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时珩和聂世信得知消息，马不停蹄赶完定西县时，其整个村县，已被士兵全部封锁。

秦州将军张四德出城五十里接驾，昔日他也不过是顾时珩手下一百夫长，如今多年磨炼，也成了西境顶梁之人，见顾时珩与聂世信二人，心终落到了肚子里。

“末将见过王爷，见过聂大帅。”他三步作两步行至上前，道，“如若只是小事，断不可叨扰王爷大帅，只是这定西县着实诡异。”

顾时珩侧头望了一眼聂世信，目光落到张四德身上，道，“且带我们去看看。”

“是！”

张四德率领顾时珩，聂世信与一队亲兵，穿过防线，进入定西县时，当地竟已宛如死城一般了，四周苍鹰乱扑，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尸臭之味，等行至正中央，仿如小山般，堆积了数堆尸体，各个眼睛发青，黑血自眼角流下。

聂世信微微蹙眉，目光望着那角落的赵农户与赵大娘身上，见他们已经快要从这木堆之上跌落，下意识想伸手将他们摆回，顾时珩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道, “二郎！”

聂世信转头看他，眉眼微微一蹙，顾时珩将聂世信的手拉回来，望向张四德，道，“这个县的其他人呢？”

“前些日子每日都有新害病的人，末将便将还没害病之人，先接入秦州城中了。”张四德说道，“王爷，这是…”

“时疫…”顾时珩望着眼前众人，仿似一块石头压在了心底，望向了东方，道，“这是时疫…”

一场突如其来的时疫，在短短数日之内，席卷了西境，害病之人从最开始一个小小的定西县，到各大州，最后甚至会州的百姓也开始出现这等情况，各个眼睛发青，眼冒黑血。

顾时沧听到这消息，当即立刻查看，很快便意识到这便是蛊书所说之子母蛊，其必定为人为，而到底是何人而为，西境众人不会不清楚。

该蛊毒猛烈无比，一旦通过肌肤触碰亦或是食物进入体内，便会在人体之中迅速繁衍，中蛊之人先是眼睛发青，流露黑血，在三日之内，便会迅速失温，直到身躯冷如寒冰，若能度过这最艰险之时，亦有痊愈之机，若不能度过，则是凶多吉少…

顾时沧不眠不休，熬夜翻阅医书，终确定两条治疗之法；其一，如若有人参，枸杞，鹿茸等大补且能护住气血之物，必有疗效；其二若有大夫古法施针，封住天泉涌泉二穴以及周身七七四十九处筋脉，也会给病患一线生机。

可是西境毕竟是西境，穷乡僻壤，瀚海黄沙，根本不是药材生长之地，如今病患无数，顾时珩又去哪里找这么多的珍贵药材？而若要用施针之法，西境的大夫都已经很少，更何况是能施针的大夫，那简直算是凤毛麟角。

这死局摆在顾时珩的面前，根本就没有出路，短短三日之内，会州城的病患已有数千人，顾时珩与聂世信自第一日起，便将顾安雅，顾安祁和聂浩风以及女眷安顿在府中，从此不再回府，日日夜夜住在都护府中。

顾时珩负责寻找药材，而聂世信负责统领治安，顾时沧与其余几个尚能施针的大夫，亦从第一日开始，废寝忘食给百姓施针，可是仍然有越来越多人死去，仿佛指尖之流沙，根本抓不住。

二月初四，顾时珩率领一队精兵，再度翻越祁山，至西境与汉中的边界之处。

顾时翊两日前收到他的八百里加急急信，已率人马在那里等候多时了，他的背后站着汉中全部医官大夫共五十七人，将家底都掏空了，凑出补品十车，虽只是螳臂当车，杯水车薪，但也是聊胜于无了。

顾时珩翻身下马，朝顾时翊走去，停在了顾时翊三丈开外的距离，顾时翊侧头望了一眼身后装满补品的车架，道，“从半月前开始，各地都在严查补药之类的流通，如今汉王府就算有黄金万里，也再多买不到一根了。”

顾时珩喉结微微滚动，只觉得一股郁气憋在心头，顾时微一步三算，阴狠至此，恐当世少有，望向顾时翊，道，“那汉中…?”

“汉中无事。”顾时翊答道，“我说过，他不敢动我，他敢动我，便一定会失去母亲。”

顾时珩轻叹了口气，心想还好如此，若是汉中也遭殃，不知有多少百姓会被殃及。

顾时翊说完此话，突然往前一步，顾时珩猛地后退，道，“你别过来。”

顾时翊微微一愣，望向顾时珩身后，突然笑了，道，“顾时珩，你莫不是在…担心我？”

“此时西境危在旦夕，我还有以后要你帮忙的地方，你自然现在不能有事。”顾时珩这般答道，悄然往后退了一步，眼神示意自己的兵士也尽数后退。

而顾时翊看着这一切，嘴角的笑意更甚，甚至带上几分玩味意思，道，“你以后还要我帮忙，可不就是这么白帮你了。”

顾时珩自是知他言下之意，一时觉得有些微妙尴尬，顾时翊言尽之后，也不再开口，一双凤眸闪着明暗交错的光芒，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顾时珩，微微动了动唇。

顾时珩跟着他读，一字一句，乃是“拿你自己来换。”一时间，觉得如芒在背，打了个寒颤，猛地又往后退了一步。

这等关头，二人身后都是士兵医官，顾时翊还敢想这种事，顾时珩无话可说，只招呼医官入内之后，士兵前去将补品推上，随即翻身上马。

顾时翊站在原地，目送于他，顾时珩自上而下望着他，策马之前，轻飘飘地落下一句，“多谢。”

顾时翊点了点头，并未说旁话，顾时珩转身，望着祁山，策马扬鞭，终于傍晚，将补药和大夫们带入了会州城。

虽稍稍补充些许，但仍十分匮乏，都护府已被腾出，接纳病人，而不到两百大夫，面对的确是成千上万的中蛊者。

这所有大夫归顾时沧统领，他自己亦废寝忘食，从每日只歇息一个时辰，到半个时辰，到后来干脆不歇息了，只求争分夺秒，救人性命。

待到一日正午，终给一病患施针完毕，碧蓝推着他行至空无一人的侧厅，顾时沧取下手衣，突然捂住口舌，剧烈咳嗽起来，待气终喘匀称，将手拿下，掌中已尽是鲜血。

碧蓝看着他，只觉心痛如割，忍不住开口，道，“殿下，如今你麒麟血已无，本便天年不永，又如此疲惫操劳，这与引火**无异啊！”

顾时沧淡淡一笑，摆了摆手，道，“我无事，快。”说着，他从地上捡起手衣，道，“送我去看病。”

“我不能再让您这么下去了。” 碧蓝一字一句道，“我要去告诉西凉王。”

“碧蓝…” 顾时沧突然眼眸颤抖，似是极度不愿, 伸手想要拉她的袖子。

碧蓝转过身，将顾时沧袖子甩开，眼看便要朝远处走去时，顾时沧突然撑住轮椅把手，动作无比剧烈起来，大喊道，“碧蓝！

“殿下！”

顾时沧挣扎起身，自猛地摔到了地上，狼狈不堪，碧蓝急匆匆回来，只能又将他抱起，放入了轮椅之中。

顾时沧的额头被嗑破了一块，洁白的面庞闪过一丝红，手却死死地拉住碧蓝衣袖，道，“不要告诉他..”

“你这又是何苦！殿下！”碧蓝望着这张清冷的面庞，忍不住问道。

顾时沧摇头，道，“不要告诉他，他现在已经够累的了，我不想再因为我的事情，让他缠心，碧蓝，你答应我，好吗？”

“可是您也万不能再挥霍自己了呀！”

“我没有挥霍自己，我是个大夫，治病救人，本来的就是我该做的。”顾时沧手落到手绢之上，轻轻地擦干嘴角的血迹，道，“我自小便疾病缠生，练就一身好医术，本就是想着自己能让一人不受我自己受过的痛楚，那便是好的，既然我身子已如此了，现在此处又有这么多人命在旦夕，那我当然要救人，救更多的人…”

碧蓝听到此话，虽眼眸发红，却知顾时沧看似羸弱，心底亦无比坚定，断不可能改变他的心意。

顾时沧抬起头来，虚弱的一笑，将身上的血迹和痕迹擦干净，道，“推我出去吧，碧蓝，还有很多病人等着的。”

如今会州虽运回了汉中的药材，带回来了汉中的大夫，但仍是供不应求。

虽不知关中管事之人如今是谁，顾时珩仍只能硬着头皮，写了一封急信向关中都护府求助，其人约定他一日之后，于陇山山顶相见。

顾时珩带着一万兵马，屯兵陇山山下，自西面上山，而关中都护府的人亦同样如此，各个弯弓搭箭，严阵以待。

两边长官自阵中策马而出，会面于山顶最高处，顾时珩望这这熟悉的眸子，亦心底一颤，道，“郭兴？！”

“秦衍，秦将军。”郭兴望向那张俊美无双的面庞，道，“好久不见。”

顾时珩心底满是疑云，直想问郭兴为何会任关中大都护，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可是骤然一想，也全都明白了，他抬头望向郭兴，道，“这件事是你做的？！”

“既是陛下圣命，亦是私仇。”郭兴答道，“不得不如此。”

“私仇？你也枉算个男人，郭兴！我当时将你驱逐军中，是因为你就该如此，军令如山，再来十次千次，我亦会如此。你要找我报仇，难道普天之下会打听不到我的去向，没有胆量站在我面前来找我复仇，迁怒手无寸铁百姓，又是什么本事？你可还记得，西境百姓，那也是你九死一生，曾经要守下的百姓！”顾时珩一边说道，桃花眼底闪过一愠怒。

“你别他娘在这里教训我，秦衍！”郭兴听到此话，面色浮现猪肝之色，道，“你也知道西境百信，也是我九死一生守下的百姓，那就不该因为那西洲的女人，要将我驱逐出军中！你夺走了我的一切，我也要夺走你的一切！聂家，西境，关西军，还有你的侄儿侄女，全部！”

顾时珩眉头一蹙，手骤然攥紧缰绳，郭兴缓缓调转马头，已不愿多说，却在策马之前，突然看了一眼顾时珩，道，“等你们西境奄奄一息时，我们在战场上见真章，秦将军。”

顾时珩策马回会州，已知纵使他能拉下脸面，再去求中原补给药材不现实，目光又望向了玉门关外的回鹘。

他将安防之事去尽数交于聂世信之后，又率领一列精兵，不眠不休几近半月，策马扬鞭，终至大梁最西边玉门关处，竟未想到，在此处竟能见到意料之外的人

叶良樱已年过半百，发上稍有些银丝，仍一身玄色铠甲，策马相迎。

她知顾时珩来意，这子母蛊虽并未流传到这玉门关处，可是西境众生，仍在揪着她的心。

在等待回鹘太子面见之时，顾时珩在玉门关城墙之外，瀚海黄沙之中，终稍有空闲，能与他敬佩半生，却从未有过交心的奇女子谈话些许。

她是聂世信母亲，在顾时珩心底，亦会当做自己母亲看待，望向叶良樱时，心底虽是尊敬，亦有些不忍，道，“大帅，先前我只听二郎说，您不愿再待在会州兰州，却也没想到会在这千里之外玉门关处。塞外风沙漫天，又是苦寒之地，您如今也过不惑之年，为何要执意在此？”

叶良樱抬眼，深深地望了一眼顾时珩，道，“二郎都没劝得动我，你觉得你劝得动我吗，秦衍？”

顾时珩微微低眸，叶良樱行伍一生，在军中担任要职数十年，早在她的身上，磨出常人没有的威严，她脊背笔直，望向远方，道，“二郎也好，浩风也罢，如今他们都大了，我于家之责任，也算完成了；如果我在府里享受天伦之乐，那我又是谁？我是个战士，是个将军…”

说着，她抬起头，满是皱纹的丹凤眼望向顾时珩，却仍目光如炬，“既是个将军，就没有卸甲的道理，为国戍边，至死方休。”

顾时珩眨了眨眼睛，只觉心底动荡，仿佛最初一般，沉默良久，忍不住开口，道，“大帅，若没有你和聂家，便不会有我的今天。”

听到此话，叶良樱骤然笑了，道，“聂家可没有通天的本事，能让小人变君子，恶徒便圣人，大仁大义，本就在你心中，只是熏陶或有助力，才让它茁壮成长罢了。”

顾时珩心底一舒，轻轻点头，却还有一事想说，却几度欲言又止。

这般吞吐，这自被叶良樱尽收眼底，抬头望了他一眼，道，“你莫不是想亲口告知我，你与二郎之事？”

顾时珩心底诧异，猛地抬眼，叶良樱轻轻一笑，道，“你胆子真的不小，秦衍，若是二郎，是万万没胆子在我面前这般开口的，只知在我要给他说媒之时，推三阻四…”

“您竟知道？”顾时珩心底诧异不言而喻，“您是何时…”

“派你去临洲之前，当时世成方方牺牲，他拼死也不要你去临洲，这等心急如焚，我又何时看到他对旁人有过。”说道此话，叶良樱轻叹口气，道，“都说阴阳调和，男子交/合，始终是有违常理，但是或许聂家便出执情之人…先前我明里暗里提点二郎这么多年，他都心如匪石，我也不想再提，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二人之事，便由你们二人去吧。”

顾时珩听到此话，竟这波澜动荡之时，仍觉给了自己些许宽慰，急忙拱手，谢过叶良樱，却又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帅，您说聂家出执情之人，可还有…?”

“还能有谁，当然是二郎的父亲，争锋…”叶良樱说到此话时，面色的庄严才稍稍褪去，眼眸之中，浮现女儿的柔情，明暗闪烁，又似是极度思念。

“莫说是你，二郎其实也不知，我父辈乃是被流放至西境的将士，后来索性找了个山头落草为寇，称桃花寨，我从小被养在山寨之中，跟着他们四处劫掠，少年时说句混世魔王也不为过。争锋当年年少成名，贵为平夏将军聂屹长子，奉命扫除桃花债，我那时冲动想去截杀他，也是在那时，我们第一次遇见…”

“后来桃花寨被聂家招安，我下山跟着住在平夏城内，低头不见抬头见，来往多了，便生了情愫，可堂堂平夏将军，又如何愿意让自己的独子娶一山贼之女? 那时争锋说非我不娶，以死相逼，最后聂老将军没办法，只有退让，我这么一个草寇，竟这么成了聂夫人…”

那时候她只是聂夫人，可也想不到再不久之后的将来，她还会成为“叶将军’。

叶良樱望向远处，丹凤眼中亦是波涛万千，谁能想到时过经年，都已经这么多年了。

“我与争锋成婚过后，不可谓不是齐眉举案，恩爱无比，先有了世成，然后有了世信，虽期间西洲仍然多次来犯，骚扰边境，但还算是有惊无险，建元六年四月，我方方生下世信，争锋领了军令，出城阻击前往平夏所来的西洲军队，没想到中了埋伏，与数位将军一同战死。那时西洲大军朝平夏而来，聂老将军已经故去，城中空虚，没有一位领军之人，也是我第一次披甲…击退敌军之后，我便接手了平夏的军务，从此戎马一生。”

顾时珩心底感然，良久都说不出话来，叶良樱望向远处，道，“说实话，我很庆幸自己如此，因为我每一次上战场，披甲，杀敌，策马，都仿似感觉到争锋还活着，活成了我的一部分….”

顾时珩听到此话，亦觉鼻梁一酸，心底明白或许也是因为如此，她才死守玉门关，不愿在聂府虚度华年。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白头，一生遗憾难免无数，思念至了极致，当为如此，宛如梅花落满了南山。

顾时珩仍记得上次面见回鹘阿厮兰汉的大儿子仆固庆时，他才年方十七，方方灭了西洲，永至西境烽火，是何等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此时再见，心境却全然不同了。

仆固庆自知鬼将秦衍威名，当即愿意将回鹘能找到的药材尽数卖给西境，可回鹘亦是荒凉之地，加起来总共亦不算多。

顾时珩虽知回鹘如此，是怕“鬼将秦衍”一不高兴，转头把回鹘国灭了，可是雪中送炭，顾时珩仍无比感怀，拱手谢过之后，立即朝会州策马。

一路风尘仆仆，满身疲惫，见会州城们出现在眼底时，心底突然不自觉的加快了频率，突然觉得似是有事发生。

他望了一眼身后的赵三千，加快了脚步，方行至于东四街，街上站满了士兵，见到他纷纷侧目。

聂世信站在聂府之前，府门紧闭，微微留下了一道小缝，张平拦在聂世信身前，似是在极力阻拦他入内，二人推攘之间，恰好听到顾时珩马蹄声，猛地抬头，眼底皆有惊色。

顾时珩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到聂世信身前，侧头望着府中，面有诧异，道，“怎么了？

聂世信瞪了张平一眼，似有威胁意味，这眼神顾时珩再清楚不过，猛地上前一步，望向张平，骤然开口，道，“到底怎么了？！”

“将军！”张平猛地向后一步，跪倒在地，道，“安祁世子也害了子母蛊，聂府已经里面的人已尽数搬出，代王殿下给他施了针，也服了药，但是并未有好转，大帅非要进去，我拦不住他！”

顾时珩往后退了一步，只觉得世界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