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榴月方至,这龙舟大赛之事让顺天城空前热闹,万人空巷。
昔日清风楼本便火热,听曲儿用膳之人宛如过江之鲫,如今更是如此,不到正午,便人满为患,如烟被唤入天字第一号厢房奏曲,客人落座于屏风之后,隐约能见其器宇不凡。
如烟不作他想,安心奏乐,天籁之音自她指尖划出,一曲尽头,她行礼,却迟迟不见对方开口,心底暗怕自己的乐声让其不满之时,屏风之后的男人手落在瓷杯之上,轻轻抿了口清茶,道,“好曲子,不过怎不弹广陵散?”
扑腾一身,琵琶骤然落地,如烟不敢相信地站起身来,望向屏风之后,道,“九…”
顾时珩会心一笑,站起身来,朝屏风外走去,他先前要事太多,后又陪顾时承求医看病,这半月更是为了这龙舟之事忙得仿似旋转的陀螺,此时此刻才终得了些许空闲,来清风楼看看好友。
如烟望着这自屏风后而出,比先前高挑太多,肩膀宽阔太多,虽俊美却更加凌厉的男人,一时之间,眼底发红,有些说不出话来。
顾时珩站立在他身前,虽并未有意给她半点压迫感,但是曾经杀伐决断的鬼将秦衍,如今在朝堂之上占据一席之地的西凉王,怎可跟昔日少年同日而语?
如烟只觉心底一跳,下意识便要跪地,道,“奴家参见…”.,却骤然被顾时珩一把拽住。
她身形一滞,抬头望向顾时珩,并未开口,反倒是顾时珩眼底闪过一丝愠怒,道,“如烟,你这是何意?当初我第一次见你时便说过,你我在音律之上互为知音,见我不必行礼,为何此时毁约?难道是你心底怪我这些年四处征战,未能如实相告生死?”
也便是顾时珩一开口,如烟骤然之间,似是又看到了那个少年的影子,突然间,心底也骤然一酸,顾时珩见她终没再跪,低身将琵琶捡起,拍了拍灰尘,递给了她,道,“下次摔个别的,可别再摔琵琶了。”
如烟骤然笑了,轻轻点了点头,说,“是。”
在顶楼的露台边上,二人围炉煮茶,看着楼下之人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如烟一边为顾时珩沏茶,一边感慨,“距离上次你我共饮,都已这么多年了。”
“那可不是。”顾时珩接过茶盅,道了声谢,轻轻抿了一口,道,“不过那时候我俩还喝的酒,如今我对这酒可是有不少阴影,不敢再喝了。”
如烟微笑阖首,她自是知道,眼前之人既是西凉王,更是名扬天下的鬼将秦衍,她虽不懂沙场之事,但是也知行伍必然辛苦,这也将顾时珩整个人气质磨砺得沉稳了不少。
二人在这窗台之边,谈天说地,随意攀谈,仿似年少一般,不知时间流逝,而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少年清亮的声音。
“烟姨!”
顾时珩与如烟二人回头望去,只见远处一身材高挑,面目憨厚的少年站在远处,那眉眼与多年前的少年重叠,让顾时珩不禁一怔,又望向了如烟,道,“这是…”
“云飞。”如烟笑着望向了顾时珩,缓缓站起身来,将白云飞招呼过来,白云飞站在如烟身旁,悄悄打量着的顾时珩,先是身形紧促,有些不安,可望着这幅眉眼,突然如梦方醒,上前一步,道,“你是,九皇子?!”
顾时珩站起身来,亦不敢相信,当年他从农舍里带走的孩子,如今也长大成人了,七年光阴转瞬即逝,时光如骏马加鞭,只是可惜了当时他是受害人,这孩子又何尝不是?因为那皇宫里的肮脏事,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白云飞只不过是一凡夫俗子,天家的事情他不懂,心底知道的是在他的世界崩塌之前,眼前之人挡住了他的眼,将他送到了清风楼,给了他第二个家,心底感怀激荡,自不可言表。
顾时珩轻轻一笑,伸手拍了拍白云飞的肩膀,说自己不过做了举手之劳之事,又见他穿着打扮,开口问道,“如今你在清风楼跑堂?”
“嗯!”白云飞点了点头,道,“正是,九..皇子。”
顾时珩哑然失笑,也没有纠正封王之后,应称他为王爷一事,实则在他心底,尊称不尊称都无所谓,见白云飞体格魁梧,高大壮硕,倒像是个能从军的苗子,反问他,道,“想不想来我西凉王府?我给你找个差事,学门武艺,以后指不定能步步高升。”
顾时珩话音刚落,白云飞憨厚的脸上骤然暗淡,想都没想便摇了摇头,道,“算了吧,我可不想。”
顾时珩看他,白云飞又解释道,“我的家便在清风楼,朋友也在,世界上便没有比这儿更好的了,我可不想什么步步高升,天天高兴便好,”
与白云飞一面之缘之后,如烟自后门送顾时珩出去,二人一路攀谈,如烟忍不住开口,道,“这孩子便胸无大志,九公子将这样的前程送到他的面前,他也接不住。”
“知足常乐,说不定反能一世顺遂,这样倒更好。”顾时珩想到此处,轻轻一笑,望向如烟,道,“便送到此处吧,我今日还有差事,等到哪日得了空,再来听你奏广陵散。”
如烟微笑点头,侧身行礼,顾时珩望着如烟,拱手行了一礼之后,转身离去。
五月初五,龙舟大赛如期而至,顺天府人头攒动,万人空巷。
在秦淮河中,自清晨起便有络绎不绝的龙舟队伍参赛,一轮接连着一轮,而两岸更是围着无数百姓观赛,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好不热闹。
顾时珩作为九门提督,自开城门起便没歇过脚,亲率士兵于城内巡视,一日下来风平浪静,并无什么要事,可他这口气却一直没敢松,心底知傍晚时,才是重头戏。
傍晚酉时一刻,晚膳之后,洪武门开,皇帝与诸位皇子在百官的簇拥之下,前往七桥瓮河堤莅临最终的角逐,并将亲自面见魁首。
严格意义上来说,顾时珩领的是九门提督一职,只负责京师秩序,而皇帝与诸位皇子大臣出宫之后的随行护卫,当由独孤剑玉所统领的禁军负责。
可他毕竟与独孤家乃是一脉,这等事儿也不可能泾渭分明,也早在七桥瓮附近多次巡视,确保万无一失。
待到皇帝抵挡七桥瓮河畔,与诸皇子百官停留在早已扎好的丝绸帘帐之中时,顾时珩已有把握此地绝对安全,唯有最后的魁首面圣环节需要独孤剑玉把关而已,应当也不会发生什么大事。
龙舟大赛的最终角逐很快便开始,顾时珩身披雁翎甲,站在这临时营地身后的七桥瓮,居高临下望着欣赏着这大赛,尽情享乐的王公大臣,一时也觉得万分游离。
顺天府的确是他的家,但是自从他成了秦衍而非顾时珩之后,这里亦或皇宫的一切,早便已不属于他了。
一炷香功夫之后,众人传来急切的欢呼声,顾时珩草草地扫了一眼,知这最终的魁首已经决出,而就在这时,突见裴志朝他大步流星走来。
顾时珩手落在锏上,侧头看了他一眼,道,“有什么情况吗?”
裴志抿了抿唇,缓缓往前一步,靠近了顾时珩的耳畔,道,“我刚才城南回来,那里的下游,发现了十五具尸体。”
“十五具尸体?”顾时珩眉头一蹙,望向裴志,道,“男人?”
“嗯。”裴志点了点头,低头望了一眼下面主客尽欢的皇帝与诸位王公大臣,心底也起了顾虑,道,“殿下,要不要向陛下禀告,及时回宫?”
顾时珩的手落在剑柄之上,轻轻地摩擦,遥遥看着远处,独孤剑玉与随行禁军正引导着此次大赛的魁首,朝营帐中央走去,眼眸一沉,道,“魁首面圣之后,我去向陛下禀告。”
言尽,裴志拱手行了一礼,便已退下了。
此处龙舟大赛的魁首来自江陵府,不过是当地的一些纤夫和走卒所组成的队伍,各个晒得面色黝黑,身材壮实。
他们一行人,被带到皇帝与诸位皇子面前,必是被仔细搜过身的,顾时珩知独孤剑玉做事不可能如此大意,也没觉得这会有什么问题。
而在他面前桥下河边,顾时琛站在皇帝身旁,看着众人行礼,露出了一个温文尔雅的微笑,
皇帝顾景煜望着众人,亲切攀谈慰问,一切都并无任何异常,唯顾时珩的桃花眼深沉无比,身形紧绷,半点都没有从顾景煜的背影处离开。
这一切看似无比平和,却似是暗潮汹涌,方才裴志的话语再从顾时珩脑海之中回荡,突然十五这个数字,似是骤然击中了他的心头。
十五人,为何偏偏是十五人?他骇然一惊,心底突然想到,若要划龙舟,似是也是需要十至二十人…
想到此处,他不禁脊背冒出冷汗,望着站在顾景煜前头黑压压的纤夫,挨着从左往右数去,一,二,三…十三… 十四…十五!
此时此刻,顾时珩还没来得及思考,骤然喊道,“护驾!”,而他声音落下的同时,突然间,那站在最前的纤夫猛地抬眼,眼底杀意纵横,突然拔出胸中藏着的匕首,大喝一声,径直便朝着顾景煜的胸口扎去!
“护驾!”
“来人,护驾!”
独孤剑玉一马当先,立即一剑击中那人的匕首,顷刻之间,那人便痛得似是手臂断裂,应声倒地,而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禁军便鱼贯而入,将这十五人或杀或压,全部制服。
等到好容易确保安全之后,独孤剑玉立即跪地,道:“卑职无能,搜查不严,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顾景煜胸口不断起伏,看似是也受了惊吓,可仍保持着天子的喜怒不形于色,他望了自己身旁的独孤燕婉一眼,又回到独孤剑玉身上,沉默片刻,道,“责罚之事,日后在言,先把此事弄清楚再说!”
言尽,再望向了那被按住的纤夫,道,“你们又是何人,为何要来行刺朕!?”
那地上被制住的纤夫,此时此刻,却仿似都被打了哑穴一般,尽数一言不发。
顾景煜眉头一沉,挥了挥手,道,“把他们拖到刑部去,给朕好生审问,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独孤剑玉应声,道,“是。”便与手下牙押着这些要犯退下,顾时珩站在高处,心底觉得此事极为怪异,可一时间也说不出到底怪在何处。
待到独孤剑玉与方才的禁军士兵押解着犯人退下之后,又有新的禁军士兵鱼贯而入,分列于皇帝与各位皇子身旁,以行护卫之责。
顾时珩站在高处,见一男人身披禁军铁札甲,一步一步地朝顾时琛走去之时,目光突然落到放在刀柄的手上,突然心底暗想不好!
而就在此时,那禁军士兵突然抬眼,露出了一张鹰目狼视,杀意十足的面庞,竟出乎所料,毫无征兆地拔出长刀,手骤然一挥,竟猛地朝顾时琛劈砍而去。
这事发突然,顾时琛怔愣在了原地,其他禁军士兵也方方至此地,又离得尚远,根本反应不过来!
瞧见此处,顾时珩拔起了腰间佩剑,朝着那士兵一掷,紧跟着便一脚踩在围栏之上,从三米高的台上一跃而下。
长剑飞射而出,砸在了士兵的长刀刀背之上,让它稍稍偏转了方向,擦着顾时琛的发髻划过,等他想要再砍时,顾时珩已落到了顾时琛的身旁,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让他躲开了此刀。
“大哥,退后!”
顾时珩一边说着,一边将顾时琛推出了一仗开外,那男人眉目一沉,纵使知眼前是名扬天下的鬼将秦衍,竟还不死心,拿着长刀朝着顾时琛的背心追去。
在顺天府内顾时珩不持锏,此时此刻,身上再无别的兵刃,看那寒光凛凛,吹毛断发的长刀,无半点惊慌。
黑靴踩在方才坠落在地长剑剑柄上,让其在空中翻转而起,接过了长剑,右手持剑,接下来这一招。
薄剑和厚厚的大刀碰撞,看体量根本不是同等级的武器,可是那男人却被震退了三步,见其他禁军和段乐则也包了过来,知道这必定是鱼死网破的结局,大喝一声,又朝着顾时琛冲了过去。
“放肆!”
顾时珩一声呵斥,一剑横击于了长刀的刀背之上,奋力朝那男人刺去。
这长剑在他手中,翩若惊鸿,宛如游龙,剑随心动,潇洒无比,偏偏又每一剑都有劈山震虎,排山倒海之力。
那士兵拿着长刀招架,不到五十招便已有些不敌,自知这无破局之法,双手用尽全力,又是一刀朝顾时珩劈砍而来。
顾时珩腰身旋转,侧身闪过,单锏朝着长刀猛地一击,长刀顷刻落地,那士兵再抬起头来时候,顾时珩手中的长剑,已抵住了他的喉结。
顾时珩目光冷得似冰,柳叶眉一凛,望向那男人,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男人抬起头,望了顾时珩一眼,突然露出忌讳莫深的笑容,道,“西凉王,你会输。”
顾时珩看着他的眼睛,骤然明白了什么,猛地将长剑扔在地上,上前一大步,一只手死死地掐住那男人的的喉,另一只手扒开他的唇,修长的手指往口舌深处抓去。
那藏在舌后的毒药已被咬破,那男人一遍发笑,一边唇鼻中渗出黑色的血迹,便这么戏谑地望着顾时珩,直到黑血已将他的整个的口鼻淹没。
顾时珩往后退了一步,在松开手的那一刹那,见眼前之人反似断掉的松一般,径直朝地上倒去,再无半点生气。
顾时珩在沙场多年,九死一生,从未有过半点不安恐惧,可此时此刻,他望着躺在地上那人嘴边的笑意,竟觉一条毒蛇钻进了自己衣领。
一时间,五脏六腑都冷得发颤,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看不见的敌人才更让人觉得可怕。
三日之后,刑部查出幕后真凶乃是鲁王,天子震怒,将二皇子鲁王废除王位,削除宗籍,全家圈禁在宗人府里,死不得外出。
顾时珩站在朝堂之上,听到呼天喊地的求饶之声,轻轻地摇了摇头,心底暗自想到:
不可能只是他的。
不可能这么简单的。
打响了夺嫡的第一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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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第 10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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