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夜宴,坐在最尊贵位置的是皇帝。
太后不是C位,但在皇帝座位左上手,靠东。
因为东向左为尊。
按理说接下来应该是太妃为尊,但可能是因为他身为皇帝同胞兄弟,又那么多年才刚回来,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也可能是因为太妃们都不想离皇帝太近,总之太妃们靠着太后左下坐,他则被安排在皇帝右下。
倒显得他地位十分尊崇。
宫中等级分明,他的桌椅都比皇帝的矮小一些,此刻大家都已经落座,太后和皇帝都还没来。
最尊贵的两个都还没来,宴会自然不敢开始。大家就在坐在那安静地等着。
人很多,但很安静,偶尔有一两声咳嗽声,看起来气氛不像宴会,像追悼会。
苻晔坐在那里,只感觉一千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看。人群中男女老少都有,他看了半天,不知道谢良璧是哪一个。
谢相地位很高,宫宴位置很靠前,他的家眷不可能和他坐一块。整个清泰宫都坐满了人,女性各个朝服大妆,衣香鬓影,贵艳无匹,男性们就大都……还行。
倒是有几位年轻公子,看起来颇为俊雅出挑。
大殿外又有人进来,苻晔望了一眼,依旧不是太后也不是皇帝。
这塑料母子俩不会在争压轴吧!
他以为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娱乐圈。
双福低声说:“殿下要先吃点东西垫垫么?”
苻晔摇头,就见外头乌泱泱一群人进来了。
苻煌来了。
满宫的人都站了起来,跪地叩拜。
不对,是伏地,个个丝毫不敢抬头。
苻煌从他们跟前走过去,目光掠过他,在宫人的簇拥下落座。
苻晔怀疑他来的目的只是不想大家这个宫宴太快乐。
因为他来以后,本来就不算热闹的宫宴看起来更冷清了,只有宫人来回穿梭的环佩叮当声。
因为苻煌,这个宫廷一直给他一种繁华死寂的感觉,像华丽的噩梦,地府的盛宴。
不到一分钟,太后就来了。
果然是争做最后一个。
宫宴终于开始了。
苻晔最不喜欢参加集体聚餐,尤其是这种上下级分明的聚餐,吃的哪里是菜,分明都是人情世故。
宫宴礼仪繁琐,但皇帝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
因为苻晔听见他下首的谢相等人耳语,说:“别担心啦,陛下看起来心情不算太坏。”
苻晔闻言回头看向苻煌,见苻煌一只手撑着头,居然在看他。
苻晔立即起身,笑着举起酒杯:“臣弟敬皇兄一杯。”
太后等人都看过来。
章太后立即扭头瞪了孙宫正一眼,她不是让她再叮嘱苻晔一遍,不要搭理皇帝么?
这样的公开场合,苻煌最爱发疯,万一他拿苻晔戏弄欺辱,新晋亲王岂不是声名尽毁!
她要脸,她可不想当着王公贵族的面和皇帝吵架!
还不如让宁太妃以卵击石算了!
她正这么想着,却见苻煌拿起酒杯饮了一口。
章太后吁了口气。
苻晔又道:“儿臣也敬母后。”
有苻晔引领,其他皇室宗亲并肱骨大臣也都向皇帝和太后敬酒,说了许多吉祥话。
章太后老怀安慰。
果然是上天垂爱,才将桓王赐还归来!
这除夕宫宴,总算有点过年的感觉了!
丽太妃在这时候起身,叫身边内侍斟酒,捧至太后跟前:“臣妾也敬太后。太后慈心照拂内外,德馨满溢,懿德昭彰,臣妾祈愿太后凤体安康,松鹤长春。”
章太后饮了此酒。
苻晔觉得是时候来敬诸位太妃了。于是端着酒杯站了起来,笑盈盈地看向丽太妃。
谁知道丽太妃却又端了一杯酒,至苻煌跟前。
太妃身为皇帝长辈,敬酒也不需要走到御前,但丽太妃行为恭谨,道:“陛下德配天地,臣妾也敬陛下。”
苻晔听到“德配天地”四个字,就觉得脑门突突直跳。但宫中御酒,都是宫人斟倒,她手中的酒应该不是毒酒。
只是苻煌没有要接的意思。
苻晔解围道:“皇兄薄醉,不如臣弟代饮。”
他笑着看向丽太妃,丽太妃看向他,却是森森寒光,苻晔暗道不好,急忙上前来,丽太妃已经从拔出发上银簪,直接扑向苻煌。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苻晔抱着她翻滚在地上,只听见杯盘落地碎成一片,他从碎片上滚过,大概身体孱弱,丽太妃又使出毕身之力,他竟没能一举将丽太妃制服,丽太妃抱必死之心,攥着银簪便要直刺他脖颈,却被人握住了手腕,她抬头往上,对上秦内监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秦内监手腕一转,那银簪便经由她自己的手,刺伤她的脖子。
银簪涂有剧毒,已经黑了一半。苻晔被人拎着衣领抓起来,见丽太妃捂着银簪步步后退,鲜血从她掌心涌出,举座哗然。秦内监居于苻晔等人身前,呵斥道:“丽太妃谋逆,将她拿下!”
黑甲护卫拔刀向前,将她团团围住。
苻晔惊魂未定,手都在发抖。
苻煌沉沉看着丽太妃道:“倒是没想到还有你。”
丽妃自知死期将至,神色癫狂:“同□□敌,自然该助她一臂之力。”
那毒药发作的极快,她面上青灰跪倒在地上,面目狰狞道:“你不用审问我宫中侍从,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临时起意,无人知晓,只恨天不助我,我愿与吾儿同化成清泰宫厉鬼,诅咒你这奸生之子,弑亲之辈!!”
说完便倒在地上,登时便没了气息。
苻晔只感觉浑身战栗,只怕这句话触到皇帝逆鳞,身旁双福说了什么,他也没有听进去,过了一会回头,只听双福说:“殿下,你流血了。”
苻晔低头,才看到自己衣袍有血涌出,因为他穿的红袍,那血不甚明显,此刻才感觉身上剧痛袭来,脚下绵软。
他抬起手看了一眼,看到一道血痕,隐隐发青,心道不好,估计是被银簪划伤。
秦内监急召太医,他后退一步,撞入旁人怀中,扭头一看,是苻煌。
他惊魂未定,道:“……应该无事。”
说完便倒在苻煌怀中。
苻晔想,他如果就此死了,那才真是倒霉。
小爱:“放心,你没死。毒量不大,伤也不重。”
“你是不是漏掉了丽太妃?!”
小爱:“原著里丽太妃一直活到后期,还有试图趁男主攻入建台的时候和他联手,你忘了?可能剧情已经开始改变,丽太妃不是说过谋逆行刺,筹谋的越久,知道的人越多,越容易露出破绽?丽太妃应该真的只是临时起意。”
苻晔只感觉浑身疼痛,似乎有很多伤口,他睁开眼睛,见孙宫正正在看他。
“殿下醒了。”她向后道。
不一会章太后赶来,他精神不济,很快就又睡过去了。
等到再醒来,身边已经是双福等人在伺候。
见他醒来,双福出去禀报,不一会秦内监就进来了。
他似乎又是从前那慈眉善目的模样,肤色白皙,微胖,虽然有了年纪,头发已白,但并没有多少皱纹,仿佛昨天宫宴上利落干脆地击杀太妃的人并不是他。
“殿下醒了。”秦内官道,“您不要乱动,小心伤口。”
他话音刚落,就见苻煌进来了。
他还是那身参加宫宴的衣服,神色很是难看。
秦内监他们都退了下去,苻煌立在榻前盯着他看,道:“你放心,你所受之苦,他们只会比你更多。”
苻晔道:“他们是谁?”
苻煌说:“有些仁慈是要不得的。譬如我当时如果斩草除根,也不会有今日之祸。”
苻晔知道他是不会把这件事到丽太妃一个人为止的。
阴云再次笼罩在京城的上空,只怕整个朝野都要惴惴不安地过完这个年。
苻煌在他身旁坐下,道:“其实你不必冲出来。如果一个深宫妇人也能刺杀我,我早死了千百回了。”
苻晔道:“皇兄也知道很多人想杀你。她们儿子都死在清泰宫,你还在清泰宫夜宴,存心折磨她们。”
“她们并不无辜。”
“她们或许并不无辜,但这样不是将皇兄自己也置于险地么?”
苻煌冷笑:“生死在天。”
“那我不白受这些罪?”苻晔说着就要起身,似乎愤恨交加,只是身体一动,牵动伤口,他登时又倒了下去。
苻煌按住他,回头道:“太医。”
太医上前来,掀开他内衫,只见鲜血又染红一片,苻煌只觉得那血液刺眼,叫他心头突突直跳,他平生杀人无数,却从未像此刻这样,突觉得头痛难忍,便起身离开,到了殿外,但见寒风呼啸,他却觉得浑身战栗。
内官端了血水出去。秦内监亲自服侍苻晔。
晔者,主光明灿烂之意。苻晔他们这一代皇子,名字里大都有类似寓意,但秦内监觉得,只有苻晔,外表内里都对得起这个名字。
苻晔说:“这里有双福他们伺候就行了。”
秦内监说:“殿下为救陛下受了伤,老奴是替陛下照顾殿下。”
外头北风呼啸,秦内监屏退众人,跪坐说:“殿下这些年不在宫中,有关陛下的很多事,应该都不甚清楚吧?”
苻晔趴在榻上看他。
秦内监又往他靠了靠,借着颤动的烛光细看苻晔形貌,然后缓声道:“陛下原来在诸皇子之中排名第二,他上面还有个大皇子,但大皇子早早就夭折了,陛下便成了诸皇子中最年长的一个。他少年有慧名,又有章后抚育,加上当初有留京守城之功,因此一直都是太子的最佳人选。那时候陛下随先帝武宗到处征战,小小年纪便战功赫赫,在军中显赫一时。因为武宗好战,群臣为社稷顾,奏请先帝立陛下做太子。”
秦内监讲到这里,眼睛里烛光闪耀,“那真是陛下这一生最荣耀的时光,那时候的陛下文武皆备,诸皇子无人能及,臣民敬仰,都盼望他将来成为我朝明宗皇帝一样的圣明君主。”
随即秦内监眼中的光辉就黯淡了下去:“但这一切,在陛下十六岁那年倾然崩塌了。
那一年,宫里突然出现一首歌谣。【当年东宫燕,今春筑新巢。旧宫草未深,已闻雏鸟叫】。
这是一条关于陛下身世的歌谣,歌谣直指向明懿太子的遗孀,后获封楚国夫人的臧氏,说陛下就是臧氏所生。因为是逆伦丑事,所出无名,所以先帝将他交给了昭阳夫人抚育。”
秦内监低下头来:“血统清正,乃皇子立身之本,此等传闻,实在骇人听闻,先帝震怒,杀了许多宫嫔,但此事却愈传愈烈,等到牵扯到陛下生辰,便成了滔天大祸。”
苻玉抓紧了被角。
“天运一年六月,明懿太子薨,先帝继位,”秦内监的语气变得幽微,“而陛下是天运二年花朝节生。”
花朝节,是二月十二。
苻晔只是稍微一算,便觉得毛骨悚然。
“此事真假无从驳辩,先帝废了陛下太子之位,命他远离京城,领兵出征。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先帝此举,是为了让陛下远离谣言旋涡,以军功立身。但所有人也都知道,陛下至此,已无登基之望了。
即便如此,陛下自年幼便在军中长大,是我大周军功最为显赫的皇子,身世传闻虽然断了他登基之望,但陛下性情坚毅果决,并未因此消沉,他在军中多年,熟知北部几州饱受胡人之苦,平生夙愿,便是做一个守边的王臣,将割给胡人的三州七郡收复回来。”
好样的!
“当时陛下随军到处征战,再未回过京城,天运十八年,陛下随军征战到陬州,突然中毒,军医诊断说是癫蛊剧毒……陛下至此,坠入无尽深渊!每每发病都会头呲欲裂,失去神志,尤其是最开始,日夜发作,几乎形销骨立,不成人形,醒来看到内侍惨死,陛下几乎自残!就在此时,陛下于大帐之内收到一封密信!”
听到此等细节,苻玉起身。
“那密信真是诛心之举,直言陛下乃明懿太子遗腹子。先帝先杀明懿太子,后强辱楚国夫人,把她囚禁在崇华寺中。陛下敬重的父亲,乃是杀父辱母的仇人!如今身世已明,先帝决意杀之,陛下所中之毒,也是先帝授令,这毒并非一蹴而就,执行之人,乃陛下最为依仗的亲卫将领,他一直叫舅舅的羊茂之,只因知他必死,羊家用他性命来投诚。如今有人进谗言给陛下,说天下已定,陛下再无用处,朝廷也不需要一个会发疯的前太子。”
苻玉嘴唇都咬的发白。
“陛下收到这封信以后,反倒清明了很多,他着人细查,发现他帐中之人并非他发疯所杀,这一切,从他身世之迷传出开始,便有幕后主使,甚至不止一个。先帝忌惮他是真,有人要趁乱陷害利用他,也是真的。
天运二十年,陛下与胡人在朢州结盟,胡人北撤,至此,我朝恢复到明宗时期的疆土,天下大定,先帝召令陛下回京,于清泰宫举行家宴,命诸皇子为陛下斟酒。
癫蛊之毒,喝酒的时候更容易发作。陛下敬辞不受,当时诸皇子中,三皇子与陛下最为亲厚,亲自跪地为陛下奉酒……”
秦内监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剩下的故事,苻晔已经知晓。
清泰殿血流成河,先帝坠亡,五个在场的皇子,死了四个,满殿的黑甲护卫,更是无一人存活。
事已至此,再无退路,此后在封地的几位王爷起兵,陛下将所有皇子全部诛杀。
至此,一个众叛亲离,血腥独断的帝王诞生了。
秦内监顿了一下,最后轻声道:“陛下刚登基的那一年春天,曾骑马到崇华寺门前,坐了一夜,又回去了。他说他知道崇华寺的那位夫人,不会想要见他。”
秦内监说完伏地哽咽:“因为陛下在回京之前调查发现,那封诛心的密信,就是崇华寺的那位夫人写的。她当年和明懿太子生有一子,先帝以其子性命逼迫她,却在事后杀了她的儿子。她要以孽种弑父,为自己的亡夫爱子复仇。”
苻晔按住秦内监手背,良久不能言语,心想,还好,尚有这位老仆在他身边。
这一夜再没有困意,久久没有睡去,脑海里想的倒不是宫廷倾轧,也不是清泰殿血海,而是永昌山下坐了一夜的苻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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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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