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时珩醒来之时,仿似全身被打散了再拼在一块似得,刺骨的疼痛自周身上下而来。
他的肩上,手臂上,腹上,膝上,四处缠着绷带和纱布,还有不少血迹一直往外渗。
他挣扎着坐起了身子,往四处一看,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之中。
一直在外等着的裴志听到了动静,立刻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你终于醒了!”
顾时珩坐在床上,披头散发,眼底望向远处,竟是无尽的空洞。
他真希望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噩梦,座狼山,聂大哥,所有的所有,都不过是只是一场可怕至极的噩梦。
可是他身上的绷带和纱布,早已打破了他最后的幻想。
那是真的,座狼山下,血流成河,聂世成死在了他的面前,都是真的。
一时之间,顾时珩竟没有勇气走出这件房门,去面对聂世成已死的事实。
良久之后,才深吸了口气,望向裴志,道,“聂大哥,他…下葬了吗?”
裴志抿了抿唇,望向营外,似是欲言又止。
顾时珩眉目一蹙,道,“怎么了?”
“没什么,按照之前算的时间,应当是今日,不过你伤还重,少将军吩咐..” 裴志硬着头皮,一字一句说道。
谁料话还没说完,顾时珩竟一把掀开了被子,翻身便要下床。
“我不可不去。”
他方一下床,走了两步,却都走得踉踉跄跄,等到掀开门帘时候,突然眉头凛得更甚。
他的营帐之外,本是他所统帅的虎贲营扎营的地方。
往日里一千人在这里住着,难免觉得有些拥挤,没有操练之时,不少士兵便会坐在地上,三三两两的谈天说地,有时候还会斗鸡相扑。
顾时珩路过时,有时会说他们太吵,而他们会笑着作答,说,“还是我们参将好,知道我们吵也不打我们军棍!”,他亦只是笑着摇头。
可此时此刻,那曾经生机勃勃的地方,却是一座彻头彻尾的空营,看不见一个人的影子。
他往远处望去,亦只见其他营有零星的几个伤员,坐在地上,身上亦打着绷带,目光悲恸地望着他。
“…裴志。”顾时珩蹙眉,转头望向身后的男人,道,“他们人呢?”
裴志低头,眼底亦已经红了,顾时珩突然伸手,死死的钳住了裴志的胳膊,大喊了亦声音,“他们人呢!?”
“当时突围靖远需要骑兵,我们去领了豹韬营的兵,就把虎贲营就留在了会州,后来聂将军应了总督军令,便把虎贲营带在了身边…”裴志说道此话时候,眼底亦已经红了,道,“虎贲营的兄弟,自然全都在…座狼山下!”
这一声之下,顾时珩突然往后退了一步,仿似一道晴天霹雳,正正好击在了他的心口之上。
他不知道。
可是他就算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西洲二十八万大军自高临下合围座狼山,他当时与聂世信所在的靖远不过五千人,他带了五百人去救援聂世成,亦只能如此。
无论他带得再多,或是再少,都无济于事。
座狼山那个地方,有去无回。
他知道又有什么用,他不是也没有把聂大哥带回来吗?
这么多人…这么多的兄弟,都死在了座狼山下。
就他一个人活着走了出来,因为他曾经与西洲国主萍水相逢,有些缘分,而西洲国主当着他的面,射死了聂世成,然后让他活着走了出来…
为什么?!
望着这空空如也的营长,顾时珩竟突然痛恨起了他自己,一时血气翻涌,亦痛恨起了这一切。
西洲,娜蓝,那一个个披着跟他不一样颜色铠甲的将士,当真可恶,当真可恨。
当真该死。
座狼山下,聂世信全身缟素,望着这已清理干净,身上堆着木柴的尸体,只是良久的静默。
不时有几只乌鸦飞过,落在了那死去将士的肩头,身后的张平已拿着火把,只等聂世信一声令下,便能将此地焚于一炬,可突然间,远处竟响起了阵阵马蹄声。
顾时珩一身丧服,与他身上的纱布融为一体,甚至连发都没来得束,急匆匆地策马而至,高喊道,“等一下!”
聂世信眉目一凛,挥手示意张平先不忙点火,三步做两步地跑到了顾时珩马边,帮他勒住缰绳,道,“你怎来了?”
顾时珩皱眉,似是骑马又将伤口拉开,一时间倒吸了一口冷气,竟没下得了马。
聂世信眉头一直没松开,见此亦走得更近,朝顾时珩伸出了手。
顾时珩长叹了口气,单手撑住聂世信肩膀,翻身的那一瞬间,几竟是摔下了马背。
索性聂世信便是马下,单手扶了他许久,才让他虚虚站直身子。
他将手松开,望向聂世信,道,“我的人呢?”
聂世信摇头,道,“分不出来的。”
是的,又如何可能分得出来?顾时珩站在此处,往远处望去,尸骸竟仿似这大地的地毯一般,处处都有。
完整的尚少,四处都是残肢断体,互相纠缠在一起,与西洲士兵的纠缠在一起…而血已将大地染红。
他手下的一千人,那分明在除夕之夜,还跟他摔跤饮酒的人们,便躺在此处,还有聂世成,也是死在了此处。
顾时珩方一闭眼,一滴晶莹的泪珠便从眼角滑落,坠入大地之中,再一睁眼,竟又是一滴。
自从有了这开头,眼泪竟仿似断了线珠子般,停不下来了。
聂世信先是一愣,缓缓地侧身,将自己挡在了顾时珩的身前,让身后众人只能看到自己的背影。
他站在此处,看着顾时珩流泪了须臾,长叹了口气,大拇指抚上那白得不带一点血色的俊美面庞,将泪珠抹去,道,“好了,别让别人看笑话。”
顾时珩反手覆上聂世信的手背,一时间没松手,迟疑良久之后,才道,“你打扫战场的时候,一个我的人都没见到吗?”
“你什么都没看便哭成这样了,确定要看?”聂世信反问道。
“要看的。”顾时珩反手,将眼泪擦掉,“最后一面了。”
话虽如此,但聂世信能找到的虎贲营的人,完整的亦尚少。
他不敢带顾时珩去看过于破碎的,只能将他往外引。
而顾时珩目光落在地上时,仍然眉头一跳,半跪下身子,道,“这小子叫白意”
地上的青年满身尘土,表情早已凝固,顾时珩伸手,落在他的眼睛上,轻轻地将他眼睛阖上。
“他说他也喜欢桂花糕,跟我弟弟似得,我上次还在给他说,若哪天能荣归故里,请他去吃个好吃的…他之前吃的那些桂花糕,都算什么啊..”
“…没机会了。”顾时珩摇头,手落在他的胳膊上,轻轻地拍了拍,心底暗自又说了一声:没机会了。
而不远处,便躺着田必行,顾时珩仍似是觉得刚入营的时候,他们二人比武仿似在昨日,然后一切便似以光速进展:冰释前嫌,握手言和,虽为上下,亦未兄弟,然后阴阳相隔…
“田兄他家还有五岁的女儿,九十岁的母亲…”顾时珩将其眼睛亦阖上,转过头望向聂世信,道,“他的家眷…”
“会得到他们应得的。”聂世信低眸,将顾时珩拉了起来,道,“你放心。”
顾时珩点了点头,已看不下去了,跟着聂世信走出了这片大梁士兵的坟场。
火光在他们身后点燃,很快便蔓延到整座山去,顾时珩回头,看着这片火烧入了他的眼底,烧入了他的心底。
这场战役,大梁秦凤路十五万士兵,七万战死。
关西道总督赵昌黎,会洲将军聂世成,巩洲将军赵平阳,谓洲将军潭四海,固原将军曹承,静宁将军郭相如,临洲将军莫成干,全部战死。
一时之间,秦凤路既无帅,亦无将,甚至连兵都比以往少了许多。
朝廷发了圣旨,将关中的守兵暂调至秦凤路,已御西洲之敌。
可在这统帅之中,亦然有些无法抉择,众人等了多日,终于等到了一张将叶良樱任为安西大都护的圣旨,这亦是本朝以来的第一个女子大都护,可所有人都知道,叶良樱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主帅已经敲定,可先前驻守各洲的将军半数以上都已战死,派何人再去守,一时半会也定不下来。
这城池乃是一座接着一座,在最外的城池自是最为凶险和要诀之地,其自西向东,分别惶洲,兰州,会州,和临洲。
徨洲由贺兰将军驻守,至今还未被攻克过,叶良樱自己坐镇兰州,亦不必多说,会州自然落在了聂世信的肩上,可这临洲…该交给谁呢?
叶良樱将聂世信召到了自己的中军大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聂世信往后退了一步,眉头紧蹙,道,“我不同意!”
叶良樱全身披甲,双手撑在沙盘之旁,抬起头看他,道,“理由。”
“他从未以将军之身份,统领全军,这是其一;性情桀骜气盛,易在战场之上做出轻率之举,此为其二,此时满心都是仇恨和怒火,恐无法冷静判断,这是其三。”
聂世信一字一句,开口说道,叶良樱的手指敲了敲沙盘,道,“而你过于忧心他,不愿放他离开你身边,这是其四?”
“…”聂世信不敢相信地低眼,道,“母亲,我…!”
“行了,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叶良樱站直了身子,在大营之中反复踱步,道,“我亦思量了许久,秦衍不只是最优解,更是唯一解。”
“为何?”
“你难道便没有想过,为何每次西洲来犯,都是东路遇险吗?”叶良樱目光落在沙盘上的临洲城上,轻轻地点了点,道,
“临洲城不过四门,城墙高不过二十丈,本便没那么好守,若是我派个性格保守的,只知道守城,那在围攻之下,临洲再出纰漏,亦不过是时间问题,至于你说秦衍性格轻浮,那我便希望他能再轻浮一把,我给他军队,给他出城迎战的权力。至于是战败身死,还是成名立万,便看他自己能不能抓住这次机会了。”
“母亲,这哪有第一次当将军,便让人这样试的!”
聂世信听到此话,心底已经凉了,他甚至无比清楚,只要军令交到顾时珩手上,依他的性子必定出城。
可是叶良樱又能给顾时珩多少人?最多两万,西洲又会来多少人?五万?十万?二十万?
是,的确有可能扬名立万,可更有可能是以卵击石!
“他现在本就没那么清醒,如果赌错了呢,如果..”
“二郎!此时是战时,你能不能别这么感情用事!”叶良樱突然抬眼,丹凤眼中是无比的威严,道,
“你,我,还有这千千万万的将士,将军,难道不是一样在刀尖舔血?出城是赌,守城也是赌,无时无刻都在赌。赌对了便是将军,是名将,赌错了便是是英烈!你也好,我也罢,西境的所有将军皆是如此,无一例外, 秦衍也不可能例外。”
聂世信闭上眼睛,拇指已掐入了自己的指节之中,抬起头,道,“可是大哥已经..!”
叶良樱抬起头,望向聂世信眼底无比诧异,沉默良久。
聂世信在帐篷之中,仿似困兽般的左右踱步,道,“我知这是战争,但是母亲,你给我留一个人,都不可以吗?!”
“这话别问我。”叶良樱沉眉,望向沙盘,道,“我也无数次的问西洲,问这黄天后土,难道给我们聂家,再多留一个人,也不可以吗?”
言尽,叶良樱抬头,掩住眼底的红,斩钉截铁道,“这已是我最后的决定,亦是军令。”
说到此处,聂世信已知,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
仿似一块巨石砸到了心头,他闭眼,草草的拱手行了一礼,转身便冲出了中军大帐,径直朝顾时珩营帐走去。
顾时珩方方换完药,身上只披了一件玄色大衣,三千青丝坠落肩头,突然便听到一脚踹门的声音。
聂世信冲进了房门,反手将门关上,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以,便竟见聂世信径直逼到了他的身前。
其一双深邃冷峻眉眼,仿似渗血,看他那架势,顾时珩一时间还以为聂世信是来揍人的,谁料其突然上前一步,径直将他摁在了屏风之上,然后低眸便咬了上来。
他的唇蛮横而又不讲到底,便仿似他本人一般,冷得像铁,甲胄一样触感,满是茧子的手落在顾时珩修长的脖颈上,顺着往下游走。
顾时珩下意识想推他,但他满身都是伤,力气使不出来,手落在聂世信肩头,竟也让他这般去了,说不上是拒绝还是默许。
一吻漫长而又深邃,等到结束之后,二人鼻梁终稍稍错开。
顾时珩桃花眼如今近在咫尺,睫毛微微颤抖,眼角尚有些红晕,胸口起伏不定,连带着嘴角被咬破,带着些许血迹。
聂世信侧头看了他一眼,只觉心底鼓点阵阵,还想再吻。
而就在这时,顾时珩突然扬起了手,聂世信下意识停下动作,却也没往后退。
顾时珩眼角有些发红,胸口上下起伏,气息有些不稳,道,“...你胆子便这么大,不怕我打你?”
“你要打便打。”聂世信径直地望进了那双桃花眼底,二人鼻梁只相距毫厘之间,分明这般旖旎,话还是硬邦邦的,听起仿似威胁,“你如果不打,我还会亲你。”
顾时珩盯着那深邃的眼底眼底良久,手突然落下。
聂世信躲都没躲,谁料顾时珩轻轻一笑,那本该是重重的一巴掌,却缓缓落到了聂世信的棱角分明的侧脸,轻轻地拍了拍,道,“吃错药了啊,这么豪横?”
“我话说得很清楚了。”聂世信抬眼,眼底似是烧着的火,微微倾身,似是又想往前一步,道,“是你自己不动手的。”,却在那唇将要落下之时候,被二指轻轻抵住了唇。
月光自窗户洒入屋内,恰恰好落在顾时珩三千青丝之上,这般望去,更是彼其之子,美如玉。
他桃花眼底似是星河万千,望着聂世信,道,“那你也要先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聂世信眼底十分复杂,既有惊喜,亦有阵痛,似是难言至极,沉眼又抬眼,反反复复。
他的手落下,抚上顾时珩指节,将其轻轻移开,良久之后,才道,“….母亲要派你去临洲。”
“真的?”顾时珩眼底顷刻间便亮了。
“什么真的假的?你以为这是什么美差事吗!”聂世信顷刻间便火了,剑眉压下了眉眼处,猛地松开了顾时珩的手。
“你去临洲,如果有什么差池…”他转过身,仿似困兽,在房内反复踱步, “如果有什么差池!”
“聂二…”顾时珩喊了一声,没能止住屋内人的狂躁。
他走了几步,跟了过去,一把拉着聂世信胳膊,将他拽到了面前,道,“二郎!”
聂世信颤一下,停下来脚步,其眼底仍波涛汹涌。
顾时珩甚至在这年少成名的少年将军眼中,少见的看到了恐惧,而顷刻间,他便全部明白了。
“没事的。”他凑了过去,手落在聂世信的侧脸之上,道,“我已经学会了很多事情了,定能做得很好,跟你一样,跟聂大哥一样好,你不相信我吗?”
“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聂世信低眸,胸口大幅度起伏着,“大哥已经…如果你再..那我..!”
“我知道..”顾时珩手上加了力气,抵上聂世信的额,道,“我都知道。”
聂世信先前看起来太正常了,是因为他压抑得太久了。
聂世成身死,这么多将士战死,他却像不会痛一般,竟反而还在安慰他。
可聂世成是聂世信的兄长,他痛百分,聂世信便会痛千分万,如何不痛?又如何可能不痛?
聂世信剑眉紧蹙,从来未舒展,全身都在发抖,顾时珩修长的骨节抚了上去,一点一点地顺平他的眉头。
良久之后,聂世信忍不住侧头,望进了顾时珩的眼底,道,“...这次。”
“这次我们会解决一切。”顾时珩答道,“我保证。”
...
聂世信心底暗自嘀咕,又开始夜郎自大,顾时珩便是如此,天下没有他不敢说的话,没有不敢做的事。
可分明这轻飘飘,他根本没有相信半点的话语,落在心头,竟仿似一片鹅毛,抚平了水波阵阵。
他缓缓侧头,靠上了线条分明的锁骨之上,手落在侧腰之处,缓缓收紧。
顾时珩先是一愣,亦知道这恐怕是这年少成名的少年将军,能流露在外的,少有的脆弱,心底亦然珍视。
手落在聂世信的后背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沉默良久,道,“....别怕。”
聂世成死了,可他的一部分,却仿似永远活在了顾时珩身上。
他圈住聂世信的手又用些力,又说了一声,“别怕。”
聂世信收紧手臂,心底再也没有别的心思,一时之间,倒像是他们二人是两只伤痕累累,互相舔舐伤口的野兽。
走出这洞穴,便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可是此时此刻,因得彼此,不必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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