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问题在于,男人身边聚的人未免太多了些。
不说身后为他推轮椅的那位,店中所有人都好像认得男人一般,不止店员,连客人见到他,也会笑吟吟冲他问一句“男老板好”。
原来是金玉楼的老板,怪不得这些人会这么殷勤。
林霏清恍然,随即又有些奇怪,老板便老板,为何要偏偏加上一个“男”字?这又不是需要特别标注的事。
男老板缓缓被人推往这边来,林霏清退后几步,避开围向男老板身边的人群,透过人隙好奇地观察了一会对方。
先前那一眼,林霏清的注意力全在男老板指尖的荷包上,此刻站在角落,唯一能看到的便是男人秀美的侧颜和极致完美的五官,过分苍白的肌肤非但没有折损他的好看,反而增添了些许假人般的精致,哪怕没什么表情与动作,只坐在那里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这样的人天生就该站在,啊不,坐在人群中央。
林霏清盯着看了一会,突然福至心灵,这样标致的样貌,若不强调“男”,或许真的会让人模糊掉他的性别。
只是这样强调,不知是被错认了多少次。
想到男人被无数次认成姑娘后坚决要求旁人叫自己“男老板”的样子,林霏清忍不住垂下眼无声地笑了笑。
笑完,她整理好表情,抬起眼,却出乎意料地对上了一道视线。
直白,冷淡,带着自始至终的倦懒。
林霏清一僵,下意识错开目光。
片息后没忍住重新看回去,男人却已经收回视线,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放缓呼吸等了许久,见男人没再有什么动作,林霏清渐渐放下心来。
或许真的只是错觉。
到底来金玉楼的皆是非富即贵,有自己的矜持,就算殷切也不会过分热情,最多也只是寒暄几句,更多的冲男老板打了声招呼便各自散去。
不多时男老板身边只剩下在他身后推轮椅的人,林霏清又看到了挂在他指尖的荷包,鼓囊囊,沉甸甸,随着他的动作,一上一下地荡着。
是不是自己丢的荷包,还得上前问问才好。
抓住男人身边无人的空档,林霏清迈开步子向男人走去,对方此时背对着她,林霏清没有靠得太近,隔着些距离,学着旁人轻轻叫了一声男老板。
……
什么都没发生。
许是自己声音太小了,林霏清有些尴尬,却并不泄气,鼓了鼓劲,正要再次开口,耳边突然传来极为响亮的一声“男老板!”
林霏清一个激灵,本要吐出的话断在喉咙里,只泄出一道小小的尾音。
再看前头人听见声响打算回头,林霏清还没来得及思考便迅速向一侧躲去,动作之快连方才出声那人经过她时都投来了疑惑的一眼。
待男老板转过头,林霏清已经凑到一旁的货架边,摆弄东西的样子与寻常客人没什么区别。
喊那一声的似乎是店中雇员,没从林霏清身上看出什么便收回目光,跑到男老板身边笑道:“我已派人去唤杜管事,您要不要先去茶室歇着?”
“不必,你去忙吧,一点小事而已。”
男老板回绝,这样近的距离,林霏清第一次听清了他的声音。
声线是和外表一样的漂亮清越,拖着懒洋洋的腔调,听起来有些敷衍。
来人却好似并未觉着什么不对,听男人这样说便果断躬身退下。
男老板周围又没了人,林霏清面朝货架,却没看进去上面的任何货品,满心都在给自己鼓劲,这次一定要大声一点。
要是刚刚没跑就好了,雇员说完她就可以跟在后头顺理成章地跟男老板搭上话。
几息后,林霏清调整好心态,这次她已准备好说辞,绝对万无一失。
她深吸口气,动了动脚,这时——
“那位姑娘。”熟悉的,懒洋洋的声线从身后传来。
转过身,不知什么时候,男人已经看向她,直勾勾的,冷漠的脸突然露出一个笑。
“你刚叫我啊?”
……
啊?
刚准备好的腹稿瞬间被打乱,林霏清愣在原地,对面人好像也不着急,颇有闲情逸致地将荷包搁在腿上,指尖一下一下绕着系带玩耍。
须臾,看着暗红色的荷包,林霏清回过神来,眨了眨眼:“对,我还以为您没听到。”她不好意思地询问,“请问,您手上那个荷包,是您的吗?”
男老板扯了扯嘴角,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在我手上,不是我的,难道还是你的?”
这话的意思是,让她好好确认一下?
林霏清思考了片息,视线落在荷包上仔细看了看,越看越觉得眼熟,坦诚道:“很有可能。”
话落,林霏清的视线里,男人把玩系带的指尖似乎僵了僵。林霏清将这当做男人听进去她的话的反应,心里多了些底气。
“要不您给我看看?”顿了顿,见男人没有反应,林霏清怕他拿错东西不好意思,安慰道,“这也不是您的错。”
一年能拿出万两交租金的老板,想也知道对方不会看得上她这小小荷包里的钱,这件事多半是个误会,她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生气。
这次的沉默有些长,周遭有人想来打招呼,但在看清男人面上的表情后又停住了脚步,目光在男人与对面的姑娘身上来回游移,不知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位老板,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是吗?”沉默了片刻,男人偏了偏头,若有所思地看向林霏清,“既然是你的,那你应该能说出来,里面有多少钱吧?”
额,林霏清僵住,荷包是程阿婆给她的,到遗失之前,她还没有来得及打开看,怎么会知道里面有多少钱。
将她面上的慌乱尽收眼底,男人嘴角牵起一抹愉悦的弧度,然后,他就在林霏清的目光下——
站起来了。
……
啊?
这么突然就康复了吗?
林霏清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仔细往男人身后看去,那里的确放着一把轮椅——前面两个小木轮,后面两个大木轮。
“您、您……”
再看看周围人,对此好像都习以为常,没有一个露出惊讶之色。
林霏清一时有些混乱,是她小题大做了吗?腿疾之人突然站起来在燕都是很正常的事对吗?
而男人也在这个时候走到她跟前,先前坐着看不出来,现在站在她面前,林霏清才意识到他实在是高。
她本人个头不矮,在家中已经比表哥和舅舅都要高,平日里也基本没见过比她高的同龄女子,而她十六的生辰还没过,还能再往上窜一窜。
但来到金玉楼,先是比她高了半个头的杜管事,现在又是男老板。
林霏清说不清男老板有多高,但他一定比杜管事高,起码在杜管事面前,她没有感觉到如此强的——压迫感。
他停在林霏清三尺外,不知是不是错觉,男人的心情好像更好了,他垂下眼,微微泛灰的瞳孔闪过得意:“说不出来啊?”
林霏清这才想起来她还没有回答男人的问题。
多番冲击下她已彻底不知该说什么好,但男人还在继续向前,将原本的距离硬生生缩短了一半。
不知何种草药混杂在一起的清冽味道袭来,却意外的并不难闻。
对于初次见面的人来说,这是个很不舒服的距离,过近而会带来不安,林霏清想向后退,但她身后便是货架退无可退。
“那你就是在骗人了。”男人嘴角泛起恶劣狡黠的笑,微微俯下身,伸手抬起林霏清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四目相对,一字一句缓缓道,“好大的胆子啊,在金玉楼行骗,可是要挨打的。”
他的声音不重,落在林霏清耳中却字字惊心。
已知金玉楼是整个燕都最大最昂贵的金器首饰店,既有能力也有必要募养几个保镖打手。
再者她现在有了行骗的嫌疑,在可见的未来,若没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一顿打似乎已经避免不了。
“……”
林霏清在认真考虑,自己现在求饶道歉来不来得及。
听起来挺没骨气,但与被打一顿比起来,骨气好像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至于荷包,既然她没办法证明是自己的,那这位老板不相信她,也没什么问题。
“嗯?说话。”
男人说着捏了捏林霏清的下巴,微微的痛感将她拉回神,这下她不敢再犹豫,努了努唇决心要道歉。
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突然响起疑惑的一声。
“老板?您在干什么?”
林霏清颤了颤睫,下意识往声音来源看去,但男人在她面前挡的严严实实,除了雪白的衣料什么也看不到,即便如此,她也听出来,这是杜管事的声音。
要是真让杜管事误会,她的口脂肯定不能在这里卖了!
林霏清微抿唇,下意识偏头挣扎起来。
却不期与男人对上眼。
他嘴角的弧度向下了几分,好像因为她的挣扎有些不太高兴,原本淡漠的眼神,但在漂亮的眼型加持下竟有几分深情的错觉。
倏然,他嗤笑一声,而后垂下眼,缓缓松开手,站直,与她拉开距离。
“店里来了个骗子,我处理一下。”男人不知从何处拿出来个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方才捏林霏清下巴的那只手。
“骗子?”杜管事的声音里有疑惑,往这边走了几步,待看到另外一人是谁后一噎,“林姑娘?”
经方才那样一吓唬,林霏清现在看杜管事简直亲近又信赖,放松的一瞬间几乎是立刻往她那边跑去:“杜管事。”
好在她尚有理智,没有扑上去,停在了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
男人擦完手便又重新坐回轮椅上,看着她的动作轻轻笑了一声,只是那笑声落在林霏清耳中吓人得很:“原来认识?”
询问是向着杜管事。
杜管事虽不知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先朝林霏清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这才向着男人介绍道:“老板,这位是金玉楼的口脂待选供应人,林霏清林姑娘。”
“林姑娘,”她又转向林霏清,“这位是金玉楼的掌柜,南流景南老板。”
太好了,没有误会她就好。
林霏清闻言先是松了口气,而后才有精力去分辨杜管事的话。
南流景南老板。
南老板……
原来是这个南啊?
林霏清讶然地眨了眨眼,心里多少有些误会的尴尬,但方才发生的事太多,一个名字已经不足以让她震惊,一瞬间的惊讶过后,她很顺畅地接受了金玉楼的老板叫太阳这件事。
南流景此刻也露出了恍然的神色:“所以,不是骗子啊?”
语气听起来,有点遗憾?
“……当然不是。”杜管事微笑道。
“那,既然这样,”南流景的目光又缓缓挪到林霏清身上,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得她心里发怵,“这荷包当真是你的?”
林霏清一愣,她都差点忘了荷包的事,但既然现在南流景重新提起,旁边又有杜管事为她作证,她便也大了胆子,点了点头:“应该……”
“应该?”对方像抓住了什么,危险地眯了眯眼。
林霏清一个激灵,生怕南流景又抓住什么纰漏再将她当成骗子,忙改口道:“就是我的。”
“行。”似是有杜管事作保,南流景此时分外好说话,随手将荷包递给身后推轮椅的人,“银元,把荷包给林姑娘。”
“是。”叫银元的贴身接过荷包,双手将其送回了林霏清手中。
看着重新回到自己手上的荷包,林霏清长舒一口气,立刻将其仔细塞入胸前布包中,随即抬眼对南流景感激道:“要丢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多谢您了。”
语气真挚,好像对方是做了什么救命的大事。
没料到她是这般态度,南流景的眉毛微不可察地挑了挑,有些怪异地看了她一眼,慢吞吞道:“……日后少不了要打交道,你客气了。”
他像是对整件事突然没了兴趣,余光看了眼杜管事:“你先忙,忙完到账房来。”
说罢不等两人做出回应,轻轻抬了抬左手食指,叫元宝的侍从会意,推着他往另一个方向去。
十足十的我行我素。
杜管事看起来却十分习惯,对着南流景离开的背影微微欠了欠身,而后笑着转向林霏清,递给她一方锦盒。
林霏清接过,打开里面躺着一支发簪。
木质的簪身没有丝毫装点,朴素得像任何一个农家姑娘头上唯一的装饰,但拿到手上就能察觉出之间的差异。
光滑流畅,触手温润,没有总是挂住头发的缺口,也没有扎手的倒刺。
“这……太贵重了。”林霏清有些茫然地合上盖子,试图将其送回,却被杜管事按住手。
“您头发乱了。”
林霏清这才注意到她头上的木簪不知何时断成了两截,此刻松松垮垮地挂在发间要掉不掉。
“……”
肯定不能这样出门,犹豫几息,林霏清感激地冲杜管事笑了笑,迅速用这支新簪子盘了个发。
见她打理好,杜管事礼貌地颔了颔首:“若无什么事,我就先失陪了。”
-
来到账房前,杜管事轻轻敲了敲门,很快里面传来一声懒洋洋的“进”。
推开门,南流景正翘着腿坐在轮椅上,姿态悠闲,手中翻着一本账册,元宝负手立在一旁,安静地像一个雕塑。
杜管事走到一侧,微微俯下身:“老板,您要见我?”
“嗯。”南流景从嗓子里发出一声,翻了几页账册后“啪嗒”一声合上,脚轻轻一蹬,那轮椅便跟长了眼似的滑到桌前,他将账册随手搁到上头,反复无常道,“本来有事,现在没了。”
杜管事笑容不变,顺理成章地说起另一件事:“您多日未进宫,娘娘念您得很。”
南流景嗤笑,又一用力,这次轮椅滑到元宝旁边:“等什么时候阿姊不催我与那些名门闺秀见面,我再入宫去拜见她吧,不然吵起来,我一下死那就不好了。”
杜管事皱起眉,不喜欢南流景开这样的玩笑,只是还不等她说什么,南流景便没了耐心,示意元宝推他出门。
杜管事识趣地闭上嘴,朝他欠了欠身,一边思索要怎么美化南流景的话好告知皇后。
轮椅骨碌碌走到门前,推开门,却看到一位金玉楼店员站在门口,抬着手,要敲门的样子。
她率先避让开南流景的轮椅,待到人离开后走进房间,手中拿着一吊钱,颇有些为难道:“方才在口脂架子上寻见的,不知是哪位客人遗落的。”
金玉楼迎来送往,交易大多甚于百两,猛然看见这小小的一吊铜钱,杜管事还有些不适应,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这钱来自于谁。
她无奈地笑笑,伸过手去:“给我吧。”
小姑娘太过实心眼,这样做生意可容易吃亏。
铜钱落在手中前却突然被人截走。
杜管事抬眼,竟是南流景折返回来,他没有多余的动作,拿到铜钱后直接掉头,一手搭在扶手上把玩着抢夺来的铜钱,不解释,不说明,只留下一个嚣张无比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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