动着光亮:「谢谢你啦。」
索朗微微一怔,不太好意思地别开脸:「你我之间就不必说谢谢了。」
回家的路本就没有多长,不一会便走到了头。
桑西向索朗道了再见,索朗也向她挥了挥手。
然而,当桑西打开门,准备进屋时,却发现索朗还没有走。
「你不回家吗?」她歪着头问。
索朗有些犹豫,到底最终还是决定开口:「桑西,外人的事就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吧,我们不要插手。」
桑西当即想起路上看到的那个背着背篓的男人。
她知道,索朗是在提醒她,不要把自己置于那样为难的处境。
桑西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关上了房门。
她坐回书桌前,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拿出那张刚刚写了一个字的藏纸。
这次她没有按照杂志一笔一划地抄,而是完全凭靠印象书写。
最初还一板一眼地,挺像那么回事。然而越往后写,字形怎么看怎么陌生。
她皱着眉盯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般的,从兜里掏出那张被索朗丢过一次的工作证。
再一比对,嘿,她写的哪里是“福”字,分明是程蒲的“程”!
她“啪”地一声把笔撂下,搓了搓手腕上的一串桃木手串,又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日光已有几分黯淡,时间迫近傍晚。
那张证件的主人还是没有回来找它。
桑西终于等不下去,把证件重新收好,又从墙壁的挂钩上取下一卷栓绳,以及一个金黄色的铃铛。
出门,绕到屋后的小院。
小院由灰色石砖砌成,地面上铺满了干净的垫料,顶部还有用于避雨的雨棚,显然被精心打理过。
在小院的一角,卧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牦牛。弯而尖的牛角上,系着一条亮红色飘带。
见到桑西过来,白牦牛用四蹄支撑着站起身来,“哞哞”地叫着。
桑西打开院门,将栓绳扣在它的鼻环上,又把铃铛系在它的脖子底下。
在她操作的功夫,白牦牛乖顺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一切准备妥当,桑西拍了拍它的肩膀:
「走,我们去巡逻一圈。」
-
程蒲离开村子以后,直接回到了自己的越野车上。
翻出手机,播出一个号码。
亮起的屏幕上显示着联系人信息:苏临,净土自然保护中心主任,也是生态旅游项目的主要负责人。
一连打了几次,听筒里的提示音要么是“对方暂时无法接通”,要么是“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播”。
在偏远的高原上,信号时有时无,就连电话都变成了某种玄学的存在。
干等下去不是办法,他决定先返回最近的城镇借宿一晚,等到和苏临碰头以后再做打算。
正准备开车返程,发动机却怎么也打不着火了。
如同村里人说的一样——昂鲁似乎真的不欢迎他。
他拿出工具箱,检查维修一通,好不容易修好了车,天色也有了转暗的趋势。
而消沉许久的手机,也在此时响起铃声。
“喂,程哥啊,你到村子里了吗?我忘了跟你说,之前村子里出过几次不太好的事情,村民对外来人的戒备心特别强……”
“苏临。”程蒲出言打断。
苏临顿时收声。
“既然有信息,为什么不早同步给我?”程蒲疲倦地捏了捏眉心。
苏临一听,就知道这是已经在村子里碰壁了。
他莫名心虚,小声说道:“我也不知道程哥你开车这么快啊……两天的路程你一天半就开到了……”
这都是哪儿挨着哪儿的歪理。
程蒲哂笑一声,“还成了我的不是了。”
苏临掩饰性地轻咳一阵,“总之,程哥你既然到了,就先帮忙做做工作吧。我知道这很难,但什么事能难为得住我们程哥啊,你说是吧?”
程蒲:“激将法哪有你这么明显的。”
“啊?程哥你说什么?我这里信号不太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嘶嘶啦啦的杂音,而后,忽然切断了。
不用想也知道是苏临故意挂断的。
程蒲闭上眼睛,后背靠在座椅上,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为了省油,他没有发动引擎,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
没有了人造机械的轰鸣,自然的声音被无限放大,一种生动的寂静笼罩了他的周身。
轻微的沙沙声,是鼠兔在看不见的地方打着洞。稍重一点的,是牦牛群结队而行。
车里的木质香氛完全失效,鼻腔被一种更原始、更空旷的味道占据。那是来自雪山之巅的风、久经日晒的岩石散发出的强烈气息。
他凝神细听,注意到一阵不规律的脚步声,似乎是某只牦牛脱离了牛群。
下一秒,车窗便被人轻轻叩响。
他启眸,竟是白天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姑娘。
车窗降下,她弯唇一笑。面容明媚,让人联想起阳光落在湖面上的场景,满目尽是莹莹闪亮的光。
「你在车里过夜,十有**遇上野狼。」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