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世信寸步不离,守了他一夜,几近不敢相信,顾时珩方才还是那般油尽灯枯之架,竟在服用了那乌云九转丹之后,当真好转了起来。
一夜严寒之后,第二日顾时珩已能如常下地行走,除去断着的左臂尚且伤着之外,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聂世信不准他出房门,勒令他在屋子内烤火躺着,第二日天空方一鱼肚白,便去巡营。
结果如他所料,果真见其他伤员三三两两,伤情皆有恶化,虽大多都不如顾时珩先前伤得那般重,可在拖下去也必定危及。
待到日上一竿,日头暖和些许,他终下令让三军拔营,往燕州班师,结果再回来找顾时珩时候,人已不知道哪里去了。
回头再去找,却在一处院落发现了那人身影。
顾时珩身上只穿了件黑色长袍,用仅仅还能动弹的右臂,与其他士兵一起,将地上一断了腿的士兵扶上了板车之上。
而方才村长才借给顾时珩的毛裘,竟转眼就已被脱下,盖到了这士兵的身上。
那人满脸都是尘泥,抬眼望着顾时珩,眼底竟十足担忧,道,“秦将军,你的伤..?”
“好多了。”顾时珩轻轻一笑,望了一眼那人膝盖之下空荡荡地部分,忍不住蹙眉,良久之后,手落到其肩膀之上,轻轻地拍了拍,道,“不必忧心,你也好好养伤便是了。”
那士兵淡淡一笑,道,“好,自然听将军的。”
待到他转身回来,遥遥见聂世信在远处看他,挪着步子走到其身前。
聂世信下意识的去解披风,才发现身上除去铠甲之外,早就都没再有衣服可脱了,亦全部给了伤员病患,而李二虎,裴志,赵三千见此,急忙策马过来,三人脱蹬下马,齐齐解下了自己的披风,紧跟着便朝顾时珩递了过来。
“将军!”
裴志跟赵三千二人与顾时珩本便更相熟,自是表情没太大异常。反是李二虎双脸绯红,若不是到了这关头,他是万万不可能敢给顾时珩递自己衣服的。
顾时珩哑然一笑,望向三人,道,“行了,你们这点布…能暖和得到哪里去?”,却没每一人收回手,他摇了摇头,伸手接过了裴志的披风,道,“那我拿一件便行了,不然裹得跟个粽子似得。”
“是。”赵三千收回手,轻轻拱手道,而李二虎眼底闪过一丝落寞,亦将手收了回去。
三人转身离开,裴志与赵三千二人去巡营列队,李二虎去为顾时珩备马。
待到其转身,聂世信才侧头,又多看了他一眼,道,“这李二虎就是当初你去水淹兴庆府认识的?他不是你亲卫吗?“
“是我亲卫。”顾时珩答道,“为何突然问这个?”
“获鹿山下之时候,他为何不在你身边?”聂世信剑眉微凛,反问道。
顾时珩沉默片刻,被盯得有些如芒在背,缓缓开口,道,“…那小子是家里独子。”
这话仿似火花一般,顷刻便将聂世信怒火点燃,血气涌上心头,连带着厉眼都烧成了一片火海。
良久之后,他骤然开口,厉声道,“你真是他娘疯子,秦衍!”
顾时珩只是看了他一眼,乖乖地并没还嘴。聂世信还不解气,道,“皇宫靡衣玉食,肥马轻裘,怎养得出你这种人来?”
“我什么人啊..” 顾时珩见四处无人注意,去拉聂世信手,语气倒是软了下来,带上些许撒娇意味。
聂世信半点不领情,一把将他手甩开,往外出走了几步,回头瞪了他一眼,“我年少之时,想的妻子怎么也得是软玉娇香,纤纤弱质,养在香闺绣阁,相夫教子,等我出去玩命便行了..我怎么遇上了你?!”
顾时珩忍不住笑了,道,“怎么着啊,我还让你失望了?”
聂世信绷着脸不说话,顾时珩笑意更甚,道,“现在又不不迟,你才多大,先要温香软玉,我又没拦着你。”
“这可是你说的!”聂世信瞥了他一眼,道,“那你什么时候不再去玩命,卸甲归田给我相夫教子?倒是给个准话。”
“…”
他们一问一答,倒是牛头不对马嘴了。
“尽只知道说些无用之话。”聂世信轻叹了口气,手落到他肩头,道,“走走走,回城。”
二人朝泸县村长百姓道谢之后,率军启程。
分明踏出泸县之时,还是艳阳天,走到一半,竟突然又是乌云蔽日,片刻之后,这雪竟又下了起来。
云蔽天,雪欺树,天地间顷刻又冷了不说,莫说是伤员,纵使是其他士兵,亦皆是手脚发颤,牙齿站立。
聂世信领军,顾时珩忧心伤员,已亲自殿后,索性距离燕州城并不算远。
众人行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终在巳时一刻时到达了燕州城外,距离日中还有不少时辰,可聂世信看着这燕州城禁闭的城门,突然心底一凉。
顾时珩见半天没有动静,亦策马行至城门之前,而见这紧缩的城门,亦有些不明所以。
聂世信策马往前走了几十丈,突然开口,道,“罗冉,你给我滚出来!”
这城上数百名将士各个披甲,严阵以待,而听到聂世信叫阵之时,守城参将罗冉披甲而出,站立于城墙之上,自上而下眺望。
聂世信剑眉紧蹙,道,“你昨日说日中之后不可开城门,现在是什么时辰,速速把城门打开!”
“末将今日接到帅令,北渝人行踪诡异,自今日起,燕州,大同等九边重镇,城门不开。”罗冉不敢看聂世信,只是死死地盯着苍穹,说道,“奉命行事,还望聂将军见谅!”
“见谅!?”
聂世信火烧得更甚,往后一指,道,“你看不到这大雪纷飞,我们军中还有这么多伤员吗?难道他们就不是你的同袍手足?我军战胜而归,却不能入城,这是什么道理!?”
“….”罗冉的目光落到队伍最后,见那或是躺在木板车之上,或是被搀扶着的残兵,心底亦微微不忍。
他咬了咬牙,道,“稍等,容小的去禀告侯爷!”
说完,便消失在了此处。
顾时珩与聂世信对视一眼,与聂世信眼底怒火截然不同,顾时珩的眼底竟仿似寒冰,他这样的目光聂世信再熟悉不过,那是蓬勃的杀意。
而果真如顾时珩所料,罗冉一去便再也没有了踪迹,很快便换了个参将上城楼,无论他们如何叫门,都置若罔闻。
顾时珩与聂世信二人走投无路之下,只能让三军驻扎在燕州城外。
他们伤兵不少,无法再撑得住舟车劳顿,已经不可能再赶得动路了。
待到就地扎营之后,自是优先安顿伤兵,顾时珩本还断了一只胳膊,还去亲自劈柴。
聂世信让他回去歇息,他又过去帮着搭帐篷,看他身形走来走去,灵活无比,竟看不出昨日他伤重成那般模样。
一来二来,聂世信都搞不懂究竟是何燕飞的药过于神奇,还是顾时珩的命到底是硬了,知拦不住他,亦让他去了。
等到了傍晚,天边骤然黑云渐起,雪下得越发剧烈,很快便将枝头压弯,砸落帐篷之上。
这个寒夜,对谁都无比难熬,顾时珩和聂世信挤在一处很小的营帐之中,相拥而眠,都被冻得有些发抖。
稍大些许的营帐都用来安置伤员,砍下来的柴火也尽数送到了那处,他们二人连炉子都没点,只能靠彼此体温硬抗。
顾时珩头枕在聂世信胳膊之上,肌肤之间并无半点间隙,勉强过了一夜。
晨时起来,脸上鼻梁竟是冰晶,亦仿似乎经脉都被冻僵了一半。
方一出营,便见裴志急匆匆走来,急匆匆道,“秦衍,昨天夜里…”
“如何?!”顾时珩蹙眉,问道。
“王拴和张四四没挺过来…还有三个虎贲营的兄弟…”
“这怎可能?!”顾时珩眉头一蹙,转头望了聂世信一眼,二人齐齐拔腿,便往伤兵那处走。
“柴火不是都送了过去,帐篷也搭得好好的,他们伤得又没那么重,为何会…?!”
二人步伐急促,踩在柔软的雪地之上,而顾时珩目光落在几近**的六人身躯之上时,眼底冒出一阵悲怆。
当人在失温到极点时,会有灼热的错觉,所以他们六人在生命的最后,竟是在卸甲…
并非是战争,而是那燕州城可恶的肉食者害死了他们的兄弟。
近三万五千大军驻扎于此,除去数千名伤员之外,其余还有近三万人尚有一战之力。
而见这六人尸身,各个目光渗血,望着燕州城,竟已有了想扒皮吞肉的心思。
顾时珩与聂世信白日多次往返城墙之处,反复叫门,却没得到半点回应。
待到黄昏之时,张平已经回营,顺带还带回了不少辎重和攻城的器械。
其行至顾时珩身前,手里拿着一方包着布条的长条物件,缓缓道,道,“秦将军,你的锏。”
“我的锏?”
顾时珩低眼看了聂世信一眼,向前接过,果真是他故意遗落北渝军营的左锏。
这乃是魏成通所赠之物,他若不是万不得已,也绝不会丢弃,此时失而复得,自然欣喜。
“多谢,张兄!”顾时珩笑到,“不过我这个胳膊不知何时能好,现在倒也使不了双手锏了。”
“秦将军洪福齐天,自会早日康复。”张平说道。
顾时珩轻轻一笑,道,“谢张兄吉言。”说着,此时人已到齐,外面寒风刺骨,他们必尽快商议个对策。
张平,裴志赵三千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顾时珩与聂世信二人只是听,一直都没开口。
直到一炷香后,三位副将言语得已差不多,裴志抬头望向二人,道,“秦兄,少将军,你们二人听了半天,倒是说说自己如何想的呗?”
顾时珩抬头,看了一眼聂世信,虽他们二人之间并未勾兑,心底想的却几近一模一样。“我的意见乃是…”
“攻城。”二人几近异口同声。
“攻城?!”裴志,赵三千与张平三人傻眼了,“这可是我们自己的城池啊!”
“伤兵根本支撑不住再走别的路途,再这么拖下去,只会有更多无辜的将士枉死。”顾时珩的目光落到地上画出的简陋地图之上,道,“这门既对我们不开,把它撞开便是了。”
“是。”聂世信亦紧接应了一声,道,“燕州城也没有坚固到哪里去,过去不到十年,都被北渝攻破过四五次,他们可以,我们自然也可以。”
顾时珩抬头看了他一眼,自是认可,道,“再者,现在将士愤怒已高,此乃是顺应军心之所为,纵使艰苦,我亦相信他们必愿为了同袍之生机一搏,待到攻城之时,我可亲率..”
“这到时候再论!”聂世信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止住了他的话语,“不过攻城,的确是目前唯一的解法。”
张平,裴志,赵三千三人望着这两位少年将军,一时间只觉得他们二人竟仿似是疯到了一块去了。
良久之后,裴志忍不住开了口,道,“这听起来的确是唯一之解法,但是..秦将军,聂大帅,你们二人有没有想过,这..攻自家城池,可是会被定罪的啊!”
“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你军衔低,要杀头也杀不到你。”聂世信瞥了一眼裴志,道,“不必忧心。”
裴志被聂世信呛得说不出话来,顾时珩轻轻一笑,安排他们三人先出营帐,自己又亲自跟裴志嘱咐了几句调兵准备的事宜。
外面狂风大作,雪落肩头,顾时珩说了几个字,对裴志伸出了手。
裴志看着他的眼低,既无奈又不知如何是好,良久之后,开口道,“少将军不会原谅你的,秦兄。”
“我管他原不原谅。”顾时珩摇头,道,“快把东西给我。”
简陋的中军大营之中,聂世信坐于椅上,正在思索攻城之法时,顾时珩突然掀起帘帐,火急火燎地便冲了进来。
聂世信思绪被打断,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其大步流星走到自己面前,侧身便往他腿上坐去。
顾时珩身穿玄衣,腰跨犀带,没穿铠甲倒显得身量单薄纤细得很,坐在聂世信怀中,单手搂上他的脖颈,根本不给对方开口的机会,颔上眼眸,湿漉漉地便吻了上去。
聂世信根本没办法拒绝他,纵使事出反常,莫名其妙,但是顾时珩这样投怀送抱,唇齿交融之间,全身的血骤然流向了一处。
他不自觉地动了动喉结,青筋暴起的手掌落到顾时珩的腰肢之上,将其往自己怀里拉得更紧,情动之时,亦气息燥热,而就在此时,顾时珩忽而睁开了眼睛,眼底竟是清明无比。
他望着眼前聂世信阖上的双眼,手悄然移走,落到自己怀里的纸包之上,缓缓将往后移去。
那纸包中的粉末往下滑落,弥散在杯中的水面之上,逐渐消散,融为一体。
似是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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