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家的小孩,第一次进高档场所能不露怯已是罕见。虽说来的路上已偷偷查过这家店的情况,知道人均消费高,看到菜单上的标价,卫黎还是不能不感到尴尬难堪。如坐针毡的不安,全是自卑作祟,那种“我不配和她走在一处”的感觉越发强烈。
若非在北京读书,又是Q大这种顶级学府,从小在普通中部城市长大的小孩,对西餐的概念恐怕止步于“左叉右刀”。在管院上了两年学,又不得不混人际圈子,卫黎不是真没见过世面,可今日才知,此前跟同学们吃的那些,也不过是名为西餐的预制菜罢了。
北京不像上海,把钱味摆得过于分明。除了那几个时尚区域,大街上能看见的,都是朴素如邻居的大哥大姐、大爷大妈。地铁上穿着冲锋衣、其貌不扬的老头,很可能是富豪或退休高官,不也一样会坐地铁。
可有钱人的世界,就隐没在飞速掠过的一站站地铁之间,安静地藏在高楼大厦背后,讨生活的人们甚至没想过还有这种地方存在。大城市欢迎所有人,也自然将人圈出三六九等,永不交界。看似自由宽容,实际上早已划好了线。
说到底,叶明夷也不过是高级打工人而已,顶多算个小富婆,离真正的上流还差得远。可就连这样的她,在这种场所顾盼自若、习以为常的姿态,也不能不刺痛穷学生的心。
喜欢上年长之人,并不是小说里虚构出的浪漫。是惆怅你们之间隔着那些时光,她有她的旧人旧事,也早就取得了这个年纪应有的社会地位和从容阅历,天然就是你高攀不起的模样。
而自己能取悦于她的,不过是一点青春活力、胶原蛋白,和年下情人能奉献的忠诚与温柔罢了。她们之间的距离,就像家里那碗温热的粥之于外面的黑珍珠、米其林,何等遥远,早在相遇之前就已注定。
卫黎随口点了几样看起来稳妥不踩雷的菜,叶明夷又添上相配的酒水和甜点,把菜单递给侍应生收走。很快头盘端了上来,生切小牛肉薄片撒着黑松露,摆成漂亮的花瓣模样,冰凉而晶莹剔透。
叶明夷吃东西的样子可是一点美女包袱都没有,连餐具都胡乱用,吃什么都笑逐颜开,不知是真喜欢,还是心情好。她一大勺一大勺地给卫黎分沙拉和烩饭,动作迅速,又带着点顽皮胡闹的意味。
她心情好就胃口好,心情不好,就一口都不愿意吃。卫黎食不知味,她却是满心的阳光灿烂,只因见到小朋友就开心,和她在一处,呼吸都是甜的。
叶明夷自己都没意识到,或者说醉得太狠记不清了,昨夜发酒疯要去公司,也不过是想见她的本能在驱动。
吃完饭,盛夏的地面还炎热,叶明夷舍不得放小朋友走,又拖她到附近商场遛弯。
这地方临近使馆区,灯火繁华。亮马河两岸修建得齐整,住宅时髦,铺着木栈板,装饰着霓虹灯的小桥高低错落。
两人漫无目的地逛完出来,卫黎还是话不多。于是她们又在水边站了一会儿,望着那变幻的桥影,各想心事。
叶明夷两只胳膊在桥的栏杆上荡了荡,侧头看着卫黎,问:“你今天不高兴,是为什么呢?”
卫黎落寞地笑了一下,移开目光:“没什么。”
“家里的事情?”叶明夷小心试探着,柔声问,“说起来,我还没有……嗯,认真关心过你家里情况。”
“小茴都跟你说什么了?”卫黎无奈地说。
叶明夷心里大叫不妙,这不恰好冒犯到00后小朋友最介意的“**权”了吗,这孩子心事重,自尊心和防备心那么强,要让她知道小茴那大漏嘴把情况说了个底朝天,还不得更生气。
她难得有点慌乱,含糊地说:“没说什么,就说你们高中一起上学,家里的情况算是同病相怜。”
“她跟我不一样。”卫黎淡淡地说,“虽然从小时候起我妈妈就病了,至少她爱我。”
叶明夷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后续,知她不会再多说,只好伸手安抚地拍拍她的背。
反倒是卫黎笑得豁达,反问一句:“姐姐这是在关心我?”
“是呀,你是我心尖儿上的小朋友,当然要关心啦。”叶明夷简直给点阳光就灿烂,一把挽住她胳膊,将脸依偎上去。
卫黎哭笑不得,更因她突然的亲近而心跳加速,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你们海后都这样说话吗?”
“我是海后,你就是一条最不听话的鱼!”叶明夷仰起头,用力搡她一下,哀怨地大喊。
“这话说的,难道您还真想钓我?”卫黎假作惊奇状。
噎得叶明夷瞪大眼瞪了她半天,说想钓不想钓都不对,只好咬牙切齿地追着打她,又跑不过年轻人,被卫黎越甩越远。
卫黎也怕她穿高跟鞋跑崴了脚,笑着停下来等她,看她气喘吁吁追上,抡起包狠命捶她肩膀。
小朋友抱头抗议:“我的鱼鳞都要被你砸掉了!”
没想到叶明夷变本加厉,使劲打她:“叫你不上钩,叫你不上钩……”
玩闹一阵,见卫黎终于肯毫无顾虑地笑出声,叶明夷也觉心情大好,把她手一牵,就兴兴头头往家走。
卫黎只能跟着,她的电脑和包还放在她家里。可姐姐那细腻柔弱的手卧在她掌心,又香又软,微凉之中带着点儿隐隐汗意,让人心跳紊乱,只觉如梦似幻。
叶明夷感受到小朋友的手越来越热,紧张到都渗汗,却始终乖巧地任她牵着不丢,心里甜蜜,面上装出认真思考的样子说:“嗯……你是什么鱼呢?尼莫?”
那是《海底总动员》里小丑鱼儿子的名字,卫黎无语了:“喂,想说我是小丑就请直说好吗?我怎么着也得是条鲨鱼吧?”
“啊,对,虎鲸!”叶明夷压根没听她说什么,自个儿乐道,“聪明、可靠,还漂亮可爱。”
卫黎被她夸得不好意思,脸上泛红,嘴还硬:“鲸是哺乳动物,不是鱼……”
就这么一路吵吵嚷嚷,两人牵着的手始终没放开,脸上也都是无忧无虑的清甜笑靥。
卫黎背包走时,叶明夷还扒着门槛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好像很舍不得她走。
小朋友心里喜欢得快要溢出,却只能强撑淡定装酷,说声“早点休息”,挥挥手就转身离开。
“小黎!”叶明夷却偏要等她走到电梯前突然喊一声。
卫黎回头,她就眨巴着眼,拖长调子说:“晚——安——!”随即开心地咯咯笑,不等人回答,就飞快把门掩上。
惹得卫黎又是无奈摇头,可唇角翘得压都压不下去,于是掏出手机给她发消息。
叶明夷看见她那句“晚安”,乐得在家里转圈转了半天,才回屋换衣服卸妆。
卫黎从没想过,自己竟会这样盼望周一到来,本该是轻松休息日的周日一天,她什么也没想,只是好想好想再见到她。
叶明夷身上的玫瑰香气,并非真实的玫瑰气味,而是混着微微酸苦,如一杯醇厚红酒浸泡着玫瑰花瓣。
那不是清新绽放、犹带露珠的花朵,而是盛放至极,因而也即将颓败的艳丽之花。它的美不是沐浴在阳光下,而是飘散在午夜醉态朦胧之中,就像叶明夷本身。
昨日,那气息伴随卫黎大半天,自此就在鼻端萦绕不去。
而叶明夷美丽的面容、盈盈一握的腰身、纤柔细腻如象牙的手腕,更总是在眼前晃。路上看到长发飘逸的背影,也总让卫黎想到她,只恨那不是她。
卫黎向来勤奋忙碌,无一日空闲,今天却戴着耳机,在桌上懒散地趴了一整天,时不时还看着手机笑,简直是绝无仅有。姜语安都看在眼里,心里莫名涌起一种不安。
每一个女孩子无需多想都能明白,那就是陷入恋爱的样子。
新一周的周会无人通知小喽啰参加,卫黎也就安心在工位上继续核对数据。
午饭时碰上薇薇,两人坐在一起吐槽工作。薇薇说这周要出差,需准备的资料特别多,忙得每天只睡4个小时。果然她脸上挂着的黑眼圈遮瑕都遮不住。
饭后回办公室,因还是午休时间,灯关着、窗帘低垂,有人在抓紧时间补觉,因此还醒着的人也都静悄悄的。
卫黎刚坐下,就见周颖然的消息蹦出来:“最新模型好像和我们交的那版不一样,毛利率还有42%这么高。”
她打开文件一看,也不明所以,回复:“Jocelyn又调了?”
“不知道啊,除了我们,还有好几拨人在参与调模型。”周颖然说,“估计Jocelyn是统一协调过,成了这个数。”
“总之,我们这部分尽力了。”卫黎说,“这周活儿更重,你的邪道能不能再借我用?”
消息刚发出去,就见一个U盘抛了过来,周颖然回她:“给你拷了一份,不用谢。”
两人相视一笑,又各自扎入工作之中。
因盼着晚饭时间降临,能和叶明夷相处一个小时,一天天过得也就特别快。
薇薇周三就出差了,大热天里去新疆,抱怨自己快被晒成肉干。卫黎笑,回她:“昼夜温差大,你会变得更甜。”
“死黎黎!我受够别人说我是甜妹了!”薇薇连发十条带刀子的表情包。
“夏律,请端庄一点……”
叶明夷承包了二人每天的晚饭,还对小朋友越发温柔。在她娇滴滴的攻势下,卫黎终于肯开口多说点自己的情况,虽然仍然是家里说得少,学校的事说得多。
这姐姐听说薇薇想拉卫黎组乐队上十佳,连声鼓动她去,卫黎无奈说:“姐姐,我是真没空,Ardentis这段做完,下学期还得接着找实习。”
叶明夷神秘一笑:“到时候再说呗。钱什么时候都可以赚,青春可是过了就没了哦。”
卫黎只是笑笑,没说话。
周末叶明夷有事出个短差,卫黎也整两天泡在公司,加班到昏天暗地。再下一周,这姐姐神秘兮兮地问她有没有防晒霜和墨镜,没有就买,卫黎听是听了,却没放在心上。
直到Jocelyn在实习生群里转发了任务通知,他们四个被临时抽调去筹办Ardentis每年惯例的夏季私享会兼客户答谢会,地点三亚,卫黎才明白,坏姐姐又早知道却不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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